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他心中藏著這樁心事,次日武場習練更是焦灼,連帶著教習南語時,也是一副心猿意馬、魂不守舍的樣子。直到禦劍警告道:“時日無多,這三個月你學不會這幾百句話,隻能當個小啞巴!”

    這才慌了,忙問:“距明年開春,不是還有小半年嗎?”

    禦劍捏他一下,道:“想得天真!北人姿態氣息,天生與南人迥異。這麽明晃晃地走下去,跟野狼誤入羊圈一般,別人唾也把你唾死了。哪裏還能愜意地四處遊玩?我們須先南下閩南、福建一帶,呆上三個月,再往江南行去。,那是南朝出了名的峒蠻之地,詭怪離奇,無所不有。到時身上縱然還有些異族氣息,別人見是閩人,也就不能辨認了。這是一招迂迴之計,隱瞞身份,再好用不過。”

    屈方寧心中一緊,抬眼道:“將軍的主意當真神妙,這麽一來,別人就發現不了啦!”又頷首道:“南人跟咱們,確是不太相似的。麵孔身材,都細著一圈。皮膚都是很嬌嫩白皙的,說話的時候必須微微皺著眉頭,好像不大願意告訴你似的。遇到該高興的事也不怎麽高興,隻把鵝毛翎的小扇子遮住臉,露出一點點矜持的笑容,示意賞給她的東西,她還是比較滿意的。”

    禦劍聽到後來,便知道他說的是屈王爺家的江南侍妾了。這描述倒也新奇有意思,即道:“南人凡事講究一個雅字,自然有一番矯揉的態度,說一句話,拐到天涯海角,又慢條斯理燙一燙茶碗,斯文地抿一口茶。雲山霧繞,一句話就是不說出口。這個最是難忍!”皺了皺眉頭,似乎議和時南人文官那副矯情的模樣就在眼前了。

    屈方寧捧起他的酒碗來,裝模作樣地用手指燙了一下,緊緊蹙起了他的小眉頭。禦劍一看,這哪裏是燙茶,跟磨刀子是一模一樣的。頓時又笑起來,把嚴謹治學的規矩完全的丟掉了。

    如此幾日,文武張弛,進展甚緩。一日屈方寧張弓欲射,忽然腦中靈光一現,暗罵自己:“我怎麽這樣笨法?同調共鳴,何必與外物相通!隻須凝神於箭鏃本身,化身為此,不就行了嗎?”立即撇開箭靶不想,運起天羅之法,沉聲靜氣,將畢生心思凝結於箭身,直至魂靈附著,兩意交融,才斥命曰:“歸來!”一箭放出,果然不到箭靶,便歪歪斜斜地繞了迴來,落在他腳邊,與他心中軌跡完全相符。

    這一下狂喜不已,心中暢美難言,一連練了三個時辰才罷手。這一天練畢,已能三箭同發,分擊左、中、右三靶。禦劍見他短短幾日,又突破這一道極難關卡,驚訝之中,又有十分喜悅。再練幾日,不但分擊之術精進,連原先的單箭擊發也越發得心應手了。

    這一下總算稱心如意,學習南語也分外認真了。南國官話語義精微,因此深奧的一律不學,隻學一些平日的簡易小語。但即便如此,也很不容易上口。往往字音咬準了,又忘了語序,說得顛三倒四。禦劍教一句:“小善人,行行好,給我一口飯吃!”他想了半天,才能說出:“小善,人行好,給飯吃一口我!”

    禦劍聽了,簡直樂得教不下去。他平時說北語時,嗓音是少年有些沙沙兒的味道,是熱烈又明快的,像個活蹦亂跳的小小獸類,很是開朗,會往人身上撲。一字一句咬起南語,卻是大不相同,完全變成了一個抗拒的感覺,有些隱忍,又有點兒驕矜,似乎再靠近一些,他就要嗔怒起來,轉身甩著袖子走掉了。但這走掉也不是冷冷的、不近人情的,倒像隨時會迴頭瞥一眼,看看你有沒有跟上來似的。這麽一個聲音,說的話卻這麽混亂顛倒、口齒不清,簡直是可愛得不能抵抗了!禦劍聽得不夠,逗他說了好幾次,每一次都笑得不行,卻不給他糾正,由他去錯。

    屈方寧知道他在取笑自己,很不樂意,把脖子完全地扭過去,說:“不要你教了!”但過了一會兒,又找到一個藍皮的秀麗的本子,翻了翻,有圖有字,於是拿匕首似的揣在手裏,過來靠著他的膝蓋,讓他教自己念,把方才的誓言忘得幹幹淨淨的了。

    禦劍接過,一瞥封麵,笑道:“喲,小秀才,一撿撿了個詩本子。”翻開書皮,草草瀏覽一遍,想找一首最簡單的來教他。

    片刻,選中一首,即教道: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屈方寧也跟著讀一次。這詩歌是很有韻律的,十分琅琅上口的,因此讀得一點兒也不錯,口齒雖然有一點兒瑕疵,整體還是非常正確的。

    禦劍聽得都吃驚了,捏著他的臉,道:“這是換了一個人了?怎麽說話這般的不一樣!”

    屈方寧立刻用北語流利地迴道:“你自己說話也是很不一樣的!”

    禦劍問:“怎麽個不一樣?”

    屈方寧比劃了一下,似乎覺得太困難了,幹脆就把這個問題逃過去了。立刻又問了許多問題:“日出江花是什麽?江上是開花的嗎?為什麽我從沒有見過?妺水的花兒都開在岸上;其藍的水裏雖然有花,可是小小的,遠一些就見不到了。根本就不像火嘛!”

