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六年這場四國會戰,因其參戰方變數之多、盟敵轉換之快、起因之詭異、結局之慘烈,直接導致北草原諸方勢力製約失衡,成為史書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八月初七,千葉、繁朔追擊至飛龍峽前,紮伊軍傷亡過半,王軍第一名將綏朝魯、白石軍左統領匪木鮮力戰而死。大叔般倉皇向飛龍峽撤退,鬼軍箭兵亂矢如蝗,王軍士兵中箭落馬者不計其數,四座繩橋皆為鮮血浸透。燕飛羽揚鞭斷後,以火炮自相對轟,在滾滾濃煙中掩護王軍過橋。王軍主力剛剛落地,隻見她掌中銀光吐露,動作如靈貓飛鼠,霎時之間,已將繩橋一一割斷。

    此時白石軍已被箭雨逼至澗邊,尚未渡橋者十之七八。這繩橋一斷,便是活生生斷了退路。巴達瑪金冠鬆弛,滿麵血汙,乍見變故,一雙眼睛睜得幾乎烏珠迸出,嘶聲道:“烏赫爾般……!當日你苦苦哀求,懇請我與你共戰千葉。事到臨頭,竟陷我於死地!”

    大叔般立馬硝煙華蓋之下,麵目模模糊糊地瞧不清楚,聞言隻笑了一聲:“王弟,今日勢急從權,得罪莫怪。你力抗敵軍,以身飼虎,為祖國流盡最後一滴鮮血,這份英勇,寡人記住了。等日後戰亂平定,寡人定要追記你護國首功,絕不計較你引兵叛亂之罪。”

    巴達瑪喉間荷荷作聲,舉目望去,隻見一架藍頂馬車款款出現在王軍之後,金邊的簾幕已打起一半。車中人一雙美目,正含情脈脈地落在華蓋之下。

    一時間他猶如醍醐灌頂,聲音僵枯如死:“原來……你是為了她。”

    大叔般衝他一笑:“寡人自然是為了她。”伸過手去,溫柔地握住了禾媚楚楚一隻青蔥玉手,低聲喚道:“愛妃,當日與那邊的逆賊會盟,你辛苦啦!”

    禾媚楚楚目光盈盈,柔聲道:“不,臣妾一點兒也不苦。能為大王分憂,臣妾不知有多麽高興。”

    禦劍此刻已然追至,見狀便勒馬不前。左京王在他身旁觀戰,見他們兄弟反目,不禁搖頭歎息。禦劍笑道:“京王自家兄弟友睦,共治七年,相安無事。見人手足相殘,也心懷惻隱不成?”

    左京王搖手道:“我與阿陵從小交情深厚,非別個可比。”指了指大叔般,複一指親王,扼腕道:“別的也還罷了,為了區區一個女人,鬧得國無寧日,實在太也不值!”

    什方在旁笑道:“哦?連這等美貌妖姬也入不得京王的法眼,不知尊王心中,何者才夠得上禍國的姿色呢?”

    左京王哈哈一笑,誌得意滿之極:“這就要問鬼王殿下了。”

    禦劍麵具下的目光一刹那寒冷如冰,旋即恢複如常,話頭卻是一變:“敝國倉促借兵,焦頭爛額,幾乎沒了章法。貴國軍機處絲毫不以為意,理事迅疾,調派如飛,十萬兵轉眼便至,真正是雪中送炭。聽說陵王不喜飲酒,日後敝國上門拜謝,這杯謝恩酒卻是一定要賞臉的。”

    左京王眉宇間微露異態,揮了揮手,拒道:“那就……不必了。”又向禦劍努了努嘴,嘿笑道:“殿下也莫要太謙,小王生意經學得不好,公平交易四個字倒是懂的。”

    禦劍向身後喊殺連天的繁朔士兵望去,語調微微一挑,似調侃似正經:“物有所值?”

    左京王也半真半假一笑:“猶有過之。”

    他們這番言語,旁人自是一個字也不懂。京王玩味般旋指繞了繞耳環,向陣前叫道:“親王,你兄長如此待你,你何苦為他賣命?早早卸了槍甲,過來投降罷!”

    巴達瑪卻似半個字也沒聽到,一雙血泡眼隻覷定了對麵二人相握的手,喃喃道:“楚楚,你不會的,不會與他同謀了來害我!是他強迫你的,是不是?”

    燕飛羽冷冷道:“你倒是個情種,天生的自作多情。”一炮轟來,白石軍所駐足的崖壁塌陷一大邊,百來名士兵連人帶馬墜入深澗,軍中頓時一陣騷動。

    大叔般陰沉沉一笑:“強迫?你問她,提議滅你的人是誰?”

    巴達瑪全身一僵,極其緩慢地轉動脖頸,向禾媚楚楚看去。

    陣前激鬥正烈,滾燙火煙之後,對麵景況皆似變了模樣。禾媚楚楚氣度嫻雅地坐在馬車上,從金邊的帳幕下淡淡望了他一眼,旋即取出一柄象牙小梳子,輕輕梳理起了自己的長發。

    巴達瑪心中一空,一顆心如墜暗井冰窖,烈陽之下猶覺身寒:“楚楚,楚楚,我不相信!你來!我要你親口跟我說!”

