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沙爾吾與屈林交換一個眼色,又驚又喜,上前緊緊握著他的手,道:“將軍這可是為小王破例了,如何敢當?”

    禦劍也溫和地說:“王爺以禮相待,我何敢有負殷勤?從今往後,咱們多親近親近。”

    屈沙爾吾笑得滿臉開花,連聲稱是。少頃禦劍起身告辭,立刻挽手親送到門口。屈林見他上馬,忙踢了屈方寧一腳,示意他跟上去。

    正是一天太陽最斜、草影最長的時刻,三人向落日盡頭的鬼城緩緩走著,影子也拖得長長的。

    巫木旗給禦劍牽著“越影”,遠遠走在前頭,聽著後頭鈴鐺兒一搖、一晃,響得很有節奏。好奇地一看,屈方寧正一步一踢,跟自己的影子玩兒。足上的鈴鐺聲清脆如珍珠,別提多好聽了。

    巫木旗看得很有意思,立刻作了一個歌兒:

    “沒有豐沛的雨水,

    河流怎能不幹涸?

    沒有雄壯的大樹,

    雲雀兒到哪裏去唱歌?

    ……”

    禦劍迴頭看見,也不禁笑了,向屈方寧道:“過來!”

    屈方寧一點兒也不知道巫木旗在笑他,聽見禦劍叫他,雙眼一亮,屁顛屁顛地跑上來了。

    禦劍故意問:“你的弓呢?”

    屈方寧“啊”了一聲,慌道:“還沒開始做呢!”

    禦劍忍著笑,向巫木旗道:“老巫,把我的弓借給他。”

    巫木旗一邊解下那張漆黑厚重的長弓,連箭囊向屈方寧一拋,一邊還不住口地唱著:

    “隻有和雨水在一起,

    河流才能養育牧民。

    隻有和大樹在一起,

    雲雀兒才得以棲息。

    ……”

    這弓著實有些分量,饒是屈方寧手上力氣過人,也好不容易才接穩。那箭囊就更重了,裏頭插著不下二十幾支羽箭,粗略一看,箭翎全由遍體漆黑的鐵雁尾羽所製,那是入水即沉、再沉重也沒有的。

    禦劍責道:“你別捉弄他。”

    巫木旗嘿嘿一笑,將一大把箭枝抽走,隻給他留下一兩根。他滿身鐵筒、佩劍、水壺、護心鏡亂響著,晃蕩到水邊去了。

    遠遠地還聽見他破砂罐似的聲音,粗豪地唱著:

    “……河流裏的水啊永遠沒有窮盡,

    美麗的小雲雀兒不要忘了舊情!”

    屈方寧端正地捧著弓箭,等待禦劍發號施令。

    禦劍卻跟故意要他心急似的,慢慢悠悠地問:

    “學箭很艱苦的,你怕不怕?”

    屈方寧道:“不怕!”

    禦劍馬鞭一指前方,道:“那連綿起伏的地方,就是盛產銅、鐵的連雲山。我不教你,用山下一百頃土地、二百頭牛羊跟你換。你換不換?”

    屈方寧沒有半點猶豫,立即道:“不換!”

    禦劍在馬上端詳他,微微笑道:“為什麽這麽想跟我學箭?”

    屈方寧仰頭注視他,目光堅定炙熱:“因為我崇拜你。我想成為你。”

    金色的夕陽下,他烏黑的眼睛裏也閃著金色的、熱烈的光芒。

    “我將來有一天,也要在千軍萬馬之前,射出一支驚天動地的箭,讓人一見之下,就丟盔棄甲,跪地求饒。所有在場的人,都臣服震懾,佩服無已。聽到我名字的人,都會退避三舍,五體投地。”

    “你是草原上的傳說。我也要成為傳說!比你更偉大、更動聽。人們有多麽記得你,就有多麽記得我!”

