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方寧心中咚的一跳,模棱兩可地道了聲:“什麽?”用的卻是北語。

    蘇音對他的反應似在意料之中,頗有老成之風地一笑,在胸前打了個花的手勢:“莫離關前,二十年後!我姓楊。”

    屈方寧聽他自報家門,心中已信了七八分:“哪個楊?”

    蘇音一筆一畫比劃:“木易楊。南山有桑,北山有楊?我讀的書不多,別的便不會了。”

    屈方寧睫毛微動,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仍以北語開口:“為何找上我?”

    蘇音與他對視,眼中笑意更多:“若是說我一見你便覺親切,仿佛冥冥之中有無形之線牽引,迫不及待要與你相認……你信不信?”

    屈方寧斷然道:“不信。”

    蘇音道:“我若說柳狐有意於你,曾派專人打探有關你的情報;我追查到小燕山下,發現你來曆不明,卻瞞而不報呢?”

    屈方寧緩緩搖頭,道:“不信。”

    蘇音無奈地挑了挑眉:“好罷。我本來是想殺了你的。”

    屈方寧突然笑了出來,換南語道:“那就錯不了了。”張開雙臂,一徑撲入他懷裏。蘇音詫笑道:“這便信了?”屈方寧笑道:“楊大哥有所不知。我們幾個從小謹慎慣了的,對同類的氣味天生敏感,一見麵就非弄個你死我活不可,那是萬萬錯不了的。先前失禮之處,還望大哥莫怪。”

    蘇音笑道:“你謹慎得很是。我怎會怪你?”心中歡喜無限,嘿的一聲,將他往天上高高拋去。屈方寧哈哈大笑,摟緊了他的頭頸。雖是頭一天相認,已如數十年的兄弟一般親密了。蘇音自敘身世,卻是安國公楊紹之後,在家中排行十一,年長他六歲。在畢羅藏身多年,隻是個低階侍衛,莫說中央機密,連尋常話都無人與他說。柳狐如今視他為心腹,全賴當日水中擋箭之功。屈方寧道:“楊大哥水性怎恁地好?”蘇音道:“家母原是太行山下漁家女,我自小在野洋澱子裏鳧水長大,母親織席,我販些紅花白藕、團魚螃蟹,日子過得自由自在。直到十一歲上,父親才打發人接我母子二人進京。如今給人撂在這裏,別的倒也罷了,隻有這個老子娘,著實想念得緊!”說著,眼眶也自紅了。屈方寧在旁笑道:“兄弟從前也是這麽想,後來念頭一轉,想起往日在家之時,鬥雞走馬,不務正業,常將老母親氣得打跌。隻當給她討個清淨罷!少在眼前幾年,也少生幾年閑氣。”蘇音拭目笑道:“兄弟說得好!大丈夫誌在天下,卻無端作此兒女之啼,教你看笑話了。”屈方寧搖手道:“別看兄弟話說得漂亮,哭著叫娘的時候你還沒見過呢!”二人相顧大笑,鬱鬱之色一掃而空。嬉鬧罷了,便彼此拉了手,親親熱熱地坐在岸邊說話。屈方寧道:“老狐狸叫人追查我?什麽時候的事?打探到甚麽沒有?”蘇音追憶道:“大約是去年六月起始,多半是因為你跟……談情說愛的關係了。我們動身之前,還巴巴地派了貼身侍女來,讓人打聽你病得如何了。你攬了這麽大一個寶貝,還欲擒故縱的,吊人小姑娘胃口麽?”屈方寧怔道:“公主問起我?……那她怎地又把珠子還我?”蘇音詫道:“甚麽珠子?是了,老狐狸年前確是問她要過一枚珠子,說是病邪侵體,要拿甚麽貼身之物壓一壓邪祟。這其中難道還有隱情?……兄弟,你怎麽了?”

    屈方寧迴過神來,隻覺說不出的諷刺可笑,搖頭道:“一言難盡!那也是陰差陽錯,怨不得人。”揭下麵具,掬水洗了把臉,暗自尋思:“老子本想騎驢找馬,結果雞飛蛋打,兩頭作空。不想峰迴路轉,還有幾分籌碼在這裏。隻是如今威風不再,手也斷了,不知她還中意不中意?”

    蘇音不知他心中所想,半揶揄半正經道:“公主自然是要送給你們做人質的。國會一早定了必王子,老狐狸卻不甚滿意。你可知其中緣由?”

    屈方寧想也不想,立即道:“老狐狸最愛煽風點火、四處挑事。一旦兩國和睦,他那條三寸不爛之舌隻好爛在口裏,難免淒涼寂寞。”

    蘇音拍腿大笑:“正是!我看今夜你不妨如此這般……哄得老狐狸心花怒放,再要橫刀奪愛,就有人撐腰了。公主的嫁妝非比尋常,光目連山礦井至少就有二百處。你隻要順利坐上駙馬爺的位子,萬事便有了圜轉餘地。”屈方寧苦笑道:“楊大哥有所不知,兄弟不是不想討這個老婆,隻是有一個人須放我不過。”蘇音還道他指的是必王子,隻道:“那有何難?紮伊王宮號稱地下迷宮,殺機陣陣,機關重重。你暗中跟隨在他身後,引他去刀坑箭陣也好,放些毒蟲毒蛇也好,趁他沒注意時背後捅刀子也好,何愁弄他不死?保準人不知鬼不覺,連屍身都尋不到。”說到這幾句話時,自然流露出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的兇悍之氣。