    禾媚楚楚目光猶自停留在青絲麈尾之間,聞言也不抬頭,隨手撥了撥流漆般的發尾:“你想聽我說甚麽?”

    這幾個字柔膩無方,仿佛一朵小巧的罌粟花撩動在耳孔之間。但語意冰寒,已是直承其事。

    巴達瑪鐵齒緊咬,雙目幾乎流出鮮血,嘶聲道:“竟……竟真的是你。你……為何要如此對我?”

    禾媚楚楚抬起一雙媚色奪人的明眸,眼中似有歎息:“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巴達瑪顫聲道:“你告訴我!我不甘心!”

    大叔般惋惜道:“王弟,你平日隻要多收斂得一分,寡人也不忍如此待你。愛妃,我們走罷!”

    禾媚楚楚烏發一動,婉轉溫孌地低了低頸子:“是,大王。”

    巴達瑪置身後亂軍不顧,搶上一步,痛唿道:“楚楚,你到哪裏去?別跟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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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飛羽一支明晃晃的箭頭已對準他心口,見他癡癡顛顛,挽弓的手卻是頓了一頓:“你他媽一個大男人,卻是這般黏膩煩人!再羅唕一句,我把你另一條手臂也射穿了!”

    振翅之聲忽起,卻是伊恩圖與幾名高階將領、軍務長老張起鷹羽披風,舉翼飛渡,企圖棄軍而逃。

    鬼軍還未引弓,燕飛羽早已臉露厭惡之色,點火於箭,向淩空之人射去。那披風遇火即燃,數人慘唿連聲,紛紛落入澗中,無一得幸。

    郭兀良動容道:“這位燕統領雖是女兒身,手段狠辣決絕,可絲毫不遜於男子啊!”

    禦劍目視前方,緩緩道:“名門之後,自非尋常庸手可比。”旋即提聲道:“親王,你兄長無德,識人不明,那也怪不得你。你若有意清理門戶,我們之前的盟約,也還是作數的。”

    此際白石軍早已死傷過半,屍體相枕,斷肢橫飛,棄械投降者越來越多。巴達瑪立於崖壁邊緣,臉上肌肉烏青扭曲,哈哈長笑三聲,道:“禦劍天荒,本王豈能受你蔭庇?”金戟一橫,黑裘飛舞,已踴身跳下深澗。

    左京王嘖嘖稱歎:“親王為情不惜一死,真是我輩中人的楷模。”

    禦劍似未料到他如此剛烈,縱馬上前一步,便即勒住:“受人利用而不自知,到死都是個愚人。”□□一揮,殺入亂軍之中。

    飛龍峽一戰,紮伊失親王,可稱梟首。自此紮伊王軍龜縮飛龍峽後,拒不出戰。畢羅軍失去盟友,苦苦支撐,布哈斯赫、斯欽布赫率四萬兵迎戰千葉、繁朔盟軍鐵騎,直如蚍蜉撼樹,不能稍動。二將千方百計掩護柳狐退至鄂拉河畔,終於不敵,先後戰死。柳狐身邊隻餘帖木兒日巴赫一名大將,且隻剩獨臂一條,勉力揮刀,號令不足五千的畢羅殘軍,左支右拙,吃力之極。偏生正值草原雨季,鄂拉河水勢弘大,河麵寬廣,阻絕去路。柳狐狼狽逃至水邊,見波濤滾滾,浪花卷起一人多高,鋪設浮橋為時已晚,不禁撫額長歎。見千葉大軍已在身後,即勒馬迴頭,向禦劍道:“鬼王殿下,在下有惑未解,死不瞑目。當日陵王納禮迴書,已默許暗助我方。為何繁朔出爾反爾不算,更調遣重兵,偏幫千葉?在下臨死之前,可否能將其中訣竅相告?”

    禦劍立馬軍前,漠然挽過長弓:“柳狐將軍真有此心,到墳墓裏追問究竟,也為時未晚。”

    柳狐向水邊退了一步,坐騎兩隻後蹄已浸入泥沙:“將軍竟不肯哀憫我這將死之人,不知用的是甚麽見不得人的手段?”目光落在左京王身上,話語依然充滿蠱惑:“京王與狼奪食,日後恐怕有反噬之患哪!”

    左京王得意一笑,耳畔金光燦然:“我與鬼王殿下既有共……飲之誼,又有知己之意,任你如何花言挑撥,也是沒用的。”鼻端翕動兩下,忽從衣內解下一物,向禦劍拋擲過去。

    此物兩頭尖尖,色作佛手珊瑚紅,流蘇絡子打得精致,卻是一隻香氣盈人的煙荷包。

    隻聽他嘎聲笑道:“多謝鬼王殿下成人之美,小王倉促之間沒得什麽好東西,聊以溫香一縷,借花獻佛,輕慢莫怪。”

    禦劍頸下青筋極輕地跳動一下,張開手掌接住。荷包帶子已被扯斷,隻餘幾縷穗子在水風中搖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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