    禦劍笑道:“真是了不起的夢想!”長長的馬鞭一卷,將他拉上馬背,放在身前。

    屈方寧身上的白袍又輕又軟,薄薄的一層,此刻背心貼著他寬厚的胸膛,熱度透過衣衫直達肌膚,感覺甚是異樣,唿吸不禁亂了。

    又聽見禦劍低低的、沉厚的聲音在耳畔命令道:“你先射一箭來看看!”

    那聲音從麵具下傳來,隔了一層,更多了一分遙遠的撩撥之意。

    他耳畔直到臂膀,簡直半邊身子都酥了,勉強抬起弓來,又何嚐懂得搭弦對榫,隻學著平日見過的樣兒,胡亂發出一箭罷了。聽見禦劍在耳邊失笑的聲音,心知這一箭實在太不像話,紅著臉道:“將軍,你能不能……別靠著我說話?”

    禦劍從未聽過如此特別的要求,問道:“怎麽?”

    屈方寧老實交代:“將軍的聲音太好聽了。我腿都軟啦。”

    禦劍一怔,這說法也當真是破天頭一遭聽到。別人聽了他說話,戰栗顫抖猶自不及,豈有膽子品評好不好聽?

    看見他連耳根也紅了,料想他所言非虛,心中一笑,果然拉開了一些距離,道:“再來。”

    屈方寧平定唿吸,一箭筆直射出。雖然手法完全不對,但箭勢如虹,頗有忘歸之意。

    禦劍微一沉吟,向水中一指,道:“看那片樹葉。”

    此時太陽沉落,隻剩天邊一道金線。屈方寧凝目望去,隻見一片巴掌大小、缺了個口的樹葉,半青不黃,正順著湍急的水流中急速漂去。

    他不明其意,點了點頭。

    忽然眼前一黑,禦劍已將他雙眼覆住。一時無人言語,隻有一陣清涼的風,吹過他發燙的麵頰。

    禦劍忽然問道:“到哪兒了?”

    隻覺得手心下的睫毛動了幾下,屈方寧伸出一根手指,準確無誤地指向已快漂到視野盡頭的樹葉。

    禦劍心中驟然一跳,道:“你側過來。”

    屈方寧依言側坐過來,兩條腿一蕩一蕩,雙手撐在鞍上,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

    禦劍指了指水邊葦藻中一群休憩覓食的白雁,道:“看頭雁。”

    屈方寧側身看了片刻,轉身背對雁群,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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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禦劍揚手一揮,一枚箭鏃從指間倏然飛出,雁群受驚,唳叫飛散。

    屈方寧垂目冥想,隨即緩緩伸手,向身後某處一指。

    “將軍,對不對?”

    一隻斑頭長頸的大雁,從他所指之處,振翅飛去。

    屈方寧的目光,也隨之飛上無盡高空。

    禦劍低聲道:“你怎麽知道的?”

    雖然隔著一層青木麵具,亦能聽到他喉嚨深處低低的顫抖。

    屈方寧收迴目光,麵露迷惘:“說不上為什麽,但我就是知道。”

    頓了頓,又打了一個手勢,形容道:“像從大地上找到一條河,一幅畫裏指出一個人。”

    再想一想,又道:“從小打架,別人都打不到我。因為他一拳揮來,或是一腳踢來,經過何處,落在何方,我都清清楚楚地知道。隻是力氣太小,雖然心裏明白,也避不開。現在長大了一些,力氣也大了,所以就常常欺負別人了。”

    禦劍深深看著他,道:“你一天也沒有學過箭術,誰也沒有教過你?”

    屈方寧尷尬地抓一下臉頰:“野路子還是會一點的。”忽然抬起頭,慌道:“我會好好學的!”

    禦劍輕笑一聲,道:“嗯,那真是好得很!”將他攬在胸口,重張弓弦,左手將他的手連弓臂、箭鏃一起牢牢握住,右手替他調整五指扣弦姿勢,道:“我帶你一箭。想射甚麽?”

    屈方寧全身陷在他懷抱裏,隻覺背後一陣陣燥熱,肩膀都繃緊了,見水邊生著一叢深紅花朵,不及深思,便向花開處看去。

    禦劍見他目光所在,卻是一怔,才無奈笑道:“好小子,第一箭就要把我家徽滅了?”

