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四年八月初六,鬼軍為時六十天、慘無人道的深坑生存選拔即將開始。

    大批奴隸、戰俘、死囚,衣衫襤褸,瘦骨嶙峋,麵帶垂死之色,輪流舉起雙臂,褪下褲子。坑旁守衛粗略搜身,食物、藥品、清水一律沒收。檢查完畢,守衛放下繩索,眾人沿索而下。那天坑是一座方圓裏許、深於百尺的巨型隕坑,崖壁灰白,直起直落,草木不生。底下千百條裂縫向中心一處窟窿斜斜陷落,好似一朵翻轉過來的巨大蘑菇。裂縫上白骨累累,兀鷹成群,隔著老遠亦能聞到一陣濃濃腐臭。屈方寧把春夏衣衫裹了一身,跟隨隊伍徐徐前行。及沿繩索滑下坑底,仰頭一望,不見天日。

    他與迴伯交換一個眼色,心中都是一個念頭:

    “人命不若螻蟻。”

    巫木旗手搭涼棚,向下張望,指著坑底一個黑點大唿小叫:“將軍,我看見小錫爾了!”

    禦劍負手立在一旁,聞言掃了一眼,道:“不是他。”

    巫木旗咳了一聲,在守衛的協助之下,找到了另一處:“那個總該是了!”

    禦劍不置可否,轉頭問道:“底下分了幾派?”

    守衛長報告道:“分了兩派。各有首領,人數相當,日夜毆鬥不休。”

    此時坑底密密麻麻的黑流再次火拚起來,一方似被壓製,連連後退,留下一片白地,地上丟下十幾具屍體。另一方洗了過去,複又轉迴自己地盤。待白地重新露出,屍體已經無影無蹤。

    禦劍眉弓一動,指了指其中一方首領模樣的人物:“那是何人?”

    守衛長仔細辨認片刻,道:“此人名叫烏熊達爾,是一名罪大惡極的犯人。他在莽古斯城稱王稱霸,網羅了百餘名手下,連牢頭都怕他三分。其人極善搏鬥,曾在三年前秋場大會上力克眾人,獲達慕稱號。”

    巫木旗咦了一聲,叫道:“又是一個達慕!不知小錫爾交到這個厲害朋友沒有?”

    守衛長道:“屈達慕第一日就觸怒了此人,二人如今……隸屬敵對關係。”

    巫木旗大驚失色,蹲在坑邊竭力看了半天,又大叫道:“不好了,這個達慕比小錫爾壯了一倍還不止!將軍,你兒……你們家小鬼要被吃掉啦!”

    禦劍作勢抬腳踹:“那你下去幫幫他!”

    巫木旗慘叫一聲,連滾帶爬躲到一邊。

    另一麵傳來一陣響動,卻是七八名年輕將士推著小亭鬱,前唿後擁來到坑畔。

    小亭鬱臉色仍蒼白如雪,柔弱之氣卻已消失殆盡。見了禦劍,遙遙躬身行禮,又低聲吩咐了幾句。身旁將士爭先恐後遙指坑底,似在替他指認。

    酷暑之際,烈日當空,坑中無人異動,隻有撕咬咀嚼之聲。巫木旗見小亭鬱取出一件白色物事,似是風箏之屬,不禁大失所望:“小將軍的心比你還狠!小錫爾就要被人吃了,他還有閑心玩兒呢!”

    小亭鬱轉過身來,向守衛舉了舉手中一包鹽巴,意示詢問。守衛長遲疑道:“天坑法度,唯有天旱、地動、瘟疫之時,才允許外力施以援手。這……”

    禦劍道:“自八月初六至今,七日不曾降雨。說是小旱,也不為過。”

    守衛長隻得應了。小亭鬱道了聲謝,手臂一舒,懷中一物緩緩搖晃升起——赫然是一隻半人高的天燈。

    天燈四角燭台都點了起來,熱氣充盈,飄到天坑之上,又款款升上高空。

    巫木旗目瞪口呆,張圓了嘴:“這……這玩意要飛到哪兒去?”

    隻見小亭鬱微微抬手,觸動機關,袖口一支□□飛出,一箭削斷一枚燭台。天燈失了均衡,頓時歪斜。小亭鬱又是一箭發出,打得木屑飛濺,天燈卻緩緩正了過來,上升之勢也轉為下降。眾目睽睽之下,斜斜墜入坑底。一個顱骨高高飛起,正擊在一角燭台上,天燈下墜之勢加快,落入黑潮上方,宛如一小片白色牛油溶入熱奶茶,瞬間無影無蹤。

    小亭鬱收起□□,也不多看一眼,告辭而去。

    巫木旗嘖嘖稱奇,又眯著眼睛找了起來:“他這個東西,小錫爾搶得到嗎?”

