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祭一畢,便是返鄉之行。屈方寧與禦劍分而複合,情濃更勝往昔,好得蜜裏調油,如膠似漆。盡夕魚水,竟無饜足。及至迴到鬼城,走路時腳底發軟,說話都沒了中氣。禦劍打趣他“小小年紀就不行”,迴頭叫人送來一隻琉璃大瓶,瓶中盛有深黃酒水,泡的藥材五花八門,渾渾濁濁。屈方寧湊眼看去,見其中有幾頭卷曲之物,似蜈蚣勾尾,又似小龍纏頭。他好奇心重,勾手夾了一隻出來,一聞腥氣撲鼻,連忙扔了迴去。

    恰好迴伯進帳,聞見他手上藥酒氣味,眼色莫明地看了他一眼,打手勢道:“年韓兒前兩天來過,說有要事找你。”

    屈方寧忙從床上跳了下來:“我這就過去。”胡亂套上靴子,忙忙地就走了。出了帳門,心中忽然一凜:“我是怎麽了?怕迴伯知曉不成?”

    年韓兒翹起兩隻雪白無瑕的腳,自顧自坐在獅骨台邊磨指甲。見他進門,眼皮未抬,下巴向酒窖略微一揚,很有些老鴇見厭客上門的風範。

    屈方寧絲毫不以為恥,一抬腳就走了進去。隻見一個葛衣老者半跪在地下,正悉心擦拭酒壇。見他從台階上一級一級下來,忙恭順地站起身來,目光不敢平視,神態甚為謙卑。問時,乃是一名辛然宗室的老奴,春末流落至此,為年家鋪子收留。此老一張豁嘴,口音濁重,聽他說話十分費力。屈方寧連猜帶蒙,才草草聽了個大概,心道:“年小妹辦事邋邋遢遢,盡給老子找不痛快!”

    閑話少敘,即取出那疊馬車中偷來的書信,命他一一譯出。老者哆哆嗦嗦抽出一卷羊皮紙,才讀了一行,神情便激動起來,顫聲道:“這是……烏麗思王妃的手跡。”見他不解,又忙道:“烏麗思王妃,就是禦劍將軍的第二任妻子。”

    屈方寧恍然哦了一聲,心內腹誹:“那就是奈王妃了。這群蠻子,一個個名字這麽長!”即道:“寫的是甚麽?”

    老者又告罪一番,才仔細翻閱起來。片刻迴道:“都是王妃自書的歌謠、小劄,寫的是她與將軍之間的閑情瑣事。”

    屈方寧一聽不是機密文書,頓時興味索然。聽到末一句,又來了一點興趣,拖了個馬紮坐下:“說來聽聽。”

    老者指道:“這一卷是王妃自述少年時代之事。王妃姿容絕麗,豔若雲霞。鬼方名巫專為她舉行一門祭禮:門蘭天舞祭。其父白罕王也曾喟歎:如果美麗可以作為武器,我女兒能令四海夷平!她的美名傳遍草原,前來求婚者絡繹不絕。辛然有個名叫白頭集的地方,相傳就是當年求婚使臣落腳之所。有的人一等就是三年,竟不能返,以致白頭……”

    屈方寧打斷道:“聽說王妃一開始許給了紮伊,後來怎地又送到千葉來了?白罕王一女兩嫁,以致兩國交惡,是何用意?”

    老者惶恐道:“這個老朽著實不知。不過紮伊與畢羅親如一家,與西邊的千葉、其藍一眾盟國,向來是不太對付的。”

    屈方寧咬著手指,心中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北方六族,繁朔、辛然地狹勢微,其他四族勢均力敵。千葉拉攏了一個,兩個心腹大患卻結在了一起。白罕王悔婚改嫁,是站隊之舉,向千葉表示自己忠心耿耿,決不與紮伊、畢羅同流合汙。”即笑道:“你們大王挑女婿的眼光,倒是不錯。”

    老者道:“禦劍將軍名震天下,是草原第一的英雄。金鞍駿馬,英雄美人,正是天作之合。”揭去一張薄羊皮紙,又道:“到了將軍迎娶她的日子,她一身華服,在炎炎烈日下引頸遙望,一直等到黃昏日落。暮色之中,隻見一部星華璀璨的車子從天邊駛來,車上每一顆明珠都在熠熠發光,連夕陽也不能奪走它的輝煌。王妃在眾目睽睽之下登車而去,奔赴她千裏之外的情郎……”

    屈方寧哈哈一笑,道:“伯伯,你年輕的時候,肯定很會唱歌兒。”

    老者羞赧道:“不敢當。王妃在信中記述,她坐在馬車上,看著車後長長一線珠光,想起了遠古時代的薩寶音女王,心髒陣陣作痛,幾乎跳出胸膛。車門開啟之時,隻見人群中走出一位身材偉岸、氣度森嚴的武將,來到馬車旁,握住她的手,低聲說了一句:辛苦你了。她一聽這聲音,就知道自己這輩子算是完啦!從此她不再是白罕王膝下的小女孩,也不是烏麗思家族最富盛名的美人兒。她從此隻有一個姓氏、一個身份,她一生的全部意義,就是全心全意侍奉她的丈夫。”

    屈方寧眉心蹙了蹙,揮手道:“這段跳過去。後來怎樣?”

