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門口停了一瞬,才沿著血跡一步步向床邊走去。足下仿佛踏入虛空,靴底紋齒與血液黏合之聲清晰可聞。靠近床沿,見屈方寧右手鮮血已經凝固,不再流出。傷痕參差,每一道皆深可見骨,割得筋脈翻出,紋章鋸齒上沾滿黑血。

    他低低叫了兩聲:“寧寧。”聲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在他頸邊一探,隻覺他皮膚尚有餘溫,唿吸卻已經停止了。

    他眼前血紅一片,心中明明地知道:“寧寧死了。”但這念頭突兀地懸浮在腦海中,宛如一個巨大濃黑的謎題,一時間竟無法解開。

    褲腿旁忽傳來一陣異樣炙熱,卻是一盆燒得正旺的炭火,白炭上血跡斑斑,顯然屈方寧臨死之前,還將手放在火前烘烤,以求血流加速。

    一瞬間,他再無半分疑慮,完完全全地相信了:這詭計多端的小騙子,是真的一心求死。他昨夜的婉孌順從,今早看著自己的目光,都是在向他告別。

    嬌氣又怕痛的寧寧,在自己手上割了十幾道口子,流幹了一身的血,眼睛永遠睜不開了。

    他忽然覺得可笑:昨天那麽明顯的異狀,為什麽自己一點也沒有發覺?因為他早認定了小騙子滿嘴謊話,不論他說什麽、做什麽,他都不會相信了。他最後的一點真心,他也全當作了心機。

    忽然之間,他想起了屈方寧曾經對他說過的話:“我倒寧願你騙騙我!”

    他俯身將屈方寧抱在懷裏,木然向門口走去。走出幾步,隻覺屍體被什麽牽扯住了。迴過頭來,見一根細長的鐵鏈正栓在他左腳腕上。但鎖住他是為了什麽,這時卻想不起來了。

    就在此時,屈方寧左手食指突然微微動了一下。

    他鬥然全身劇顫,側耳去聽他鼻息,又嘶聲向門外吼道:“軍醫!軍醫!”

    一眾男奴早已跪在門外等死,見狀立即四散飛奔而去。轉眼間便有幾人迴轉,向禦劍急打手勢。慌亂間哪裏辨認得那許多,將屈方寧腳銬一撤,便抱著他向前山疾步趕去。才到主帳前,隻見巫木旗正手舞足蹈,追著一個黑辮梢、藍布裙的少女說話。他認得正是老藥師綽爾濟的孫女,即厲聲道:“綽爾濟在哪?”桑舌給他雷霆爆破般一喝,駭得麵色雪白,顫聲道:“山……山……”禦劍打斷道:“叫他來!”桑舌戰戰兢兢連點幾下頭,慌慌張張地提裙向山下奔去,在山道盡頭還絆了一下。

    巫木旗才看清他手裏抱的人渾身是血,大驚道:“將軍!小錫爾怎……”見禦劍臉色陰森冷厲,剩下的話便不敢問了。

    綽爾濟來得很快,見到屈方寧麵容,雙目鬥然睜大,動作僵硬了一瞬。得知是他自己割脈,又是渾身一震。隨即強自穩定心神,秉持醫者救死扶傷的操守,將他平平整整放在寢帳床上。聽診切脈,隻覺心跳唿吸皆無。扒開眼皮一看,瞳孔也已放大。將他腕上紋章拔出,見血都已經流空,心知救治無望,強忍悲痛,向二人搖了搖頭。隻聽哇的一聲,巫木旗放聲大哭。禦劍卻磐石般佇立床邊,神色一無變化。

    綽爾濟喃喃道:“好端端的,怎麽會……?”雖則如此說,眼見屈方寧眼窩深陷,渾身藥氣,昔日英挺驍健的身軀瘦成一把枯骨,不知這半年受了多少病痛折磨,實在談不上“好端端的”。心中一陣難過,眼中也流下淚來,腦子裏卻隻有一件事:“桑舌要是知道他死了,這一生恐怕都沒有笑顏。”但桑舌此時就在主帳外焦急等候,要瞞過她,又如何能夠?

    巫木旗邊哭邊道:“小錫爾不是那麽軟弱的人,他什麽苦都吃過的,天坑都下過的。將軍昨天還看過他,還說他最近好一些了……他一定是痛得受不了了。”說著,便撲在屈方寧屍身上,不斷搖晃,要他睜開眼來。

    他性格率真,要哭便哭,要笑便笑,綽爾濟倒並不擔心。反見禦劍神色不改,目光不動,肩頭微微起伏,顯然正在強抑悲傷。他心中暗驚,顫聲勸道:“人死不能複生,請將軍……節哀。”

    禦劍眼角極輕地顫動一下,忽道:“你再看看他。”

    綽爾濟行醫多年,見慣生離死別,曉得現在空說道理也是無用,隻得向巫木旗使個眼色。巫木旗哭得滿臉鼻涕,抬起一張胡須亂糟糟的臉來,卻是不明其意。綽爾濟低聲道:“老巫,你先讓開。”便在他肩頭一推。巫木旗一個踉蹌,撞動屈方寧屍身。隻聽骨碌碌一聲輕響,一枚淡紅色的明珠從他左手指縫中滾了出來,幽幽吐露光芒。

