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銀鞭

    兩人經過這場別致的宴席,簡直憋了一肚子的話。一踏上迴去的船,也不管老太宰還在打瞌睡,就迫不及待地說起來。

    一時說起魚麗公主,均嘖嘖稱奇。看她獨駕鐵舟、談笑自如,隻怕一般的男子也沒這般勇猛。那位敢娶她的賀葉護,更不知是如何雄渾的模樣了。兩人窮盡了想象,連甚麽黑金剛、狼頭人也猜了出來。

    老太宰忽然開口道:

    “錯了!”

    兩人都嚇了一跳,轉頭一看,他一雙眼睛還緊緊閉著,也不知是不是在說夢話。

    屈方寧大著膽子問道:“甚麽錯了?”

    老太宰慢吞吞地說:

    “我們賀葉護的長相,那是出了名的俊俏。離水的小姑娘,常常幾天不吃不睡,就為了看他笑上一笑。”

    小亭鬱自然不信,向屈方寧一指,問道:

    “比他怎麽樣?”

    老太宰眼皮睜開一線,瞥了屈方寧一眼。兩人都等著他發表高見,等了好半天,也沒有聽見。一看,又打起瞌睡來了。

    於是又說起那位派頭十足的蘭後,說她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商樂王卻什麽都聽她的,一點也不敢違拗。

    忽又聽見老太宰斷然道:

    “錯了!”

    屈方寧輕輕撇嘴,道:

    “難道不是麽?商樂王明明很愛看搏擊舞,蘭後不喜歡,他就忙忙地叫人撤下去了。他明明是一國之君,卻不敢看自己喜歡的物事,可見怕她怕得厲害。”

    老太宰搖頭晃腦,道:

    “小孩子甚麽也不懂!畏懼隻能令人一時低頭,另一件東西,卻能叫人永遠服服帖帖,心甘情願。你們現在不明白,等以後遇到心愛的女孩子,便明白了。”

    女孩子之類的東西,離小亭鬱的人生還有無限的遙遠,因此也不屑聽。屈方寧卻輕輕咬著手指,若有所思。

    一會兒又說到那“星變”之典,聽說是其藍最隆重盛大的慶典,禮成時,天上繁星熠熠,地上千燈點點,交相輝映,令人目眩。但此燈最怕雨水,隻要天氣有一些不對,這種綺麗的景觀便見不到了。

    小亭鬱說到這裏,很是迷惑:“為什麽一下雨,慶典就要延期?燈籠隻要換一層黃油紙皮,多大的雨也不懼。莫非與他們的祈雨之神相衝麽?為什麽巫師又說洇濕了?”

    屈方寧隨口笑道:“怕是他們沒有想到。”

    老太宰忽然又睜開了眼睛。兩個人都盯向他,等著同他辯駁。

    不料他這次並不說“錯了”,而是直直的看著小亭鬱,問道:

    “油紙厚重,怎能乘風而行?”

    小亭鬱奇道:

    “怎麽不行?我從前常在雨中放油紙風箏,想逗天上的雷龍下來玩兒。現在母親提起,還要笑我,說我從小古裏古怪,所以沒人願意陪我。”

    屈方寧看他道:“想是小將軍一個人待久了,心裏有點兒寂寞。”

    但他的眼睛,分明帶著笑在說:

    “現在有我陪著你,你再也不會寂寞了!”

    小亭鬱心中暖洋洋的,伸過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老太宰沉思半晌,忽對船頭掌舵使道:“調頭,迴宮!”

    又轉頭向二人笑眯眯地說:

    “ ‘占星天燈禦察使’,這個頭銜兩位可喜歡麽?”

    一隻油紙裱麵、碩大無朋的雪白天燈,由一根細麻繩係在輪椅扶手上,宛如係住了一朵流雲。

    小亭鬱撥了撥庭院中一株美人蕉,向一邊肅立的屈方寧笑道:

    “方寧,你鬆開手,我不會給它帶到天上去。”

    屈方寧麵容不變,答道:

    “昨天老太宰也是這麽說的,到現在出去追他的人還沒迴來呢!”

    小亭鬱給他一本正經的模樣逗得笑起來。

    “人家是迴去換禮服啦!加了油紙是重了些,也不至連人也帶走了。”

    屈方寧這才鬆開了緊緊按著輪椅的手。那天燈著實有力,帶得輪椅一邊微微升起。小亭鬱心中其實也有些恐慌,忙把重心傾了過去,口中猶自強笑道:

    “你看,帶……帶不走我!”

    屈方寧掃了他一眼,又把手緊緊地按了上來。

    “帶走了我也不怕。”

    他悠悠地望著那隻奮力向上的天燈,忽然一笑。

    “它帶你到天上去,我就追到天上去。”

    小亭鬱覆著他的手,想接一句話,卻接不上來。屈方寧似乎也覺得有點兒尷尬,轉過臉咳了一聲。

    幸虧那燈十分知趣,恰好燭台中的牛油燈燃盡,嫋嫋地墜落下來,又被一陣清風送到了牆那邊。

    屈方寧立刻殷勤地說:“我去揀!”

