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呂宗藝暫管泉州府事,顧小子速迴金陵,欽此。”


    顧正臣看著這連抬頭都沒有的聖旨,一腦袋漿糊,若不是後麵加蓋了大寶,真懷疑是不是有人偽裝的。


    呂宗藝羨慕不已,什麽叫恩寵,這才叫恩寵,人家皇帝就沒將他當官員,而是當子侄,聽聽,顧小子,而不是顧正臣……


    顧正臣用手指摳了摳,疑惑地問:“就這,沒了?”


    呂宗藝點了點頭:“你還想要什麽?”


    顧正臣鬱悶不已:“陛下突然下旨將我召迴,總應該說明事由吧。呂參政,透個底,是不是有人彈劾我,陛下發怒準備將我再次投入地牢?”


    呂宗藝白了一眼顧正臣:“你行事如此霸道,動輒殺人,泉州府強宗大族被你殺得跟鵪鶉差不多了,有人彈劾你也是應該之事。不過事情應該還沒嚴重到去刑部住下的地步,畢竟這是召你迴金陵,而不是派天使抓你入金陵。”


    顧正臣將聖旨卷了起來,思索了下,道:“你現在來也好,即使陛下不讓你來,我也會請你來泉州府,主持一府之事。不瞞呂參政,前兩日我給朝廷去了文書,請旨迴一趟金陵。如今聖旨先一步到了,省了不少事。”


    呂宗藝皺了皺眉頭:“你是泉州知府,迴金陵做甚?眼下已是二月,正是勸課農桑、春耕繁忙之時……”


    顧正臣笑了笑,從桌案上抽出一份文書遞給呂宗藝:“看看。”


    呂宗藝接過,打開看了看,不由得皺起眉頭:“你竟當真讓人出海了,公然違背陛下旨意,難道你不怕殺頭?等等,這該不會也是陛下特許的吧?”


    顧正臣隻是淡然一笑,並沒有解釋,隻是說:“想要說服皇帝打開大海,就需要將這些貿易品轉為錢糧。泉州府商人數量少,這些年來被打壓的也沒了多少財力,地方大戶多數隻是大而不富,家產連一千兩銀都湊不到,所以這批貿易品隻能向北,最終抵達金陵。”


    “呂參政是個明白人,應該清楚沿海地帶想要興盛,百姓想要過上好日子,不能不開海。自古以來,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到了咱大明,不能隻剩下靠山吃山,靠海不能吃海。所以,我需要親自走一趟金陵。”


    呂宗藝坐了下來,皺眉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顧正臣嗬嗬一笑:“我想說的是,這一次迴金陵,我一定要說服陛下開海,但這個過程未必順利,會有人攔我,阻我,彈劾我。我受點委屈,吃點虧無所謂,但我放不下這裏的三十萬百姓。若因為一些變故我不能短時間迴來,還請呂參政悲憫這裏百姓,莫要再起官災、人禍。”


    呂宗藝深深看著顧正臣。


    不得不承認,此人確實愛民。


    從他在泉州府的所作所為來看,他殺官也好,殺大戶也好,都不是為了自身私利,而是為了泉州府百姓!


    呂宗藝起身,肅然作揖:“顧知府,呂某生平罕有敬佩之人,你算一個。我答應你,在你迴來之前,我定盡全力照管泉州府!”


    顧正臣還禮。


    很快,張赫、儲興、王大河、王浮屠等人收到準備出航北上的命令。


    顧正臣召集府衙吏員、雜役,將錢糧賬目、知府印信等轉交呂宗藝,並對眾人道:“本官隻是暫往金陵,期間諸事呂參政暫代,諸位需認真是做事,該是你們的,自然還是你們,不是你們的,誰伸手,誰丟性命!”


    黃斐、趙三七等人齊聲答應。


    這是一個定心丸,也就是說,養廉銀還是會繼續給,不會因為呂參政的到來而取消。


    就在顧正臣收拾行李的時候,張培匆匆走了進來,對顧正臣道:“老爺,趙一悔來了。”


    “總算來了。”


    顧正臣笑了,出府衙親自迎接。


    趙一悔已經不再是地牢中的那副頹喪模樣,雖然還很是瘦弱,可精神已是大好,見到顧正臣,連忙行禮:“見過顧知府!”


    “哈哈,快請進。”


    顧正臣邀請趙一悔入知府宅,吩咐張培置辦一桌酒菜。


    一番寒暄後,趙一悔指了指門外:“院子裏有些箱子,這是何故,莫不是顧知府要離開這裏?”


    顧正臣沒有隱瞞,將貿易、開海等事說了一番:“陛下突然下旨召我迴去,想來不是為此事。你自金陵中來,可聽到什麽消息?”


