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外,有輕陰乍起,未是斜陽。


    劉基緬懷著過去,曾經的自己對元廷徹底失望,曾夢想在倒元的戰爭中可以覓個封侯,想想隆中諸葛,濟弱扶危。


    自己當初選擇朱元璋,並臣服於他之下,何嚐不是“濟弱扶危”?


    要知道,當年的陳友諒可比朱元璋強太多了,陳友諒帶著船隊已經到了應天城外。當時應天城內人心惶惶,甚至有人想要逃走、投降,是自己對朱元璋說:


    凡言降者或議逃者,應盡誅之。


    崢嶸的歲月裏,自己想當諸葛亮那樣的人,輔佐明主,運籌帷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鄱陽湖的烽火連天,元廷的分崩離析……


    為了大明王朝,我劉基劉伯溫也出過力,隻可惜,最終隻是個伯爵,萬裏封侯的夢終是破滅在了蒼老的歲月裏。


    顧正臣指了指棋盤,淡然一笑:“誠意伯,天時不在你,這人和——你也沒守住啊。”


    劉基低頭看去,不由愣住。


    隻顧著遐想過去,卻不料被人恍了神,竟下錯了棋,出了破綻,被顧正臣給盤殺了一片。


    劉基丟下手中的棋子,無奈地搖了搖頭:“終究還是敗給了昏招。”


    顧正臣看著失落的劉基,笑道:“誠意伯有什麽好失落的,說不得過個幾百年,你與諸葛孔明並列,成為民間仰望的智慧化身。帝王將相多,可帷幄千裏,謀略江山的劉伯溫,大明隻有一個。”


    劉基看著顧正臣,皺眉問:“你知幾百年後事?”


    顧正臣搖頭:“這誰人知道。但我想——應是如此。”


    劉基目光深邃地看著顧正臣:“我看人無數,望氣有道,唯獨觀你不明朗,似是置身重重迷霧之內,甚至還曾對你卜卦,皆是撲朔迷離之象。病重居留金陵,依舊命我兒打探朝廷動向,尤其是關於你的消息。”


    顧正臣微微偏頭,審視著劉基,問道:“誠意伯想說什麽?”


    劉基嗬嗬一笑,疲憊地靠在枕頭上:“你很聰明,聰明到了有些時候讓我們感覺自己很愚蠢,就如你打造的雙人床、戰術背包、嬰兒車、新式爐子等等。總有種錯覺,你的聰明並不是來自於你的智慧,而是來自你的見識,似乎你早就知道這些,認為它們的存在是理所當然的事,這才信手拈來……”


    顧正臣悚然一驚。


    好一個恐怖的劉伯溫,他似乎看穿了一切,卻又自我否定,認為這些荒謬的想法是錯覺!


    劉基看不到顧正臣的神情,他正在低頭撿拾起棋子,長長歎了口氣,問道:“顧縣男,你是不是遇到過傾囊相授的異人?”


    顧正臣搖了搖頭,看向劉基,反問道:“聽聞誠意伯少時好學敏求,聰慧過人,難道這滿腔經緯之術與才情,是異人相授?”


    劉基擺了擺手,嚴肅地說:“大不同,劉某少年求學,有先生,有同窗,有世人知。而朝廷對你的文書記錄,最早也不過是顧家落戶藤縣。在落戶藤縣之前,你們一家人在哪裏,經曆過什麽,跟誰有過往來,無人知曉。”


    顧正臣收斂了溫和,語氣變得淩厲起來:“誠意伯,不是無人知曉,而是沒有人在乎小人物的生死。不說在藤縣,就是在金陵內外,誰又會去記錄一個老農的生死,誰會留意一個小販來過?曾經的苦難加在了這一片大地上,我看到過死亡,也翻閱過史書,知道唯有強國盛世方不為人欺!”


    “不是什麽異人成就了我,而是我不想看到恥辱的一幕幕上演在這一片土地之上,不想看到有人殺了漢家男兒還洋洋得意,不想看到這裏燃燒著烽火,那裏遍地枯骨!智慧也罷,見識也罷,隨誠意伯言說,我要做的隻是——輔佐皇室讓大明走向盛世!你可以質疑我的出身,質疑我的學問,但不要質疑我的立場。”


    異人?


    這世上當真有異人嗎?


    這是個說不準的事,比如鬼穀子,這個家夥就很鬼,弟子五百,雖然比不上孔子弟子三千,但點幾個名字全是一等一的名人,比如軍事家龐涓、孫臏,縱橫家蘇秦、張儀,仙道家茅蒙、徐福,據說毛遂自薦的毛遂也是鬼穀子的弟子。


    還有與鬼穀子齊名的黃石公,傳授《太公兵法》、《黃石公略》於張良,這才有了張良輔佐漢高祖劉邦奪得天下。


    不管有沒有異人或隱士,都與自己無關。


    在自己身後,不是某一股力量或學說的代言人,而是大明!