    屈方寧歎了口氣,暗想:“要是隻有草包王子擋路,那便容易多了。”再敘幾句,眼見時辰已經不早,恐人生疑,便起身趕往營地。二人俱都滿麵笑容,喜氣洋洋。屈方寧拉著他手,道:“楊大哥,今日與你相認,我真是說不出的高興。等咱們迴去了,我天天來找你玩。你愛喝什麽酒,喜歡什麽戲文曲子,相中哪家的姑娘小姐,都隻管跟我說!”蘇音喜道:“好極,我絕不和你客氣!隻是京都沒甚麽好玩的,不如楊大哥帶你去太行山下,請你坐梭皮船,教你捉烏龜螃蟹,折個大團荷,給你做雨帽兒。”屈方寧連聲道好,隨即想起兩位故友,心中一陣空落:“賀大哥的江陵千裏,小韓兒的大理山茶,我終究都看不見了。”又說起禾媚楚楚之事,蘇音頷首道:“我記得她的聲音,那是決計錯不了的。若有機緣,再與之相認便了。她一介女流,能有今日之地位,其中艱辛苦楚,比我們更不知多了幾多。”

    屈方寧心道:“你兄弟我今日混得這般模樣,也很是付出了一點艱辛苦楚的。”說話間營地已至,蘇音麵色一斂,又恢複成了那鬼魂般的侍衛。柳狐盤膝而坐,手拈棋子,笑問:“今日賭注,屈隊長可琢磨出來了?”屈方寧一笑而坐,道:“說不得,隻好拿個花頭搪塞搪塞了。我如輸了,便將此戰功勳,全部獻給將軍。”

    柳狐手上一頓,旋即深深笑道:“那怎麽敢當?”對坐弈棋,二人先各勝一場,第三局卻是屈方寧輸了半目。柳狐贏得不易,拊掌笑道:“僥幸,僥幸!”屈方寧遺憾道:“將軍愛馬心切,屬下連使幾個絆子,竟沒占到一分便宜。”柳狐朗聲笑道:“那是說笑的。我還能要你的東西?馬你也騎去!”屈方寧一笑起身,拱手道:“願賭服輸。何況屬下雙手無力,早已是個廢人。空口許諾,未必拿得出甚麽真貨。將軍以名馬下注,已經吃了好大的虧了。”往後數日,大軍與紮伊王軍正麵相遇,戰火一發不可收,打得異常激烈。必王子本欲揮兵直上,一展雄風,卻被郭兀良、什方一左一右,將其架空在後方。不但未有痛斬敵首之壯舉,連敵人的衣角也摸不著。屈方寧牢牢護衛在他左右,更是閑來無事,淡的出鳥。一連多日,毫無建樹。再過幾日,新肅清軍也加入戰團,與王軍涇渭分明,卻隱隱有聯手相抗外敵之意。巴達瑪亦率叛軍趕到,遠遠地坐山觀虎鬥,箭頭卻齊齊指向王軍,同胞手足之情,早已蕩然無存。燕飛羽仍做男兒打扮,一襲紅色披風飛騰如火焰,見場中激戰正酣,一扭身,徑向巴達瑪大麾下奔襲而去。柳狐嘖嘖笑道:“古語雲:攘外必先安內。燕統領深諳治兵之道,實乃女中丈夫也!”

    巴達瑪一見燕飛羽,瞋目裂眥,大叫一聲:“賤婢,來得好!”單腿一夾馬腹,上前迎戰。燕飛羽身形輕靈,叛軍萬箭齊發,如何射得她中?

    柳狐向禦劍道:“鬼王殿下,親王手中尚有幾萬兵馬,咱們不如做個順水人情,籠絡一下?”

    禦劍一張黑弓已擎在手中,見燕飛羽步履輕盈,又見王軍邊戰邊退,徐徐散開,早知情勢有變,沉聲道:“燕統領心比天高,我們做的人情,她未必看得上眼。柳狐將軍不怕真心錯付,不妨一試。”

    柳狐意味深長一笑,道:“在下又不是昭君、夷光,不曾被心愛之人送入敵手,談何錯付?”一聲令下,盟軍箭如飛蝗,向燕飛羽射去。

    必王子早就等得不耐,此時早已拉滿了金弓,向燕飛羽勁射。他箭術精湛,一根燦爛金箭破空而去,轉眼已到紅影身前,眼見要透胸而過。他巴不得要出這個風頭,大吼一聲:“落馬!”

    隻聽燕飛羽一聲冷笑,在馬鞍上伶俐地一蹬,鬥然鷹羽一張,離鞍飛起。但見萬千羽箭,都從她足下飛過,彼此撞擊之聲,響徹四野。

    唯有一支不起眼的短羽小箭,長了眼睛般隨她身形飛起,在她頭盔上當地一聲,恰好擊中太陽穴要害。可惜力道太過微弱,隻撞得她頭微微一偏,便無力地墜落地下。

    燕飛羽一飛衝天,高聲喊道:“巴達瑪,這個給你!”手中一物高高拋下,既黑且亮,似是女人頭發之屬。

    巴達瑪一見這束頭發,眼角顫抖,幾步搶上,緊緊握在手裏。燕飛羽在空中一個漂亮之極的迴旋,叫道:“王後之意,你自己好好領會罷。失陪了!”鷹翅斜斜一劃,從千葉陣前掠過,眼角向禦統軍一瞥,嘲道:“追風千人斬,你剛才那是甚麽玩意,繡花打蒼蠅麽?還是病了一場,連弓都拉不開了?哼,看見你這個廢物模樣,你娘我當真心疼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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