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橋上卻有一位熟人,正忙忙碌碌地分發一把雞毛小箭,喜氣洋洋地賣著他的桃兒、杏兒。這一次的旗皤又煥然一新,換了一麵黑白分明的陰陽八卦圖。他自己挽了一張鏽跡斑斑的鐵弓,很大方地請別人貴手開弓。若是射中了卦象之一,就能白白拿走他的桃兒、杏兒。但是他這把弓粗糙得令人惱火,既沒有準星,也沒有搭槽。箭又是輕飄飄的,簡直是一朵浮萍、一片柳絮,別人一搭手,別說射中了,就連擊發出去也十分艱難。有些不肯服輸的,連試了好多把,到後來簡直都不是為了果子,而是為著一口氣了。他這可樂意極了,因為他這箭也不便宜,一枝就要一個大錢。而這宣州城裏,哪能沒幾個不肯服輸的人呢?因此夜市還沒開,就賺得盆滿缽滿,真是春風得意、意氣風發,大手一伸,把一邊含著手指的小傻兒趕得遠遠的。

    冷不防背後傳來一句:“宋老四,箭給我幾枝。”

    宋老四一聽這聲音,心就跟浸了雪水一樣,冰涼冰涼的。迴頭一看,可不就是那個砸攤的煞星嘛!隻得勉強堆起笑臉,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拿袖子給他掃著衣擺上的灰,連聲道:“小本生意,實在是家裏揭不開鍋了。爺,您英雄蓋世,給小的留條活路吧!”

    禦劍也給他鄭重其事地鬧笑了,道:“怎麽就要了你的命了?”迴頭一看,屈方寧正蹲在人家的大篾籃前,扯著一條琴魚的胡須玩。喚道:“寧寧,過來!”

    屈方寧兩個手水淋淋的,靠了過來。見了弓箭,眼睛一亮,道:“這個給我玩嗎?”

    禦劍道:“嗯,給你玩。”一拍宋老四,讓他把弓箭送上去。

    屈方寧坐了幾天悶船,連弦都沒摸過,正是十分技癢。隻是手上還有些不清爽,四麵一顧,見那小傻兒直瞪瞪地看著自己,順手就揩在他身上,連甚麽紫蘇梅子薑、玫瑰酥餅、糖弓糖箭也一並扔給他。接過小箭,咦了一聲,道:“這麽輕!”向宋老四一伸手:“再來幾枝!”

    宋老四還道他怕失手不中,多要幾枝有備無患,樂嗬嗬遞上:“好嘞,小少爺您慢慢來!”

    孰料小少爺絲毫沒把他的金玉良言聽在耳裏,搭了一枝,又是一枝,瞬間把八枝箭搭滿弓弦,仿佛一把拆了扇麵的扇骨相似。

    朱靖堪堪跟來,見狀不禁暗暗心驚:“他這是要八箭齊發麽?”

    果見屈方寧手臂微微端起,瞄著那三丈之外的八卦圖,開弓張弦,箭尾輕撥,倏然一聲,八道小箭疾若流光,已整整齊齊釘入八方卦象之中。

    禦劍在旁拍了兩下手掌,笑道:“不愧是‘小飛將’,這一把落羽射枚,省了許多買果子的錢!”

    屈方寧驕傲地一揚頭,尾巴都要翹起來了:“那當然了,名師出高徒嘛!”

    宋老四瞧著那八枝直沒至翎的箭,吸了兩下鼻子,差點哭了出來。屈方寧好心地安慰了幾句,拿了個紅薑梅子放到他嘴裏,哄道:“伯伯,吃啊!別哭!”

    宋老四嚼著梅子,一看那小傻兒,已經輕車熟路地在摸他的桃子了。隻是他懷裏很有些累贅,這麽彎腰一摸,酥餅立刻滾落了一枚,糖箭兒也掉下來了。他可急死了,一邊急火火地撿著地下的,一邊還思想著摸幾個大桃子呢!

    屈方寧瞧得也樂了:“你撿!我看你能吃多少!”

    小傻兒好不容易撿利索了,抱著一手零碎跑開幾步,兩隻無神的眼仁看著屈方寧不放,原地琢磨了片刻,居然摸了一個小桃子,伸手遞向了他。

    這可是了不得的殊榮,禦劍和朱靖喂了他好幾天,也沒有這樣的禮遇。不料屈方寧很不識抬舉,皺了皺眉,嫌道:“誰要啊!你手那麽髒!”他越是嫌棄,小傻兒就越要給他,簡直是追著他給。屈方寧煩他不過,勉強伸出兩根手指,捏鼻涕一般輕輕拿住那個桃子。小傻兒見他一臉嫌煩,高興得要命,尖叫連連,還上前來撩了他幾下。

    禦劍看得興致盎然,道:“這孩子跟你投緣!你把他撿迴去養算了!”