    劉基認識到自己錯了,拱手道:“是我想太多,隻是你的一些舉動令人匪夷,仔細思索又覺合情合理。就以四腳賬冊來說,看似是簡單的改進,實則是一套記錄、核算、稽查完整的改變,很難想象,這是一個人坐在書房裏創造出來的。”


    顧正臣臉皮早就練厚了,頗有些“恬不知恥”地說:“那,你現在就見識到了。”


    劉基笑了。


    夜色來時,天有些涼意。


    顧正臣看著睡著的劉基,扯了扯薄被,然後起身上了舵樓,對張赫問道:“陳大河、王浮屠他們都跟上了嗎?”


    張赫指了指西麵:“所有商船都跟在後麵,不會遺漏一隻。”


    顧正臣站在舵樓上看,借著月光也隻看到了遠處寥寥幾艘船,不由歎道:“沒辦法望遠,總歸是有些不足。”


    張赫嗬嗬笑道:“對誰不一樣,我們看不遠,敵人也看不遠。”


    顧正臣看向張赫,直至張赫收斂了笑意,才開口:“張指揮使就沒想過,若是我們可以先一步觀察到敵人,提前調整好航向,做好戰鬥準備,會不會更為有利?”


    張赫有些茫然:“話雖如此,可了望軍士隻能看那麽遠……”


    顧正臣想了想,和張赫說這些沒用,於是問道:“王枝在這條船上嗎?”


    張赫點頭:“在。”


    “讓他來見我,現在。”


    顧正臣安排下去,然後迴到了甲板上,盤坐在劉基一旁。


    王枝聽聞顧縣男找自己,連忙起身跑了出來,恭恭敬敬行禮:“顧縣男。”


    顧正臣示意王枝坐下,沒有顧忌一旁睡覺的劉基,對王枝道:“王主事知道這次去泉州府的緣由吧?”


    王枝點頭,從懷中取出一份文書:“吏部發了文書過來,說是泉州府開海,急需在晉江城打造新的官窯燒製陶瓷以出海貿易。故此將我與一幹匠人調往泉州晉江,聽憑顧縣男差遣。”


    顧正臣沒有接文書,而是認真地說:“我與王主事有過一麵之緣,想來沒有忘記吧?”


    王枝挺直身板:“自不敢忘!”


    那是在朝廷設置寶鈔提舉司之後不久,在句容當知縣的顧正臣被調迴金陵擔任寶鈔提舉司副提舉,後來他與工部尚書李敏一起到了琉璃廠,安排匠人燒製了放大鏡。負責接待他們的便是自己,在那之後不久,自己就收到了皇帝“再造一批放大鏡”與“禁止外流一塊”的旨意。


    顧正臣繼續說:“在抵達泉州晉江之後,官窯起,第一件事不是燒製陶瓷,而是再造一批放大鏡。”


    “再造,可是陛下有旨意……”


    “這文書上沒告訴你,聽憑我差遣?”


    “這是吏部公文,非是陛下……”


    “那你認為,吏部公文為何會加上這一句?”


    王枝明白了。


    平日調令文書絕不會加這麽一句,因為該誰管是有規定的,你去當主簿,自然隻能歸知縣管,不用多說。而吏部莫名其妙加上了這句話,顯然是皇帝特意安排的。


    為了打消王枝的顧慮,顧正臣還是說了句:“此事陛下已是特許。”


    王枝放心下來,問:“那製造多少放大鏡合適?”


    顧正臣想了想,說道:“製造一批厚度不同的放大鏡,一定要確保潔淨裏麵無氣泡、無顏色。至於數量,每種厚度先製造一百吧。”


    對於望遠鏡這東西,顧正臣隻知道凸透鏡可以構成,但具體使用哪一種鏡片,鏡片厚度對使用效果的影響如何,顧正臣並不甚清楚,需要一次次組合實驗才能敲定。


    在王枝走後,顧正臣看向劉基,嘴角微動:“就沒想著避開你,何必裝睡如此深沉?”


    劉基翻了個身,看著顧正臣,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是病人,睡眠很輕,還帶人在這裏議事?”


    顧正臣指了指船艙:“你迴船艙找兒子,我迴船艙找夫人,如何?”


    劉基躺好,看向天上的橢圓明月,問道:“放大鏡是什麽東西?”


    顧正臣跟著躺了下來,枕著雙臂:“放大鏡,就是可以將東西放大。”


    “如此神奇?”


    “還有更神奇的,有一種東西叫做望遠鏡。”


    “能望遠?”


    “自然,誠意伯要不要與顧某定個君子約定,等我製出望遠鏡時,你能用上它。若是食言,便是非君子。”


    “嗬嗬,這個約定,我可不敢應下啊,怕死了失約,怕活著受罪。你的好意我領了,但我這條老命若是一直苟延殘喘,怕是連最後的體麵也留不住嘍。”


    顧正臣看著撫摸右腹的劉基,清楚他早已看穿了一切,這個智謀無雙的老人,終沒有一個風光的結局。


    送一程,再一程!


    直至逆流而上,抵達青田縣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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