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察爾城城門大開,七八十兩輪小車蜿蜒列成一條長龍,車上以厚帆布覆蓋,紮得嚴嚴實實。押車的丁夫神情憊懶,百無聊賴,三五蹲聚在雪地裏,賭錢為樂。百餘名南軍押後駐紮,垂頭喪氣,負傷者眾。十來名南朝使臣垂手恭立門口,為首之人是名太監,曲背弓腰,哭喪著臉,正向什察爾城城主哭訴著甚麽。進城一問,才知這一批使臣非比尋常,乃是運送歲幣的漕司官吏。想來那小車中裝載的,便是大南朝向千葉稱臣納幣之物,十萬雪花銀、萬匹練白絹了。屈方寧提了一路的心這才放下,心中暗暗好奇:“這群京中來的官兒不認得路麽?千葉的交幣所在妺水上遊,距此足有一百六七十裏。他們怎麽走到辛然來啦?”

    禦劍勒馬城門,見十車九空,目光陰沉,森然道:“有何變故?”

    那太監名叫田文亮,平日在宮中頗為受寵,監管押運雖然是頭一遭,看人的眼力著實不差。一見禦劍氣度凜然,腰立即又哈下去三分,說話是諂媚中又帶了絲哭腔:“上官,這事兒實實的不賴咱們。咱們自打管上這批兒物件,那是看得比命還嚴實,從京裏過來這二十多天,沒敢合過一夜眼!誰知才出鎮州地界,它……它……就給人搶了呀!”一聲哀嚎,涕淚齊下。

    屈方寧見他哭天抹淚,如同作法唱戲一般,忍不住好笑,又有些擔心:“曆年南朝歲幣入庫,北方諸國都要百般刁難。現在捅了這麽大一個簍子,怕是又要被狠狠勒索一番。”

    禦劍冷冷道:“怎麽搶的?”

    田文亮忙舉袖擦了擦眼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起來。太監吊嗓本來就有些膈應人,這田文亮更多了三分宮廷作態,屈方寧隻堪堪聽了個大概。言中道:前日他們一行在鎮州城郊四十裏處落腳暫歇,平地裏一聲震天吼,跳出一窩無恥盜匪;身著皮氈皮襖,手執圓棍彎刀,口裏胡言亂語,一句也不懂得。行事殘暴,兇悍無比,見東西就搶,見人就殺。隨行護衛軍隻二百人,不能抗,隻得眼睜睜看著賊人將絹銀搬去。事畢清點,絹綱隻餘□□百匹,銀綱僅剩六千多兩,守軍、丁夫傷亡過半,賊人仍虎視眈眈,在後窺伺。無奈改道什察爾城,懇請辛然庇護,並嚴懲賊盜。

    禦劍聽罷,笑容更冷:“這批盜匪膽子不小,出手的時機更是絕妙。”

    什察爾城城主麵露尷尬之色,咳了一聲,道:“鎮州之北雖是辛然治下,這些年紮伊蠢蠢欲動,多番挑釁,將軍是知道的。哄搶歲幣,屠殺押軍,那是辱及兩國的大罪。尋常盜匪絕無這般膽量,多半是紮伊見財起意,假借敝國之名殺人越貨,以充國庫。”

    田文亮一聽,給他撇得那是一幹二淨,喜得點頭如搗蒜,簡直要叫一聲城主我的親娘。

    禦劍森冷的目光在車隊與田文亮之間逡巡一次,落在押車軍隊的將官身上,又轉向一眾凍得臉色烏青的使臣。旁人觸到他目光,皆深深埋首,手足打噤,唯有一名四十歲左右的使臣不避不讓,昂起了頭,神氣傲然。

    禦劍冷冷道:“進城!我要親自審問。”一夾馬腹,率先進門。

    屈方寧有心打探幾句,隻覺背後氣息肅厲,顯然不是撒嬌賣傻的好時機。待入了主帳,禦劍將他抱入壁室,這才小心問道:“將軍,這個事有蹊蹺麽?”

    禦劍替他蓋上貂裘,道:“十有八九。你先睡一下。”一撩黑氅,在主帳白虎皮上坐了,命道:“帶田文亮!”

