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藍的夏天,又與別處不同。

    北草原妺、離、習、亡水四支,因天氣地理,風光各異。離水是四水中最豐美一支,水路縱橫,沼澤滿地,鷹飛魚躍,四時不絕。

    遊牧民族依賴水草,猶似草木依賴太陽。北方自古烽火鏖戰,無非為此。其藍南接千葉,東鄰繁朔,既無高山峻嶺之阻,又無深溝重塹之隔,宛如一隻徜徉於狼群中的肥美羔羊。

    但千百年間,其藍穩坐東南,雖不能說寸土不失,卻也可稱獨善其身。

    這不可思議的景況,隻因其藍有一座得天獨厚的天然屏障。

    ——璿璣洲。

    璿璣洲有二。其中大璿璣洲黑泥覆沒,蒿草密布;小璿璣洲水道星羅,險狀環生。交織水道,以千萬條計,莫說外人看了要頭暈,就連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也常有迷路的。

    然而最可怕之處還不在此。

    ——大小璿璣洲,會“變”。

    並非風雲異色,天降流火;也不是水漫泥沼,地沉深淵。

    隻有征伐過其藍的戰士,才懂得這種變化的可怖。

    晨起時,由東至西南一條筆直無虞的道路,傍晚落灶一看,太陽居然到了正前方;

    夜宿前,兩隻腳明明朝北放得好好的,半夜望見北鬥樞星,卻在左側。

    凡此七八變,輿圖換稿,再也找不見來時的路。

    還有些機靈的,立刻高舉和旗,其藍不但準允,還會格外開恩地派出使者,替這隊迷路的士兵帶路,妥妥當當地將之送出離水。

    如有抵死不願認輸,懷抱一絲僥幸,想要硬闖入關的,最後無一例外,皆葬身水澤泥塗之中,屍骨喂飽了蚊蠅。

    紮伊的白石迷宮,如蟻窟,如蠍穴,如心思百轉的婦人,令人迷亂心悸。

    其藍的大小璿璣洲,更似一對雙生姊妹,有靈魂、性命,替其藍子民,日夜褓抱這一片棲息之地。

    小亭鬱隨的爾敦將軍進入其藍境內時,所見的就是這麽一副景象。

    沿離水西岸十裏,棚蓋遍布,人聲如沸,幾隊牛馬馱著大車麵粉,從鮮魚攤、果蔬鋪子、鹹魚店、首飾店、賣零嘴兒的挑子前吆喝而過,包得嚴嚴實實的西域商人,牽著駱駝,叮叮當當地走過市集。裙子裏兜著大把花束的女孩兒,正逢人叫賣:“賣花呐,剛剪的花呐,露珠還沒幹呐!”

    這般的繁華漂亮,小亭鬱隻在別人口中聽過,自己是絕沒有見過的。一時覺得這個也好看,那個也好看,完全看不過來了。

    的爾敦早已見慣了,見他新奇地望著,不禁笑道:

    “看老亭西成天關著你,都把你悶壞了!少年人就該多出來走動走動,一天呆在家裏,心氣也悶小了。”

    小亭鬱忙著看那駱駝吃人家的菜,的爾敦將軍的話一句也沒聽進耳朵裏,隻“嗯、嗯”了兩聲。

    的爾敦嘖嘖地搖了搖頭,道:“同是十六七歲的兒郎,你看人家的守衛,多麽懂得享樂!”

    一處磨石階梯上,幾名穿著牛皮軍靴的其藍士兵,正同一群花枝招展的美豔女子高談闊論。一名頭發油光水滑的年輕士兵不知說了甚麽俏皮話,兩名年紀最小的女子頓時撲在他懷中,嬌笑著捶打起他的胸膛來。

    小亭鬱打量了許久,除了那身軍服,實在看不出那幾個人哪一點像士兵。就連必王子、屈林他們,怕也沒有這樣的懶散愜意。

    的爾敦遠遠看著那群女子,眼睛也眯了起來,拍了拍小亭鬱的頭,迷迷地說:

    “你自己去玩兒罷!老敦叔也要去找找大人的樂子了。”

    連使館也不進了,真的一拍馬就走掉了。

    小亭鬱急道:“敦叔叔,其藍使者還在等呢!”

    的爾敦朝背後揮揮手,道:

    “小事而已,交給你了!”