    屈方寧一邊推著小傻兒的額頭,免得他碰著自己,一邊利落地頂嘴:“這能要嗎?你怎麽不撿!”

    禦劍靠在橋欄上,迎麵吹著些小春風,愜意之極,道:“我撿了你一個,就夠煩的了!還敢要第二個!”

    屈方寧這下不答應了,手勢和言語一齊撲上來:“我怎麽成撿的了!”

    禦劍心道:“倒也不是我親手撿的。嗯,是屈沙爾吾送我的。”這話卻不能出口,捏了捏他的臉頰,笑道:“好,不是撿的。你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屈方寧一聽,這也好不了多少,還有點不高興。一轉頭瞟到一個傘攤子,又去看傘了。

    朱靖原本拾了一枚成熟多汁的桃子,剝掉了皮,想要遞給小傻兒,此時卻說什麽也遞不出去了。聽他們言語中提到甚麽“撿了你一個”,詫異地想:“喻大當家跟他不是親生兄弟?”心中的不安幾乎衝破胸膛,煩躁難言,卻不明其故。

    屈方寧挑挑揀揀,沒甚麽合心意的,隨手抽了一把白油紙傘,張了開來。這一把傘麵更是潦草,上麵稀稀拉拉繪了幾筆花瓣兒,說是薔薇也可,說是山茶也可。禦劍瞥了一眼,見傘上題著兩句詩: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

    心中一笑,將他的臉湊著傘比了一比,道:“像你。買了!”

    見他雙手抱著傘還呆呆的,一指傘麵,道:“你看牡丹花裏藏個小猴子。”

    屈方寧被迫接受了這個禮物,更不高興了,索性也趴橋欄上了。放眼望去,春熙輕淡,雲翳綿綿,丹陽湖碧波蕩漾,靜影沉璧,綠得莫可名狀。兩岸垂楊嫻靜,一雙蝴蝶正從微風中翩翩飛過。

    他癡癡地看了片刻,道:“大哥,這就是‘春來江水綠如藍’麽?”

    禦劍見他烏黑的眼睛裏水光閃動,幾乎也被春風吹皺,應道:“是啊。明天一早,再帶你來看江花。”一伸手,把他向懷裏攬了攬。

    朱靖雖已走得遠遠的,但二人的對話就跟長了腿般,自己走進耳朵來。聽到這一句,忽然想到那天早上,兵荒馬亂之間,禦劍在自己耳邊說的那幾個字。

    “看,江花!”

    他那時不明白,江花有甚麽特別的呢?有甚麽可看的呢?然而現在,卻似乎明白得太多了。

    忽然之間,覺得自己可笑到了極處,恍恍惚惚,抬腿便走,隻想走到荒山野嶺,九霄雲外,再也不用迴這宣州城來。

    但連青石橋也沒走完,便見人群一陣騷動,向橋西一處指指點點,孩童們更是一溜小跑,唿朋引伴地擠過去看。

    他一抬頭,便覺眼前一黑。

    城中遠處,腳步如大地之鼓,正在走動的龐然大物,赫然是四頭肥頭胖腦、模樣喜人的……白象。

    一名冠簪明珠、腰綰玉帶,頸中戴著瓔珞玉鎖,身披一襲雪羽鶴氅,望之貴氣逼人的青年,正在一隊氣勢凜然的帶刀侍衛環簇下,向他急匆匆地迎麵走來。

    雖然未曾謀麵,朱靖幾乎立刻就知道此人是誰。若是楊晏在旁,早就掩護他逃之夭夭。但如今他一個人無遮無掩,站在大街上醒目之極,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此人是衝自己來的。因此也恥於逃走,但實在是不好意思,不等他走到近前,臉上早紅了一片。

    眼見他走到近前,連鶴氅下露出的玫瑰連枝絹黃袍都看得清清楚楚,更是尷尬,隻得強作平常色,道:“晉……王殿下,幸會。”隻是聲音難免有點不自然,咳了一聲。

    晉王梁惜全不曾想他會主動開口說話,當即生生停住腳步,樣子比他還要忸怩,臉比他還要紅,聲音比他還要不自然,顫聲道:“朱……公子,別來……無、無恙?”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花近江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孔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孔恰並收藏花近江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