    田文亮片刻即被押入大帳,聽得麵前之人就是威名赫赫的鬼王將軍,雙腿軟得猶如下鍋麵條,一個白胖身子往下直跌,立也立不住,扶也扶不起。說話越發從骨子裏諂了出來,供詞翻來覆去倒還是那幾句。禦劍待他戰戰兢兢說畢,忽道:“田公公。”

    田文亮立即叩頭不迭,連稱不敢,雲道聖朝上將軍如此稱唿,真真折煞了小人。將軍天神化身,聽將軍金口一開,都已經是天大福分。將軍如不嫌咱們身份卑賤,隨口叫聲小田就是。

    屈方寧在旁聽了,喉頭陣陣作嘔,心道:“這半拉子人要落到老子手裏,趁早拔了他的舌頭,丟到朱雀門外,喂狗!”

    禦劍對這些阿諛奉承向來十分厭惡,皺了皺眉,道:“叫你就應。我問你,當日劫掠之地,果真是在鎮州北?”

    田文亮聞錯即改:“是。”

    禦劍漠然道:“想清楚再開口。”

    田文亮偷偷窺伺他臉色,盡力揣摩上意:“……不是?”

    禦劍冷道:“到底是不是?”

    田文亮額頭汗如黃豆,伏地顫聲道:“將軍說是就是,說不是便不是!”

    禦劍麵色轉為和緩,點了點頭,道:“帶管押將官進來。”

    屈方寧見他醜態百出,鄙夷之餘,心中暗驚:“他命令田文亮改口,那是甚麽意思?鎮州以北是辛然管轄,歲幣遭劫,辛然跑不脫幹係。若是……在鎮州之內,那就是南朝所屬之地。無論給人哄搶,還是橫遭劫掠,左右不過是南朝治安不嚴,今年的銀兩絹匹,一寸也短缺不得。”思量至此,暗叫一聲:這個口改不得!隻是田文亮奴顏狗性,無法寄托厚望。旋即開始盤算,如何殺他於無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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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押將官名叫劉鐵成,生得膀大腰圓,一臉橫肉。問時,乃是淮南中路軍一名校尉,當日猝不及防,勇抗盜匪,為表示自己所言不虛,還撩起上衣,果見胸脅之間一道刀傷,深可見骨。此人對答流利,舉止也無甚麽不當,隻是神情細微處,總讓人有些奇怪。屈方寧愈看愈眼熟,偏是一時想不起在誰身上見過。禦劍問了幾句,便命人帶他下去。臨出帳門,忽然開言:“劉校尉駐守壽州,餉銀比前幾年如何?如今連年豐足,二十幾貫怕是不足用罷?”

    劉鐵成腳步微微一僵,迴道:“買米買鹽,也盡夠了。小人不賭不嫖,省著點花,咬咬牙也能湊合著過。”

    禦劍麵上不見神情,揮揮手讓他下去了。屈方寧在壁室冥思苦想,幾乎咬破指頭。隻聽鎧甲聲響,一人昂首而入,視身後明晃晃的槍頭如無物,也不下跪,就此立足不動。

    禦劍冷冷道:“帳下何人?”

    那人也冷冷道:“南朝戶部主事,孫尚德。”

    禦劍嘲道:“原來是位六品欽差大臣,失禮了。給孫大人看座!”

    守衛送上鼓凳。田文亮一拽孫尚德衣襟,瞪眼道:“大膽!將軍他老人家麵前,也有你坐的份兒?還不跪下!”

    孫尚德不理不睬,堂堂正正往凳中一坐,肅然道:“本朝贈品在辛然境內遭劫,汝身為受贈之國高階官員,不著手徹查盜匪身份、追迴失物,卻把我們當犯人一般審問!如此輕侮友邦,的確失禮得很!”