    忽然又覺得自己有點不像樣子,還是裝作忠人之事地迴一下頭:

    “你父親讓你多磨練磨練,我也是為了不辜負他望子成龍的一片深意……”

    小亭鬱隻得一個人硬著頭皮來到使館,與其藍商樂王派出的迎奉使節會見。幸好使者也見怪不怪,反而十分得意,說是到了離水的“烏古斯”集市,沒有不停下來玩一玩、看一看的。又說此間是其藍最多玩樂、最多商賈、最多舞姬聚集之地,千葉雖然地廣兵壯,也未必有如此富庶華美的地方。

    小亭鬱心想:“千葉的靈魂是禦劍將軍,他常年深居簡出,一張鬼麵具永不摘下,別人連他的臉也見不到,一提到他的名字就害怕。確實沒什麽好玩兒!連帶著千葉這一片,也沒什麽好玩兒的。”

    但是虎頭繩前天吃壞了肚子,現在還躺在離水的對岸動彈不得。新來的兩個親兵,木頭訥腦,連對話都很困難,更別說一同去玩了。

    突然之間,他腦海中浮現了一個人的影子。

    “如果他在這裏……”

    那個比誰都懂得他的心的,無論他說多麽滑稽的話,都專注地聽著的人,要是在這裏就好了。

    自從那天他從自己床上逃走,至今也沒有見過。雖然臨行前找了兩次屈林,但一次也沒見到,帳裏的人隻說練箭去了。

    練箭當然是個借口,多半是因為那天郭將軍罰了他,惹得他不高興了。

    找了兩次也煩了,遂不再去了。

    現在一想,自己簡直蠢不可言。兩次沒有見到,難道不會找第三次嗎?第三次沒有找到,不會找第四次、第五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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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不說別的,看看他也行。要是屈林還敢打他,就到屈沙叔叔那裏告一個狀。

    於是暗暗下定決心,迴千葉之後,第一件就是要把屈方寧找到。聽著他歡喜地叫一句:“小將軍!”然後輕捷又漂亮地跑過來,眼睛像星空一樣一閃、一閃,腳上的鈴鐺叮鈴、叮鈴地響著……

    這麽一想,這清脆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了。

    原來想象中的聲音,也是這麽清清楚楚的,簡直跟真的……

    風聲停了。

    小亭鬱難以置信地睜開眼。一個白色的身影,筆直地站立在十步之外,星空般的眼睛看定自己,滿帶笑意。

    “小將軍,我來見你了。”

    小亭鬱凝目看了許久,還把手指放進嘴裏咬了一口,才以一種自己都想不到的奇異語調問道:

    “方寧……你為什麽來了?”

    屈方寧上前扶住他椅背,笑道:

    “給你當侍衛來啦!免得你一時沒人照看,連自己的手也吃了。”

    小亭鬱這才覺得不好意思,連忙放下了手。指頭上已咬了幾個尖尖的牙印,十分疼痛。

    屈方寧又問:

    “你吃了飯沒有?”

    給他一提,小亭鬱才想起自己一天光顧著出神,許久都未進食,肚中已是空空如也。

    遂一個推,一個坐著,走向了去使館的路。

    其藍使者為盡地主之誼,準備了一道豐富、考究的筵席,烤羊上的叉子是純銀製的,盛魚的碟子是南朝的青瓷,奶汁湯像珍珠一樣白,由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年輕侍女匍匐在地上,恭敬地端著。雙手必須舉得一樣平,差一點點都是不行的。

    即使如此,蓄著長長胡髯的大使者也還眉頭緊緊皺著,大聲嗬斥忙忙碌碌的人,似乎這待客的一切都不能令他滿意,千葉的賀婚使一定是要看笑話的了。

    小亭鬱遠遠從敞開的門裏見到這番景象,心裏就打起鼓起來,簡直不想邁入那座熱氣騰騰的大帳,連肚子也不餓了。

    而身後推輪椅的人,動作也越來越慢,仿佛也推不動了。

    離門口還有一段,幹脆停了下來。

    小亭鬱心裏怦怦地跳起來,有點兒害怕,又有點兒期待。

    屈方寧果然把車子一轉,在他耳邊笑道:

    “這裏不好玩,小將軍,咱們逃吧!”