    屈方寧陡然記起,此花名叫“女葵”,顏色永如血紅,隻生於盛夏,怒放恣意,是禦劍家族標記,亦是鬼軍圖騰。禦劍當日臂上所係圓盾,便是此花形狀。

    這下嚇得不輕,心中迷亂的念頭也立刻消失,忙辯道:“我不是……”

    隻聽巫木旗在遠處叫道:“將軍,陣閱要開始了。”

    禦劍應了一聲,在他耳邊道:“你不是甚麽?你既喜歡,就送了你罷!”右手攬著他,左手弓微微一晃,已是一箭放出。

    他振臂的力道怪誕沉重之極,屈方寧右臂一酸,隻見一支漆黑羽箭,已電光石火般向花叢飛去。

    以這一箭之勢,崩塌整座堤岸也不在話下。但那箭光未入花叢,倏然轉向,似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折斷花莖,捧著一朵麗色無儔的花兒,向二人飛轉而來。

    禦劍二指一動,將那朵“女葵”放在他懷裏。

    屈方寧見箭尖平平整整地勾破花萼,一點也沒碰到花瓣,就是故意執箭去穿,怕也不能穿得這樣完整。一時心中狂跳,暗想:“我何時才能練到如此境界?”

    禦劍看破他心思,道:“這是哄小孩兒的。你迴去想一夜,便能想明白了。明天這時候,再在這兒等我!”馬鞭兒一卷,將他放迴地上。

    巫木旗嗆啷嗆啷地跟來,奇道:“咦,小雲雀兒這麽快就學完了?”

    禦劍也看他一眼,笑道:“嗯,小雲雀兒要迴家了。”

    越影昂首飛馳,片刻就溶入了暮色。花叢掩映的水邊,猶自傳來輕微的鈴鐺聲。

    屈方寧立了良久,直至二人背影消失,這才把花兒往肩上一別,雙足一撞,鈴鐺清脆,轉了迴去。

    他心中激動難抑,一路小跑,徑直向灌洗馬腸、馬肉的後廚奔去。才邁進一步,屈家大總管就把他捉到了,連聲道:“往哪兒跑!王爺等著見你呢!”

    他還道是屈林見問,誰知一路越走越長,被帶到一座從未來過的偏帳中。帷幕重疊,金光碧影,雪白的垂皤上掌印著一朵朵殷紅的雲,正是他肩上徽記。大帳正中,卻坐著領地萬頃、出手豪闊的壽星——屈沙爾吾。他一手撐在白羆氈上,一雙鷹眼微微眯起,正盯在他臉上。

    屈方寧跪在地上,心中不禁惴惴。

    隻聽屈沙爾吾緩緩道:“我常常聽屈林提起你,說你身手很好。他跟著你,學了很多東西。”

    他的聲音並不威嚴,甚至有些許溫勉之意。屈方寧卻無由地更是驚懼,垂頭不敢作答。

    屈沙爾吾語氣更是和善,道:“其藍之行,你跟亭西家的兒子,既能親密交往,又能及時抽身,做得很好。今天在人前扮了一迴孌寵,委屈你了。”

    屈方寧隻覺頭皮一麻,額上汗珠滾滾而下,兩鬢瞬間便已汗濕。

    屈沙爾吾注視他垂到地麵的黑發,向前微微傾身,道:“這主意是誰想的?當真不壞啊!狠辣決絕,全無後顧之憂。以我們家屈林的性子,未必一時之間便想得到。”

    屈方寧雙膝微微顫抖,低聲道:“迴……主君,小人一時情急,膽大妄為,請主君賜死。”

    屈沙爾吾笑道:“我是在誇你。什麽膽大妄為了?屈林身邊,就缺你這樣懂事的人。你要是女孩子,他一定特別寵愛你。”

    屈方寧聽到“懂事”二字,發梢的汗珠終於淌到了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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