    屈方寧在壁室中倒吸一口冷氣:“這使臣好生大膽!”偷眼看那說話之人,不禁暗暗皺了皺眉。天下長相,有美醜之分,亦有親疏之別。這位孫主事方臉短頜,一雙腫泡眼天生上翻,無論甚麽表情,看來都是個桀驁不敬、忿世嫉俗的模樣。這長相若在一位地主老爺身上,手底下的長工恐怕都要勤快幾分。落在官場裏,一看就極其不討上司喜歡,第一天就要被打入冷宮,一輩子都要鬱鬱不得誌。聽他言辭激烈,跟禦劍硬碰硬地杠上,心中暗自著急。

    禦劍冷道:“使臣?看來孫大人有所不知,當年慶州城下,貴國皇子、相國親來議和,全程膽戰心驚如履薄冰,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不知孫大人張口輕侮閉口失禮,仗的是什麽威風,倚是誰的勢?”

    孫尚德脊背挺起,凜然道:“孫某身為一朝使臣,仗的是我八千萬黎民百姓之威風,倚的是我□□上國、泱泱華夏之勢!他人失儀,與我何幹?相鼠無皮,人則有之!”

    禦劍森然一笑,低聲道:“好,孫大人,好膽色!”最末三字聲調陡然一提,一隻酒杯已經脫手飛去,直取二人麵門。半空一聲雷霆巨響,已然炸為粉末,碎瓷削得二人滿臉血痕。

    他這一擲使了七八分力道,厲風將二人須發衣袍刮得筆直。孫尚德發髻鬆脫,披頭散發,雙目兀自直視禦劍。田文亮早已駭得麵無人色,向後跌坐不起,襠下一團黑色蔓延開來,竟是失禁了。

    禦劍命道:“帶田公公下去。”屏退守衛,帳前隻餘孫尚德一人,這才笑道:“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孫大人這份氣魄,某生平罕見。你們國家有一句古語,甚麽貧賤不移、威武不屈……後麵是什麽來著?”

    孫尚德吐字清朗,擲地有聲:“此之謂之大丈夫。讀聖賢書,當如是!”

    禦劍了悟道:“原來如此,看來孫大人秉性高潔,可與先賢比肩了。不過我有一事不明:將三百守軍、押車丁夫盡數置換為死囚,監守自盜、賊喊捉賊……也算聖賢之事麽?”

    孫尚德不躲不避,揚聲道:“但為國故,事無曲直!”

    屈方寧胸口如給人擊了一掌,先前諸般疑雲頓時消散:“我道那劉姓校尉緣何這般眼熟,原來也是個階下囚犯、亡命之徒。怪不得問他軍餉用度,一時答不上來。”此節想通,後來也就不再難猜:“戰死在鎮州的守軍與丁夫,全是待斬死囚。想來一出城門,他們就注定是要死的。鎮州北多事之地,盜匪蜂起,雖是辛然國境,實則鞭長莫及。他們……劫了自己的貨,殺了自己的人,故意嫁禍辛然,栽贓紮伊,使得好一手瞞天過海之計!”想到此計中包含的狠辣之意,脊背一陣冰寒,突然之間,一個名字浮出腦海。

    果然聽見禦劍一字字道:“這手自相殘殺偷梁換柱的毒計,是黃惟鬆教唆你的?”

    孫尚德連連冷笑:“黃惟鬆兇殘暴戾,無異禽獸,與仁心道義背道而馳。我豈能與他同流合汙?”

    禦劍仰在虎皮座椅中,戴著烏銅指套的手在扶手上敲了三四下,眉心展開:“是了。以黃惟鬆的性子,殺幾百個無辜士兵算得了甚麽?這愚蠢透頂的掉包之計,想必是你孫大人一手包攬的了。你鄙夷黃氏為人,卻肯賭上身家性命,與他東窗共謀。孫大人,我該讚一聲勇氣可嘉,還是該笑你婦人之仁?”

    孫尚德眼底一道驚疑之色一閃即過,旋即挺身道:“我隻知此時此刻,本朝歲幣十之八九,已在辛然境內遭人劫掠。盜匪是誰,尚未澄明;銀絹失散,無可追迴。其餘雜事,我一概不知。還望貴國一力相助,還我們一個公道。”

    禦劍低低歎口氣:“孫大人,話說到這份上,就沒意思了。貴國上下有心修好,我們也願以誠相待。自永樂末年至今,可有一兵一卒逾界滋事?可有一矛一槍犯爾邊疆?金城關戍卒那般挑釁,我們也隻是稍加震懾,並未毀約出兵。孫大人一意孤行,冒天下之大不韙,恐非汝國之所望矣!”