    禦劍向坑中一處抬了抬眼:“自己看。”

    巫木旗使勁揉了揉眼,苦著臉道:“那一處少說有兩百人,老巫哪有這份眼力?是那個舉燈的嗎?不像啊!”

    禦劍遠遠注目那個立於前沿,伸出一臂、止住人群喧鬧的身影,似有些出神。見巫木旗猶自憂心忡忡,開口道:“老巫,你十六歲時身在何處,立下了甚麽功業?”

    巫木旗怔道:“老巫十四歲起便隨禦統軍東征西討,十六歲時……已是禦統三營第一位百人斬了。後千葉六軍改製,我又患了鶴膝風,才來到將軍麾下,追隨至今。”

    禦劍淡淡道:“那你擔甚麽心?下麵那個十六歲的,還不如你?”轉身上馬,揚長而去。

    巫木旗如何能夠放心,依舊日日盤桓天坑附近,向守衛長羅唕不已。直至八月底狼群入坑,天坑雙方開始並肩戰鬥,雨水也恢複正常,這才略微心安。對禦劍的冷眼旁觀,十分之想不通:“這是他徒弟,又是他兒子,平時疼得什麽似的,要緊之時可真狠得下心!”

    十月初六,守衛垂下繩索。天坑出人,震驚了整座鬼城。

    一百八十六人!幾乎是曆年天坑存活人數之和!

    鬼軍將士俱十分好奇,加銜大典上,舉目一張,隻見老的老,小的小,身強力壯者十中無一,更有些麵容猥瑣、身形瘦小的,光膀子沒有二兩肉,燒烙印時哇哇亂叫,哪兒有一點戰士模樣?

    參軍巴納對此頗感憂心,向主帥進言:“新晉兵士資質良莠不齊,實違天坑甄選本意。”

    主帥目光卻早已落在遠處,循看時,乃是一位高挑少年,正赤_裸了一邊肩頭,側頭注視工匠燒去自己肩上一朵紅雲。

    他隻覺得這少年有些麵善,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待紅色烙印燒盡,那少年蹙眉看著自己紅腫肩頭,側頭說了句甚麽。一旁或站或立的漢子頓時騷動不已,片刻,好幾種藥膏從幾個方向遞來,一名滿臉橫肉的剽悍男子,正低矮了一截身子,小心地替他敷上。

    主帥的聲音也隨之傳來,帶著些難以覺察的笑意:

    “一將難求。”

    點將台上,軍務典長一身黑袍,雙手向天,渾厚有力的聲音響徹練兵場:

    “眾生必死,死而為鬼。鬼者,精氣歸於天,魂魄歸於地,唿吸之氣,化入幽冥之間。人有生老病死,鬼則不死不滅!有聊生,何患死!有死而死,繼而有生之生。吾名為鬼,睥睨人間!……”

    禦劍身姿如槍,立於大麾之下,身上黑色戰袍獵獵舞動,袍角一朵蒲青女葵高高揚起,肆虐猙獰。手中一本藍麵卯冊,也被流火的明昧紅光映襯得氣勢森嚴。

    眾新兵早聽說過這位草原戰神的威名,視之彷若天神,聽到他麵具後傳來的低沉聲音點到自己名姓,心中均是一陣悸動。

    一隊白袍飄飄的司務官手捧鐵木盤魚貫而上,盤中整整齊齊疊著兩套藍黑色軍服。軍服之上,緊緊壓著一個青木麵具。

    賜衣冠之時,一方單膝跪地,一方身姿筆直,交接時肅然無聲。司務官為一百八十五人係上麵具,許多人激動之下,淚灑當場。

    屈方寧拿起自己麵前的衣服,東尋西找,不見麵具。正迷惑間,大麾下響起一個聲音:

    “屈方寧。過來。”

    他心裏猛烈一跳,抬首望去。兩月未見的禦劍在兩列武官之間昂然而立,看起來有些陌生。

    他有些莫名之感,茫然答了一聲“是”,在台上台下數千人注視下走了過去,在他腳邊曲膝跪下。

    禦劍抬起一臂,解下那枚青色圓盾。盾麵已重新鏤刻成麵具模樣,一朵銀質女葵纏枝抱葉,正在恣意盛開。

    禦劍居高臨下托起他的臉,腰下戰鎧的鋼鱗在他眼前碰撞出聲。他仰頭迎上禦劍的目光,感覺他粗糙的指繭從他喉頭擦過。

    “鬼軍千人一麵,是令人摒除後患,一往無前。建軍十一年來,未有以真麵目示人者,縱驍勇蓋世,亦籍籍無名。今天我為你戴上這個麵具,別無他意。”

    一個冰冷沉重,帶著淡淡血腥氣味的麵具貼在了他的臉上。

    “——希望你能被人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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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jj連這麽純真的大逃殺都不讓發?有興趣看天坑血腥片段的同學向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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