    趙一悔微微點了點頭:“倒還真聽到了些事,隻是不清楚與召你迴去有無關係。”


    顧正臣眉頭一抬。


    趙一悔認真地說:“去年時,朝廷將寶鈔提舉司提升為正四品衙門,其後不久,提舉費震便完成了十萬貫寶鈔批量刷印。今年年初時,蘇州、杭州、開封、北平等大城已設了大明錢莊。聽說各府、各縣也會跟進設置錢莊……”


    顧正臣想了想,老朱這次急匆匆召自己迴金陵,很可能事關寶鈔提舉司,也可能是費震要求的。


    這意味著,寶鈔發行全國的日期極有可能不遠了。


    “對了,我來之前,你夫人托我將這枚玉佩交給你。”


    趙一悔從懷中取出一枚玉佩,雙手托著交給顧正臣,補充道:“我啟程時,你府上的顧誠大管家與掌櫃胡恆財已經在組織商隊,據說想要南下泉州府,此時也應該已經在半路之上了。”


    顧正臣接過玉佩,手微微有些顫抖。


    自己的玉佩並不多,送出去的隻有一塊。玉佩迴來了,說明那人走了。


    顧正臣黯然神傷,低聲道:“詹府是不是在辦喪事?”


    趙一悔看是到顧正臣如此模樣,又看了看玉佩,陡然明白過來,連忙說:“詹承旨沒熬到春日,在冬最後幾日走了。”


    顧正臣捏著玉佩,沉默良久,直至張培是安排人布置酒菜才迴過神,將玉佩係在腰間,歎息道:“雖與詹承旨並無幾次見麵,可是總覺得他親切,是個好老人。可惜當日一別,成了永別。”


    “同文兄走了嗎?”


    呂宗藝走了進來,對這個消息很是震驚。


    趙一悔是說過,呂宗藝也忍不住哀歎:“當初我尚在刑部時,是詹老尚書力薦,將我調到福建當參政。臨行之前,詹老尚書還不忘叮囑我等,務必愛民清廉,不使民徒增負擔……”


    酒滿,向北祭奠。


    收拾好心情之後,顧正臣對趙一悔道:“既然你來了,那泉州市舶司便歸你來管,對知府衙門負責,不再向行省負責,明白我的意思吧?”


    趙一悔重重點頭:“明白。”


    顧正臣安排道:“若此行順利,朝廷將會開海。而為了迎接接下來的航海貿易,市舶司必須做好充分準備,一是需要疏浚港口,休憩碼頭,二是做好接駁運輸,晉江、洛陽江的碼頭也應該重新休整,三是需要做好船隻管理、登陸管理,設計新型的下海通行官憑……”


    對於顧正臣的安排,趙一悔自是一一答應,全都記下。


    顧正臣說完之後看向呂宗藝:“市舶司的事勞煩呂參政多用心,晉江城老舊,許多客棧也已關停。府衙手中還握著一批鋪店房契,可以找商人接手,不要售賣,隻租賃。”


    呂宗藝有些疑惑:“為何隻是租賃?”


    顧正臣端起酒杯:“簡單,因為用不了幾年,晉江城將煥然一新,他日這裏鋪店將是寸土寸金,至於眼下,可沒誰會出大價錢來購置鋪店。”


    呂宗藝恍然,抬手道:“論說商道,實不如你。隻是眼下朝廷態度並不明朗,能不能開海尚且未知,此時商人會租賃鋪店嗎?”


    顧正臣一飲而盡,笑道:“那就看看他們的見識和膽魄了。府衙找人暗中散播消息,隻說朝廷可能開海。若我不能說服陛下,事情也有個轉圜餘地。”


    呂宗藝讚歎連連:“進退都是你有理,哈哈。這樣一來,確實考驗商人的膽識,我看可行。若有人坐觀風向,一旦朝廷吹了東風,那府衙手中的鋪店可就要漲價了。”


    一頓飯,敲定了市舶司、晉江城、泉州府諸多事。


    在張赫派人告知已做好出航事宜之後,顧正臣便悄然離開了泉州府,並沒有驚動這裏的百姓。


    呂宗藝、趙一悔送行。


    顧正臣站在船上招手,看著港口漸遠,才轉過身對張培說:“迴去之後,你就留在金陵陪陪家人,換姚鎮陪同。你們跟著我,總不能一年到頭舍家不顧。”


    張培搖頭:“家裏不需要我照料,老爺給的銀錢足夠他們在金陵好好生活了。”


    “人活著,不隻是活著,還需要陪伴,事情就這麽定了。”


    顧正臣拿定主意,然後看向林白帆:“聽聞你侄子頂替你進了泉州衛,你現在已經脫離軍籍了?”


    林白帆肅然道:“我想跟著顧知府,不,我想跟著老爺。”


    顧正臣苦澀地搖了搖頭:“跟著我未必有什麽好結果,以我的性子,少不了樹敵。現在皇帝能容忍我,他日若因事惱怒,說不得就會將我砍了,到時候若連累了你們……”


    林白帆堅定地說:“若錯失了這次機會,餘生皆是憾事!跟你,雖死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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