    孫尚德仰天大笑三聲,怒視禦劍,厲聲道:“以誠相待?汝等獅子大開口,白銀一年就要二十萬兩,退歸絹緞者十之六七!六年來賦稅劇增,人心離怨,民生疾苦,猶勝戰時!苟且偷安,何能久長?狼子野心,豈有盡時!孫某當日如在慶州城下,盟約隻有這兩句:士可殺,不可辱;不賠款,無歲幣!”

    屈方寧聽他一字一句鏗鏘有力,渾身熱血滾燙沸騰,手指卻不由蜷緊:“他這般捋虎須,今日怕是走不出這個帳門。”

    隻聽帳中幾聲拊掌聲冷冰冰地響起,禦劍森嚴的聲音緩緩道:“好,說得好。已經有很多年……沒人敢跟我這麽說話了。”說到此處,微不可聞地歎息一聲:“可惜了這一身硬骨頭。”

    孫尚德長身站起,白眼上翻,冷笑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孫某自踏出國門,就沒想過再迴去!”

    禦劍淡淡道:“看來孫大人與黃元帥交情匪淺,這個枉死鬼是替他做定了。”

    孫尚德不再理會,高聲吟道:“忍恥包羞事北庭,奚奴得意管逢迎。但教勒石燕山北,何懼冰雪銷姓名!”念到末兩句,眼中淚光瑩然。

    禦劍目光淩厲,右掌一抬,顯然就要動手。

    忽然骨碌碌、骨碌碌幾聲輕響,一枚淡紅色的大圓珠從壁室盡頭滾了出來。地下鋪的本是一張波斯氈毯,致密厚實。隻是那珠子太過圓潤,一時收官不住,直滾落到他腳邊才堪堪停下。

    孫尚德慷慨悲昂,擊節長吟,已存了必死之念。見那珠子來得蹊蹺,眼角一抬,隻聽噯喲一聲,一名白裘烏發的少年從帳門一角撲了出來,探出半個身子,又忙忙地停下,向禦劍吐了吐舌頭。還沒看清長相模樣,隻見禦劍單手向這邊一揮,胸口登時一陣窒悶,撲地不起。

    禦劍離座而起,責道:“你怎麽出來了?”俯身替他拾起珠子,見紅線斷成兩截,斥道:“就知道玩!”

    屈方寧無辜地仰起臉:“……我一個人無聊得很。你又不陪我。”

    禦劍聽他說得嬌氣,心中一蕩,道:“我馬上就來。”

    屈方寧慢吞吞地退迴壁室,拍拍地麵:“現在就來。我有話跟你說。”

    禦劍哪知道他打的什麽鬼主意,沉吟了一下,走過去蹲在他麵前:“嗯?”

    屈方寧道:“過來一點。”趁他靠攏的工夫,摘下麵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他麵具上親了一下。

    禦劍笑了出來,拍了拍他的臉頰:“除了要錢,今年第一次主動。”

    屈方寧立即把手伸過去,示意這也不是白親的,也是要錢的了。

    禦劍將那枚珠子放入他掌心,推起麵具,與他氣息相聞:“來個直接的。”

    屈方寧與他握著手,不情願似的晃了幾晃,這才飛快地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禦劍沒等他逃走,按住他後腦,抵著他柔軟的嘴唇深吻。

    屈方寧裝模作樣地嗯了幾聲,牙齒分開,讓他完全探入自己口中。禦劍逗他般勾著他舌尖玩兒,片刻吸吮聲漸重,情_欲之意轉濃。屈方寧索性也解開白裘,讓他的手隔著一層溫熱的布料撫摸自己。腰身有意隨他手掌上下微微款擺,眼睛卻睜開一線,瞥向昏厥在地、不知死活的孫尚德:“這人徒有一肚皮學問,腦子卻是一團漿糊。老子天天跟蠻子將軍親嘴睡覺,這他媽才叫忍恥包羞事北庭呢!我都能忍,你有什麽忍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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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節中七言絕句改自宋朝詩人鄭汝諧《題盱眙第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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