    小亭鬱本來還有一絲猶豫,一看到那雙一閃一閃的眼睛,忽然覺得甚麽也不在乎了,甚麽千葉的風度、父親的訓導,都遠遠地拋到一邊了。

    於是兩個少年偷偷繞出了使館,來到了烏古斯集市。

    夕陽下的集市,又是另外一種模樣。

    賣鮮魚、青菜的小販,因不願留隔夜的貨物,紛紛壓起價來。那價格是一個賽一個的低,最後簡直是白送了。

    馬隊的商人,則要匆忙一些,因為天一黑,馬兒就不好走了。

    隻有牽駱駝的西域商人,還在不緊不慢地走著。

    小亭鬱便指著駱駝,說早上看到的事。

    “前麵那個人頂著一個平底的竹籮,裏麵的菜都被駱駝吃得光光的了,他還在跟人討價還價呢!……”

    屈方寧聽完,似乎明白了什麽,突然把他攔腰一抱,輕輕地躍上了駱駝的背。

    小亭鬱鬥然離地,心中說不出的慌張,“啊”地叫了出來。

    屈方寧雙臂把他圈好,讓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駱駝上。

    駝峰上鋪著繡金的波斯紅毯,厚厚的一層,倒也並不顛簸。

    屈方寧取了旁邊草棚上放的、長長的醃菜葉子,逗駱駝吃。

    等小亭鬱坐穩了,也忍不住學著他的樣子,拿毛茸茸的長草去撩駱駝的鼻子。隻是不能太過前傾,不然就要摔下去了。

    駱駝卷起舌頭,舔了一口醃菜,似乎覺得很有滋味,咂了好幾下穿著銅環的嘴唇。

    牽駱駝的商人迴頭看了,也並不生氣,還是不緊不慢地走著。

    兩人坐了一會兒,覺得肚子餓了,就告別了駱駝,去路邊買了一大把烤羊肉串,你一根我一根地吃著。

    羊肉也不見得很肥美,卻不知為什麽特別好吃,兩個人吃得都停不下來。賣烤羊肉的大嬸見他們吃得多,還附送了一碗濃濃的奶茶,更是無上的美味。

    最後徹底吃撐了,根本走不動路,隻好在石頭台階上歇一會兒。

    不多時,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兒與幾個同伴,推著小亭鬱的輪椅,做著滑行的遊戲,一時快一時慢地過來了。

    那為首的男孩兒停在台階下,一手撐著椅背,一手張開,輕盈地轉了好幾個圈兒,同伴們都喝彩不止。

    小亭鬱忙起來道謝,但別人早就勾肩搭背地跑開,去尋找另一個遊戲了。

    一個賣花的小姑娘雙手高高地提著裙子,踢踢踏踏地來到台階下,仰起了小臉。

    “哥哥,買我的花吧!”

    小亭鬱一摸口袋,滿懷抱歉地說:

    “對不起,錢已經用光了。”

    屈方寧卻指著他的輪椅,笑眯眯地對小姑娘說:

    “那把椅子,就是他的錢包。你喜歡珍珠麽?隻要摘得下來,盡可以拿去!”

    小姑娘看看輪椅,又看看屈方寧,嘻嘻地笑了起來,忽然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轉身飛快地跑了。

    “你比珍珠可愛多啦!”

    伴隨這句笑語而來的,還有五六枝剪得漂漂亮亮的鮮花。

    小亭鬱在一邊忍不住地笑。屈方寧愣了一下,摸摸自己的臉,也有點害羞地笑起來。

    夕陽至此也完全沉了下去。淡金色的集市輪廓漸漸隱沒在夜色裏,隻剩掛在草棚一角的牛油燈,映照著木炭暗紅色的火光。

    兩人靜靜地坐在台階上,聽離水拍打岸邊的聲音,風把石頭上熱氣帶走的聲音,還有河邊的棚屋裏,女人豔麗的笑聲。

    不知哪裏的東西翻倒了。兩個其藍士兵提著褲子從棚屋裏罵罵咧咧地出來,見沒有甚麽糾紛,一貓腰又進去了。

    “方寧,你猜我在想甚麽?”

    屈方寧收迴目光,托著一邊臉頰看他。

    “我這一輩子,隻靠今天就能活下去了。”

    屈方寧瞧了他一會兒,目光又轉向了天邊。

    “嗯,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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