薛靈鵲淚水未幹,已是滿臉震驚,失聲道:“嬌……嬌鸞妹子,你怎地變成這副模樣?”

    年嬸一張枯朽如絮的臉對準了她,嘴角牽動,嘲道:“薛姊姊,你對姓謝的,也算得上情深意重啦!十多年了,你還千裏迢迢的,巴巴地趕來給他收屍哭靈。蒼梧要是還在人世,說不定你們早已結成一對神仙美眷、江湖俠侶,相親相愛,羨煞旁人。哈哈哈,可惜蒼梧已經瘋啦,再也好不轉來了!”

    薛靈鵲嘴唇煞白,顫聲道:“當年蒼梧……之時,你也在場,親眼目睹他……那般慘狀。我與你還曾有過姊妹之情,你……你怎能這麽說話?”

    年嬸臉上肌肉不動,格格直笑,聲如嬌鶯,道:“是了,是了,是我的不是,給你道歉啦!可是薛姊姊,我便是覺得那孩子有趣,怎麽辦呢?我一想到他口耳流血、爬行傻笑的樣子,就止不住想笑。啊呀,真不愧是薛姊姊你一手養大的徒兒,比崔青陽那一根筋的憨小子有意思多啦!不過是廢了幾條經脈,居然自己偷偷抹了脖子。你說,那不是腦子有毛病嗎?”

    朱靖攙扶周默,楊采和在旁替丈夫擦拭頭麵,聽她肆無忌憚談論起崔青陽當年自刎之事,言辭又如此刻薄無禮,心中不由動怒。楊采和忍氣道:“師父,這位前輩是?”

    崔玉梅多年來將喪子之痛深藏心間,從未向人提起過隻言片語,旁人更不敢輕易開口,觸動她愁腸。這幾句話若換在平日,少不得一場刀光劍影。但今日親眼見謝空迴屍橫就地,心中隻覺虛飄飄的,也不知是悲是喜。聽她出言無狀,隻木然道:“好教你們認得,這是昔年秦淮第一歌姬,名喚王嬌鸞的便是。人道是歌喉清麗入雲,能引鸞鳳來棲,故稱驚鸞仙子。她麵目極美,又妙解音律,拜倒在她裙下者不可勝數。當年……西宗拜師大典,她在屏風後獻唱一闕法曲仙音,端的是妙絕人寰,舉座皆驚。她與你們柳師伯,還差一點結成了夫妻。”

    屈方寧乍聞奇事,縱在悲痛之中,也不由心生驚訝。想那年嬸醜陋臃腫,眼前這婦人也是瘦朽衰邁,無論從何處看,都與甚麽美貌歌姬搭不上邊。周默三人聽了,亦有不信之色。

    柳雲歌向王嬌鸞臉上端詳片刻,歎道:“昨日種種皆歸塵土,仙子何妨坦誠相見。”

    王嬌鸞掩口道:“柳掌門說的是,是我太過怠慢了。”伸手在臉上一抹,揭下一層□□,露出一頭綠雲也似的長發,旋即嗤地一聲,從脅下撕下一卷縛得緊緊的束帶。頃刻之間,一名婀娜窈窕的女子便出現在眾人眼前。隻見她皮膚幾近雪白,一雙眼珠靈媚之極,長相卻頗為平凡,離崔玉梅所言的“極美”相差甚遠。

    屈方寧幾人也還罷了,薛靈鵲與崔玉梅卻同時一怔,顯然大出意料。薛靈鵲嘴唇翕張,道:“……莫非這才是你的真麵目?”

    王嬌鸞媚眼輕輕一動,道:“正是。你與我同行一年有餘,飲食起居都在一處,竟沒起半點疑心。薛大姑娘,你也真是天真得緊!”

    薛靈鵲喃喃道:“當年你豔絕秦淮,名滿天下,我在你麵前自慚形穢,自然不敢向你多瞧一眼。是了,你盥洗沐浴都在自己房裏,天氣再炎熱也絕不流汗,我有一次好意邀你看河燈,還未進房門,便遭你厲聲喝止……原來如此!你的玉貌花容,都是……都是假的。”

    王嬌鸞嘻然道:“我十二歲便拜在銷魂宮主門下,她老人家易容之術天下無雙,我自然也習得了些皮毛。那有甚麽出奇?若不是有這麽一張嬌滴滴的臉蛋,柳掌門豈能許我登堂入室,緣定三生?哈哈哈!”

    柳雲歌一雙眼波瀾不起,平靜道:“銷魂宮主擅以媚術蠱惑人心,早已墮入魔道。也是柳某眼拙,不曾識得仙子是他的後人。當日柳某亦常自省,想我一介布衣,何德何能,竟令佳人垂青?原來仙子綠鬢花顏,亦是鏡花水月,可謂畫皮難畫骨,知麵不知心。”

    王嬌鸞嘖了一聲,道:“柳掌門不必謙虛,我確是衝著你們師兄弟去的。我使盡渾身解數,在秦淮萬千畫舫中博得一席之地,全是為了你們二人。恰好薛大姑娘自行送上門來,我也就將計就計,與她一路挑釁皖南名門正派,便是為了引起你們注意。”

    柳雲歌望定她月下身影,道:“以仙子當日人脈手腕,如此處心積慮接近我二人,實在大可不必。隻須你一聲令下,不知有多少江湖豪傑聞風而動,將我二人頭顱連夜獻上。”

    王嬌鸞笑得彎下腰去,連連搖手,道:“不,不!我要你們的命做甚麽?我呀,隻想讓你們兄弟反目,聲敗名裂,恩斷義絕,親人盡死,讓你們兩個自命風雅的家夥,既無朋友、兄弟,也無家人、弟子,孤苦伶仃地活在這世界上,心中除了懊悔,隻有仇恨……”

    這幾句話她說得很輕柔,甚至有一絲嬌嗲。但話語中的惡毒之意,卻令人毛骨悚然。

    隻聽嗆啷一聲,崔玉梅已從朱靖腰間拔出一柄長劍,指向王嬌鸞胸口,喝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王嬌鸞笑意漸斂,歎了口氣,道:“我是什麽人?我早就不記得啦。這名字是宮主給我取的,她對我很好,可我心裏呀,從來就沒當她是我的師父。甚麽仙子是那些男人胡亂叫的,我嗓子再好,也不過是肉體凡胎。我學過音魔媚術,這門功夫雖然厲害,反噬卻也不小!我腦子漸漸不清楚啦,小時候的事情,也忘了許多。可是有一件事情,我記得死死的,永永遠遠都不會忘記。”

    她挺起胸膛,向地下謝空迴的屍體直直看去,嘴邊噙著一絲最動人、卻最冰冷的笑容:“那就是……為先師報仇!”

    柳雲歌目光如水,道:“不知仙子先師名諱?恕柳某老來健忘,竟想不起何時與人結下這等深仇大怨。”

    王嬌鸞肩頭聳動,笑了幾聲,道:“你當然不記得了!你們一生受人追捧,高高在上,幾時嚐過痛失至親至愛的滋味?哈哈哈,說來簡直是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你們與先師從未謀麵,先師卻因你們而死!哈哈,這等人間奇事,千百年來,可有人聽說過?而我……隻盼他活過來瞧我一眼!”

    她說到最後幾個字,平淡無奇的麵容上,竟泛起一起苦澀。那勾人魂魄的媚音,也隨之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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