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飛衛軍再次襲營,這一次卻正好落入禦劍計算之中,方縱火燒了兩處馬草,伏兵暴喝而出,殺了個措手不及。一支三四十人的飛衛小隊不及脫身,被捉了個正著。燕飛羽率餘人縱出裏許,勒馬迴望。柳狐將俘虜結成一串,在係繩上淋滿火油,自己執一支燃燒正旺的火把,笑吟吟地高聲道:“燕統領,路遙難行,就讓在下為你照亮一程如何?”

    燕飛羽肩窄腰細,頭戴一頂簪纓鎖子甲,頭臉遮得嚴嚴實實,隻露出兩隻眼睛。見手下將士為人擄獲,顯然心緒不寧,原地叱馬轉了幾圈,跺了跺腳,調轉馬頭,向營地方向疾馳而來。

    柳狐笑容可掬,向一旁吩咐:“弓矢準備。”

    不意燕飛羽行至營地木刺前,便將身一矮,雙足往下一點,人已縱躍而出,借力抖開背上鷹羽;兩翼高張,如鷹擊長空,快捷無倫地勾勒一條馬蹄形弧形,從眾人頭頂往返一迴,複又迴到馬背上。倏忽之間,竟無人看見他是如何動作的。

    盟軍將士瞧了,隻覺得又是驚詫,又是好笑。他既不救人,也不投誠,何苦白白來這一遭呢?

    卻聽柳狐駭笑道:“……好統領,好狠的心!”

    隻見那三四十名俘虜背上赫然已經燃起一線長蛇般的火光,顯是有人手持火把在其背上一劃而過。那鷹羽披風遇熱即燃,轉眼之間,燒得隻剩片片灰燼。

    屈方寧這時方才趕到,見此人手段毒辣幹脆,不禁心中一凜:“如我與他易地而處,倉促之間,恐怕也想不出第二個主意。何況他有飛翼之利,千軍萬馬之中,來去如履平地。若換了我……”喉頭一動,冷汗冒了滿背。

    禦劍亦從後趕來,目視燕飛羽絕塵而去的背影,冷笑一聲,將他那張臂如弦月、漆黑古樸的長弓一挽,搭箭開弦。才拉開一臂之寬,目光忽然一動,道了聲:“原來如此。”弓弦褪去,手臂也放了下來。

    屈方寧跟隨他征戰一年有餘,從未見過他手下留情。一時太過震驚,反而不敢發問。直到數日後雙方大軍決戰辰宮飛龍峽,燕飛羽故技重施,自側翼切入盟軍左路,斬斷巴達瑪麾下一名老將臂膀,展翅而去。此地地勢奇險,兩側石林交錯,好似飛龍相搏。路高危極狹,地底石乳林立,一個失足,便要穿心而死。燕飛羽動作奇快,倏然之間,已踏空至盟軍箭程之外,從雙方陣前一處石澗上淩空飛去。屈方寧縱馬急追,見他雙翼一張,已經身在半空,不及思索,一提追風,叫了聲“起!”追風四蹄一揚,雪影昭昭,隨之飛渡。屈方寧離鞍躍起,於空中奪然一箭,正中燕飛羽頭部。

    他這一箭準頭驚人,饒是燕飛羽反應迅捷,也隻來得及稍作騰挪,避開箭矢破腦之虞。隻聽一聲金鐵錚鳴,他那枚簪纓頭盔已被屈方寧飛箭擊落,餘勢未絕,嗆啷啷滾出二三丈遠。

    屈方寧一箭出手,身上無可借力,向石澗中急墜。隻聽一聲短促的驚唿從澗前傳來,喉音嬌脆,竟似女子所發。

    他心中好奇,翻身倒栽,向澗前張眼一望,不禁愣住。

    隻見那燕飛羽頭盔落處,露出一頭如雲秀發,麵目雖看不清楚,依稀隻見皮膚白皙、眉目秀美,卻哪裏是須眉男兒?分明是一位巾幗紅顏。

    他一詫之下,頓時明了:禦劍天荒手上人命累累,惟獨不殺女人和小孩。他既知燕飛羽是女人,便不再動手。若換了自己呢?……

    一念未畢,一長一短兩支箭已到身邊。短的那支勁力沉鬱,乃是柳老狐狸手筆;長的那支重鏃黑羽,來勢稍緩,頗有轉圜餘地。當下足尖在短箭箭身一點,人已貼在長箭上。長箭在千萬人注視之下,陡然轉向,牢牢釘入石壁。屈方寧從半截箭上躍起,左手一伸,抓住一塊凸出岩石,一蕩一蕩地從石壁上往上攀援。

    柳狐嘖了一聲,向禦劍笑道:“屈隊長真是一心向著你,連鄙人的箭都不肯碰上一碰。”

    禦劍不置可否,向旁道:“接應他。”

    說時遲那時快,那邊燕飛羽早已撥開秀發,劈手奪過一張重弓,向屈方寧攀援之處連放數箭。屈方寧聽見風聲,足尖一勾,將禦劍那支黑箭從石壁中起了出來,單手懸掛石壁之上,返身揮動,將身後飛來的箭杆一一擊落。

    燕飛羽一計不成,立即向身後下令:“放炮!”