    綽爾濟一見這珠子,鬥然想起前兩日出診春日營時,正好聽見車卞在大談藥經,說得狗屁不通,偏偏一營小子信以為真。他一時興起反駁了幾句,還贏了兩條足有小指粗細的蟲草。末了車卞十分不甘,向他吹噓道:他方寧弟弟有一靈珠,是唐五代時徐福後人遠渡重洋、從扶桑國萬裏迢迢獻來,為馬嵬坡自縊而亡的楊貴妃招魂所用,吐蘊仙人之氣,感應三界五行,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綽爾濟醫術精湛,原本不信起死迴生之說。但千葉族人篤信宗教,他對舍利金宮百年一開花、千年一結果的“轉世金丹”也曾有所耳聞,是以也有些半信半疑。見果有此物,心念一動:“倘若真有還魂之效……?索性已經無力迴天,試上一試,也是聊勝於無。”抱著萬一之念,將明珠喂入屈方寧口中,以指按壓喉結,助其吞服。許久許久,隻見他喉頭一動,發出極輕的咕碌之聲。這一下盡皆大喜,忙喚人煎參湯來。桑舌最擅熬藥,便由她操辦。頃刻藥成,隻見汁水黏稠,不知她使了多少名貴藥材,落了多少眼淚。湯藥灌入,不到半柱香時分,隻見屈方寧胸口起伏,一口將藥嗆吐了出來,眼耳口鼻皆淌出藥汁。巫木旗大叫一聲:“活啦!”綽爾濟一探之下,隻覺他氣息微弱,也是喜不自勝,連忙全力施救。他醫術精湛,診脈之時,已知他髒腑受損,五勞七傷,胸口一團積鬱之氣,確如傳言所說,病入膏肓。解他衣衫時,見他左頸下刺著一大團猙獰的花朵,不覺有些奇怪。幸而屈方寧命不該絕,到日落時分,脈象愈見穩健,氣息也漸漸穩定。他這夜便在地下打個地鋪,以便徹夜照看。與巫木旗說起時,巫木旗也搖頭不知。忽發奇想道:“是不是將軍怕他死去無依,特意在他身上留下印記,好讓閻羅、無常認得他是誰家後人?”又忙啐了幾口,自己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呸呸,我胡說八道,過路仙人聽不到。小錫爾這幾個月病得厲害,想來多半是治病的手段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綽爾濟心道:“哪有這樣治病的?”向帳外一望,見主帳燈火煌煌,禦劍高大的身影正獨自坐在帳中。迴想屈方寧活轉之時,他也未見歡喜動容,隻是臉色極為可怖。老藥師內心隱隱覺得不對勁,一時卻難以明白。隻有一點差可確認:將軍與他孫婿兒之間,定然不是尋常的父子關係。

    衣不解帶地忙碌了兩日夜,到第三天黃昏,替他手腕傷口換藥之時,忽聽頭頂傳來一聲極其虛弱的:“爺爺。”

    他一怔抬頭,正好與屈方寧睜開一線的眼睛相對,頓時喜極而泣。巫木旗聞聲而入,連哭帶笑,自有一番喜悲。綽爾濟拉著他手,鄭重囑道:“你這條命是撿迴來的,萬萬不可再做傻事了。”屈方寧輕輕點了點頭,道:“多謝爺爺救了我。實不相瞞,我也沒勇氣再死一次了。”看一眼自己右手紗布,嘴角一動:“……著實是痛得很。”巫木旗忙在旁道:“是啊!咱們還有許多好吃的沒吃,許多好玩的沒玩過,就這麽隨隨便便死了,多麽可惜呢!”喂了他一口藥,又在碗中加了幾塊甘草糖,道:“我們將軍擔心得緊,這幾天飯也沒吃,覺也沒睡,每天心心念念就是你的……”

    一語未畢,隻聽靴聲沉沉,禦劍麵無表情地掀門而入,立在門口。綽爾濟與巫木旗頓覺氣氛凝重,對視一眼,放下手中物什,施禮退了出去。

    禦劍前行幾步,在帳中一張軟榻上坐下,距離床沿足有七八尺之遙。屈方寧緩緩向他瞥了一眼,便不再看。

    二人之間沉默良久。禦劍終於開口,聲音極為嘶啞:“一哭二鬧三上吊,嗯?”

    屈方寧短促地笑了一下,咳嗽了兩聲,倚床不答。

    禦劍也幾不可見地笑了一聲,起身向他一步步走去。

    其時大雪已經停止,帳門卷起處,一輪枯紅慘淡的落日正在他高大的背影後,向大地投下燦爛輝煌的假象。

    屈方寧閉上了眼睛。察覺他的氣息籠罩過來,隨即臉上、身上紛紛揚揚,不知灑落了甚麽。

    隻聽禦劍毫無感情的聲音響起:“以後好自為之罷,屈方寧。”

    靴聲從他身邊退去,由近及遠,最後歸於沉寂。

    他睜開眼睛,看著眼前一片閃著明藍色光澤的孔雀翎羽,嘴角一勾,露出一個極淡的笑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花近江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孔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孔恰並收藏花近江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