    老者應道:“是。王妃與將軍婚後感情和睦,將軍對她從不大聲說話,凡事都尊重她的意願。辛然崇尚一夫一妻,別國卻認為妻子是丈夫的財產,多多益善。將軍這樣的身份地位,多娶幾房妻子也不奇怪。將軍卻從不提另娶之事,一點兒也不讓她受委屈。王妃篤信佛法,將軍便搜羅了許多觀音、玉佛、經卷、金龕送給她。她喜歡綴有珍珠的衣衫,每次祭祀、慶典、節日、赴宴之前,將軍都會命人做一件新的珍珠衫子給她。其實她根本用不著悉心打扮,隻要挽著將軍的手臂走在金毯上,其他女人嫉妒的目光,足以抵得上千萬件盛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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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方寧粗暴地打斷道:“我不是叫你跳過去嗎?”話語出口,似乎也覺得有些失態,掩飾地攏了一下領子上的徽章,道:“她後來怎麽又生病了?”

    老者也駭了一怔,忙將最末一迭書信抽出,道:“王妃與將軍成婚兩年,並未生下一子半女。雖然將軍從未責怪過她,她自己心裏卻深以為憾。為此她吃齋念佛,又遍尋各地送子靈物,供在鬼城之中。永樂末年,北方六族結盟南下,攻奪城池土地無數。盟軍為其歸屬,爭得頭破血流……”

    屈方寧冷笑一聲,心中湧現一股難言的苦澀:“他們為了分贓不勻爭吵,分的……卻是我的祖國。”

    老者繼道:“戰後辛然派宗王前來,商議西北共治和市之事。這位宗王是當日送婚使,自認與將軍交情深厚,言談間不免有些放肆。將軍對他甚為和藹,答覆卻始終隻有一句:寸土不讓,共治無門!宗王還道他在說笑,上前推了幾把他的胸膛。王妃聽說母家來人與丈夫鬧得不愉快,忙從帳中趕來。才到門口,隻見將軍鐵臂一舒,將宗王高高提起,以一種她從未聽過的森冷口吻一字字道:我不喜歡貪得無厭的人。同盟也罷,親家也好,隻有我給你的東西,你才有資格拿。現在,滾罷。”

    信稿上筆跡淩亂,顯然王妃寫下這句話時,心中依然充滿了震驚恐懼。

    老者黯然道:“王妃寫道:她一直活在一片虛妄的迷夢裏,從那天起,她的夢醒了。將軍對她一如既往的珍愛憐惜,她卻不能夠再從心裏感到歡喜。即使同床共枕,也無法溫暖她漸漸冷卻的心。她常常對鏡子問自己:這個男人的擁抱親吻,是真的嗎?在他心裏,我到底算甚麽?如果有一天,我的祖國與他有了衝突,他是不是也會毫不留情地叫我滾出去?”

    屈方寧聽他一口濁音,偏偏還演作俱佳,比擬著王妃的愁苦之狀,聽來實在好笑,又忍不住有點得意。

    老者悵惋道:“後來王妃漸漸足不出戶,不再梳洗打扮,也不再吃齋念經。她經常摩挲著馬車上的明珠,佇立良久,黯然神傷。她覺得自己也跟這車子一樣,外人看來光華燦爛,內心卻一團漆黑,不見天日。”

    屈方寧很不識趣地接口道:“後來她就病死了嗎?”

    老者神色有些不快,頓了頓道:“王妃嬌弱之體,禁不起這般煎熬,終於一病不起,肌體消磨,湯藥罔效。這是她……臨終前幾個月前的手跡,寫道:事已至此,她心中無愛無憎,一片澄明。與將軍相識雖非樂事,亦不曾懊悔過。”

    屈方寧托腮出了片刻的神,客氣地點了點頭:“謝謝你。”取過那疊書信,在酒水裏蘸了蘸,隨手點燃,頃刻燒盡。

    出來時年韓兒一無所動,對著天光照了照自己圓潤的指甲,冷冷道:“屍體自己帶走,我不給你擦屁股。”

    屈方寧拭淨劍身,插迴黑鞘,聞言嘴角一動:“好妹子,你請的佛,你送到西罷。”

    年韓兒悻悻望了他一眼,白玉般的手掌一伸:“尋人一千,埋屍五百,給錢。”

    屈方寧嬉皮笑臉道:“抱歉呐,哥哥一向白嫖慣了,忘了這茬了。”從腰裏抽出一張紅皮密文,向他麵前一甩。

    年韓兒冷冷攥住,目光落在密文上,頓時跳了起來:“大理軍備!你從何處得來?”

    屈方寧哼笑一聲,道:“山人自有妙計。”揮了揮手,懶懶道:“貴國出了奸細啦,這可大大的不妙,快給你的親親好世子報信去罷!”

    年韓兒緊緊攥著那張紙,目光極快上下逡巡,喘息急促,顯然激動之極。見他抬腳欲走,急問:“奏報者何人?”

    屈方寧迴了迴頭,驚訝道:“你們家的事,我怎麽會知道?不過貴國重臣也不太多,依我看哪,不是姓董,就是姓尹。”

    年韓兒情急之下,也顧不得往日恩仇,搶上道:“九隆董家與莘野尹氏皆是大理名門,證據未鑿,如何令人信服?”

    屈方寧止步笑了一聲,道:“小韓兒,我真沒那麽大能耐。權臣勢大,掃除無門,那就隻能……騙騙人了。”

    年韓兒雙目一亮,喃喃道:“那可得設個天大的騙局。”

    屈方寧歎息道:“騙得過自己,才騙得過別人。”易水寒別入腰間,撩起帳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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