    禦劍也比劃了一下,覺得不管是自己來說明,還是要他想象,都很不容易。就是把這個說明白了,之後的綠如藍也說不明白。幹脆也不迴答了,直接撂挑子了:“去了江南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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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耐著性子,把這個麻煩的南詩教完了。於是屈方寧靠在他身上,輕輕讀了一次:

    “能不憶江南?”

    自己在心裏默默笑了一聲,慢慢地躺了下去,完全枕在他膝蓋上,再也不肯起來了。

    如此日複一日,每天隻念些“故國三千裏”、“洛陽親友如相問”、“不解胡人語,空留楚客心”的句子,不覺白晝漸短,寒夜漸長,帳外從雨變成了霜,繼而變成了雪。巫木旗最是個吃不住冷的,早早地在地下燒了一條火龍,又生了一團紅彤彤的炭火,放在主帳的厚羊毛氈毯旁。八角的銀燭台都點起了牛油蠟燭,那明煌煌、暖烘烘的氛圍,任誰一坐下就再也不想動身離去。

    但這對屈方寧也不怎麽管用。在帳內時,倒是常常就火靠在禦劍身上、腿上,後來索性坐到他分開的兩腿之間,由他把自己全身抱著,向著火光教他念詩。名震天下的千葉鬼王,隻能給他當當靠墊。偶爾打個盹,口水都流到了禦劍衣服上,簡直十分的不像話。但教習一畢,立刻清醒過來,搖搖晃晃地往門外就走,多大的雪也不怵。巫木旗一看他那個小身板兒,又穿得跟紙一樣薄,一力挽留,一定要他去自己的偏帳裏宿一夜算了。屈方寧謝道:“我住的地方跟外麵一樣冷,睡慣了暖熱的,迴去就睡不著了。”差點沒把侍衛長心疼死,忙找了許多舊皮袍、毛坎肩,給他包得嚴嚴實實的。

    轉眼已是十二月隆冬。一日大雪驟歇,寒氣反噬,比平日更冷了一倍。巫木旗在二人夜讀之時,特別備了一碗熱騰騰的奶茶給屈方寧,又給禦劍搬來兩壇汾酒。禦劍大碗舀著,送到火邊去溫。那酒都是三四十年的陳釀,被火一烘,滿室都是酒香。屈方寧抱著自己的奶茶罐子,見他喝得酣暢,也不禁盯著他滾動的喉頭,吞了口饞涎。禦劍故意拿酒逗他道:“來一口?”屈方寧立刻連點了幾下頭,書也不要讀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那碗酒。禦劍舉著碗邊,誘惑地碰了一下他的嘴唇,還沒等他喝到,立刻伸得遠遠地,笑道:“叫聲好聽的!”

    屈方寧為了這口酒,立刻丟掉了並肩而行的尊嚴,非常甜美地叫了一聲:“將軍!”

    結果卻遭到了冰冷的拒絕:“這都聽膩了!不好聽,換一個!”

    屈方寧咬著手指想了半天,給他換了一個新鮮的:“主人?”

    結果依然是:“膩了。換!”

    屈方寧這下可嚇了一跳,問道:“你家也有奴隸的嗎?我聽小王爺說,帶兵打仗的將領,家裏都不許豢養奴隸。”

    禦劍道:“屈林隻知其一,未知其二。別人不行,我卻是可以。車寶赤、郭兀良,他們兩個也可以。”諒他也不懂這其中的學問,唬道:“總之這個也不新鮮了。快換!”

    屈方寧搜索枯腸,換了許多稱唿:“鬼王殿下?主君大人?……天哥?”但有一點始終不改初心,就是凡屬長輩的一律不叫。禦劍聽到最末一個,笑得幾乎喝不下酒,捏著他道:“天哥?那你就占大便宜了,跟大王、郭將軍同輩!屈林見了你,還得叫聲世叔!”

    屈方寧打個寒噤,道:“一定會被他殺成很多段,泡在馬奶中下酒。”見他手中那一碗酒又隻剩一個淺底,不死心地又試探了一個:“大哥?”

    禦劍笑道:“很好,死活跟我在平輩上杠上了。那我該迴個甚麽?方寧弟弟?寧弟?……寧寧?”

    最後兩個字他忽然改成南語,低沉磁厚,宛如呢喃。屈方寧就在他懷裏靠著,隻覺耳骨一麻,哪裏能夠抵擋,臉上頓時一片燥熱,連眼角都紅透了。禦劍體質遠勝常人,雖在數九寒冬,仍著單衣。此時胸前忽然傳來一陣異樣的熱度,想是他的背出汗了。於是道:“要是敵人在戰場上這麽叫你一聲,你也這麽臉紅心跳的,可就要輸了!這叫弱點,須早日克服。”

    屈方寧才緩過勁來,軟倒在他懷裏,話也說不出了,隻輕輕打幾個手勢,意即:“我隻有對你才這樣!”

    禦劍心情頓時好了,笑道:“那就不急著克服了。”拿過酒來,喂了他一口。屈方寧頭一次喝這麽濃烈的白酒,幾乎給嗆咳了。一會兒迴過味來,隻覺醇香無比,滋味綿長,整個人都飄起來了!這一下曉得了滋味,立刻又去找禦劍要酒。喝了幾口,酒勁上來,打了幾個哈欠,睡眼惺忪。其時教的是一首李太白的五絕《靜夜思》,讀了頭兩句,迷蒙道:“將軍,這倒有點兒像你送我的那把弓。有月亮,又有……弓。”說到後來,口齒已經十分不清楚了。

    禦劍見他要睡了,抱著他的手轉了一轉,讓他靠在自己一邊肩頭。

    屈方寧勉強抬起眼皮,道:“將軍是天上的明月光,我是……地下霜。”

    禦劍聽他說得可愛,也是一笑,道:“嗯。我永遠照耀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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