    屈方寧全身一僵,心中不禁大罵:“這娘們好毒的心腸!”手足並用,攀爬得愈發快了。鬼軍士兵早已在石澗邊垂下槍戟、馬鞭、繩索,額爾古更是連褲帶都解了下來。

    但明顯那邊的炮手動作更快,轉眼間石彈已經裝填完畢,燕飛羽親自操刀,點火瞄準,向屈方寧方向一炮轟出。

    屈方寧聞見一陣硝藥氣味,心中大叫不妙,往上盡力一躍,與手邊最近那條繩索卻始終差了數尺。

    這石彈火炮口徑不大,炮筒細長,遠程攻擊最為厲害,一發即可摧城陷地。比小亭鬱改製後的鐵臂弩炮雖遠遠不如,威力也不容小覷。

    柳狐佯驚道:“哦呀呀,屈隊長這下危險了。”

    禦劍淡淡道:“未必。”執槍的手微微往下一沉,流火光芒陡盛,火舌流動不止,似兇獸嘶嗥,欲擇人而噬。

    柳狐麵上的笑陡然凝住,心道:“他想以血肉之軀……擊落炮彈不成?”

    果見禦劍右手斜斜劃出,鐵臂一揮,將手中流光四溢的□□向半空中的石彈擲去。

    屈方寧隻覺頭頂一熱,不及迴頭,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響從身後傳來,碎石、黑煙、塵霧、火光團團升騰,成為一朵方圓裏許的錐形黑雲,雙方視線皆為之阻隔。

    黑雲中一朵血紅槍花破煙而來,準確無誤落入禦劍掌中。一痕白影此時亦從黑雲中騰躍而出,正是鬼軍千人斬□□坐騎、大宛神駿追風是也。

    屈方寧在爆炸之前便已拉住繩索一蹴而上,一撣身上黑灰,隻覺耳朵嗡嗡作痛。

    燕飛羽年紀甚輕,顯然對這位名動天下的鬼王殿下沒甚麽了解,兀自呆立在炮車旁,一雙高挑鳳眼中滿是不可置信之色。直至黑雲漸散,才狠狠咬了咬嘴唇,將滿頭亂發往後一撩,猛然抱起一枚石彈,便往炮膛裏填去。

    此際車聲粼粼,軍靴響亮起落,萬餘衣飾貴潔、甲胄鮮明的王軍親兵列隊而來。紮伊王大叔般高坐華蓋之下,不時向身旁一部藍色寶頂馬車中的人低聲耳語。

    巴達瑪一見這車子,整個魂魄都似已被奪走,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金邊的簾幕,不能移動分毫。

    眾人皆知這車中便是巴達瑪的前妻、大叔般的新寵了,心中萬分期許,無不翹首踮足,想要看看這位妖姬,究竟是怎樣一副紅顏禍水的長相。

    隻聽那車中人緩緩開口道:“燕燕,你不是他們對手,這就退下罷!”

    燕飛羽對她顯然十分敬愛,垂頭應了一聲,不甘地向對麵瞪視一眼,從地上撿起頭盔,退到車輿一旁。

    柳狐一支鏨銀馬鞭在手心輕輕叩動,雙眼微微眯起,卻向禦劍笑道:“這位佳人既有絕色之姿,又能號令千軍,可謂物盡其用、色藝雙全哪!”

    禦劍淡淡掃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柳狐將軍心細如發,連鄰國王妃絕色與否,也記得如此清晰。”

    柳狐迴以一個假笑:“在下別的本領不佳,但見過一次的美人,倒是從不忘記的。非但諸國王妃公主,就連貴軍那位屈隊長,數年前央輕匆匆一麵,在下銘記至今。”

    禦劍目光微微一動,亦笑道:“看來柳狐將軍這雙妙目,倒是一件難得的寶物。日後敝國興建金倉玉府,搜羅奇珍異寶之時,一定不忘於此。”

    柳狐訝道:“隻聽說過有因言獲罪者,不想還有因眼肇禍的。鬼王殿下愛子之情,實非常人所及啊。”忽向屈方寧一探身,關切道:“屈隊長,腿不要緊吧?”

    屈方寧左大腿為碎石鋒利邊緣劃過,一道傷口深達寸許,鮮血淋漓。方才一心上來,未覺疼痛。一站穩腳跟,隻覺整條腿痛得鑽心,幾乎站立不住。烏熊忙一矮身,讓他扶住肩頭。

    禦劍瞥了一眼,便不再看,命工事營前往澗左,鋪橋架路。柳狐目光從他身上掃到屈方寧臉上,嘴角一勾,眼底卻頗有沉思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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