    還沒等人迴答,一下就不見了。

    小亭鬱繼續撥著美人蕉,想找一朵最紅豔的摘下來。但每一朵開得都是那麽的好,實在很難挑選其中的魁首。

    草裏“吱”的一聲,倏地閃過一道白影。

    小亭鬱隻當是隻白兔,並不在意,又撥開兩株高高的綠莖。

    忽然間,他停下了動作,看向了地下的草叢。

    那裏灑著幾滴猩紅的血珠,鐵鏽味還是新鮮的。草叢靜靜的,遮住了後麵一個白色的物事。

    他心想:“這隻兔子受傷了?”

    分開草叢一看,哪是什麽兔子,卻是一隻毛色雪亮的白狐。它小小的白耳朵缺了一角,鮮血正汩汩而下。

    他頗覺奇怪,伸手將白狐捉了起來。那白狐倒也有些靈性,知道他沒有惡意,也就乖乖地坐在他手上,不再逃竄。

    仔細一看,除了耳朵,狐頭、頸直至左前腿,都受了傷。傷口呈絞索狀,不似野獸撕咬,倒像是鞭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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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輪椅上帶得有藥,當即替白狐上了,心想:“這是蘭後手裏抱著的那隻麽?必然不是了。蘭後寵它得很,怎會下這重手?”

    忽然臉邊一涼,一道勁風從鼻翼邊刮過,一個嬌蠻的聲音也隨之響起:

    “放下!”

    小亭鬱一驚抬頭,隻見一個粉妝玉琢的少女立在月形門下,手執一條銀鞭,鞭身折了幾折,正筆直地指著他的臉。

    他乍眼一看,心中嘖了一聲,暗想:“又是一個魚麗公主!”

    那少女一身束腰勁裝,足蹬小蠻靴,顯然是卯足了勁學魚麗公主的打扮。但她年紀太小,學得也頗不到家,公主的颯爽之氣一些也無,粗魯行徑倒是學了個十足十。

    見小亭鬱不言不語,那少女臉色不善,銀鞭一甩,指道:

    “坐輪椅的,說你呢!你耳朵聾了?”

    小亭鬱是名將之後,從小到大,別人對他都是客客氣氣的。必王子之流雖然跟他合不來,也從不當麵口出侮辱之言。

    當下眉頭微蹙,語氣也沉了下來,道:

    “這狐狸是你的?”

    那少女不屑道:“誰要這騷狐狸?給我放下!”

    小亭鬱皺眉道:“既不是你的,我為什麽要給你?這狐狸哪兒來的,是不是王後抱著的那一隻?”

    那少女冷笑了一聲,傲然道:“是又怎麽樣?”

    小亭鬱暗暗吃驚,心道:“這人好大的口氣,連王後的賬都不賣!”

    那白狐坐在他手中休憩,顯然傷口疼痛,小小的身體顫抖不已。

    他心中鄙夷,嗤道:“不怎麽樣。你一個大人,卻欺負一隻小小的狐狸,有甚麽意思?”

    那少女倒是沉下氣來,輕輕撫摸著手裏的鞭子,冷笑道:“鞭子在我手裏,我高興欺負誰,就欺負誰。”

    她右手一揚,那銀鞭就筆直地彈了起來。

    “——能欺負它,也能欺負你!”

    “你”字未落,一道閃電般的銀光已筆直地躥向他麵門。這少女身手著實不錯,小亭鬱隻覺黑影一晃,鞭風已經襲到眼前。

    但這一鞭,卻沒落到他身上。

    屈方寧一個挺拔的身影筆直地擋在他麵前,右手緊緊扣住了那少女的鞭梢。

    他盯著那少女,冷冰冰地說:

    “你說你要欺負誰啊?”

    小亭鬱又是驚訝,又是擔心,忙道:“方寧,你的手沒受傷麽?”

    屈方寧分毫不動,道:“我沒事。小將軍,你退開些!”反手將天燈放在他懷裏,又將他的輪椅向後推了一些。

    那少女見這一鞭竟然不中,那可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時大怒,道:“滾開,別給我礙事!”連連運勁奪鞭,卻是紋絲不動,不禁跳腳道:“你放開!”

    屈方寧微微一笑,手指收緊,道:“你家大人沒教過你,請人辦事該怎麽說話麽?”

    那少女眼中寒光一閃,道:“我家大人從不求人。”後腰微微向後一彎,已從懷中掏出一柄匕首,借力一蹬,向屈方寧疾撲而去,口中叫道:“隻教我想要的要自己動手拿!”

    屈方寧哼了一聲,左手曲指向她脈門一彈,那少女半邊身子頓時麻軟,叮當一聲,匕首掉在地上。

    小亭鬱見那匕首寒光閃閃,顯然鋒利無比,心中大駭:“方寧若是給她戳中了,哪裏還有命在?”

    隻聽屈方寧冷冷道:“小姑娘好毒的心思,看來今天須給你點兒教訓。”右手運勁,似是要繃斷她的鞭子。一拉之下,卻低低“咦”了一聲。

    那少女右手兀自酸麻,嘴邊連連冷笑,道:“你有本事扯斷我這條鞭子,我給你當三天女奴!”

    小亭鬱聽她語氣甚是倨傲,心想:“她這鞭子裏必定有什麽古怪。”

    屈方寧卻道:“你說話算話麽?”

    話音甫落,嚓的一聲輕響,那少女猛地張大了一雙杏眼,死死盯著一處,似乎見到了甚麽極難置信的事情。

    她手中尚自握著鞭杆,一截長長的鞭梢卻已被割斷,軟軟地落在地上。

    屈方寧將短劍慢條斯理地收起,向她笑道:“過來罷,女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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