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艘船蕩在寧靜的港灣,在星辰的注視下,緩緩向著大海而去。


    一條魚躍出水麵,彎著身軀帶出點點水珠,然後落入水中,激起水花一片,波紋遊向四周,陡然之間被更強大的水波壓蓋而過。


    星光照應在鐵包裹的撞角之上,畏懼地捂住了眼。


    海麵之上,偏暗。


    艦首艙內,儲興指著長一尺一寸,口徑三寸四分七的銅色火器,對顧正臣說:“那,這就是大碗口炮,稱得上是水上利器。”


    “水上利器?”


    顧正臣蹲下身,看著如同碗口一樣大的火炮,問道:“你也這樣認為?”


    “自然!”


    儲興自信滿滿。


    顧正臣看了看上麵的銘文,起身拍了拍手:“聽聞水師幾次追剿海寇都被他們給逃了?”


    儲興皺眉:“那些海寇全都是小船,進退便利,隻能容納十幾個人。咱們這是大福船,可以容納百人以上,麵對麵交鋒自然不會放走一人,可是他們隔好幾裏遠看到水師就跑,我們也追不上啊。”


    顧正臣歎了口氣,指了指大碗口炮:“說到底,還是這玩意不行。”


    “不行?”


    儲興臉色有些異樣。


    顧正臣認真地說:“這是垃圾,不堪用的垃圾。”


    “啥?”


    儲興瞪大眼。


    千戶孟萬裏不高興了,當即站出來反駁:“顧縣男,這可是你不曾見到過的火器,直言其垃圾,是否有些過了?”


    顧正臣哈哈大笑起來,用腳踢了踢大碗口炮:“把這些東西給我拆了吧,用它去遠航,我怕打不過海賊。”


    “拆,拆了?”


    儲興有些錯愕,搖了搖腦袋:“拆了用什麽,這可是大碗口炮,隔著一百五十步都能將對方的船砸一個大窟窿。”


    “多少步?”


    “一百五十步啊。”


    顧正臣鬱悶:“這算什麽水上利器,弓箭都能百步,硬弓可以過一百五十步,一個火炮竟然還不如弓箭射程?”


    儲興如同看白癡一樣看著顧正臣:“這是大福船,主要是海上作戰。而海上風向不定,在一些時候弓箭並不能施展開來,逆大風時,強弓別說一百五十步,就是一百步以內都難有準頭。但這大碗口炮不同,它能在逆風時擊中一百五十步開外的船隻。”


    顧正臣想了想,尋常的弓箭在海上確實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給儲興道歉:“用大碗口炮與弓箭比是不合適的,這一點是我錯了。”


    儲興見顧正臣如此,連忙笑道:“沒那麽嚴重,這大碗口炮還是個寶貝……”


    顧正臣搖了搖頭:“弓箭不能與大碗口炮比,那床弩呢?”


    儲興皺眉,仔細說道:“床弩的射殺距離自然超出了大碗口炮,但床弩造價可比這大碗口炮貴重多了,大碗口炮不過合兩貫錢,而床弩怕是不低於六貫錢。再說了,大碗口炮一個人也能操持,床弩卻需要四五十人操持,哪怕是減弱其威力,至少也需要十幾人操持……”


    顧正臣點了點頭,抬手托著下巴,沉思道:“若能製造出一兩個人使用的床弩,事情豈不是就解決了?”


    秦鬆、梅鴻眼神一亮,看著顧正臣的目光裏滿是期待。


    蕭成也不禁被顧正臣的想法給嚇了一跳。


    要知道顧正臣還有一個身份是工部郎中,這個工部郎中不是隨隨便便給他的,而是因為他一手創造了句容將作院,打造出了不少實用性極強的器物。


    更何況他還是遠火局的掌印官,遠火局已經給朝廷報喜過了,而這喜,不隻是匠人之功,更有顧正臣的功勞!他現在說出這種話,興許哪一日當真能看到簡便的強弩!


    儲興、孟萬裏對此並不看好。


    孟萬裏直言不諱:“弩殺傷距離遠,一些單兵弩確實比弓箭更能殺傷敵兵,但弩沒有弓靈活,在軍隊中往往弩是防守利器,多用於守備營地與伏擊,並不適合進攻。床弩也一樣如此,將這些用到船上打水戰未必適合。”


    “再說了,單兵或雙人能操持的床弩,我是聞所未聞,古往今來多少人改造床弩都不見銳減了操持人數。所以,縣男不妨多看看水師的裝備,相信水師的戰力。”


    秦鬆有些不樂意了,站出來說:“顧指揮僉事如此說自然有他的道理,若論水戰,他未必會輸給你。莫要忘記了長江口南沙一戰,數百海寇喪命……”


    “好了,這些就莫要說了。”


    顧正臣打斷了秦鬆,堅定地說:“該拆的全都拆了,所有的大碗口炮全都拆下。”


    儲興直皺眉:“這不合適吧,你可是借調水師用於護航,拆了大碗口炮等同於折了水師一大戰力,這容易讓軍士不安。”


    顧正臣笑道:“沒了大碗口炮就不安了?那就找個東西,給他們個定心丸。”


    儲興上前一步:“何物?”


    顧正臣神秘一笑:“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靖海侯連命都拿出來陪我,我總要拿出來一些好東西還個人情。”


    儲興指了指大碗口炮問:“比這好用?”


    顧正臣笑而不語。


    儲興還想追問,一名軍士跑了過來,通報:“了望軍士發現泉州港裏出來了六艘船,正朝著石湖碼頭方向前進。”


    “來了嗎?”


    顧正臣凝眸,看向儲興:“還請儲參將下令,將其截停。”


    儲興微微點頭,看向孟萬裏:“留下兩艘船盯著港口,其他船隻前往石湖碼頭,截停所見全部船隻!”


    孟萬裏領命,走了出去。


    顧正臣也沒了心思談論改造大福船的事,目前遠航人手還沒有找好,改造大福船可以適當延後。


    大福船乘風而行,船帆鼓動出聲音。


    顧正臣站在甲板上,低頭看向海水。


    大福船如同犁,大海如同土地,駛過時,犁將土地翻開。隻是,土地會留下溝壑,而大海卻轉眼恢複如初。


    大福船沒用多久便接近了六艘船隻,孟萬裏扯著嗓子喊:“水師盤查,所有船隻拋錨!”


    卜壽聽到了動靜,側身看向逼近的大福船,臉色陡然一變:“看來不是顧正臣動作緩慢遲鈍了,而是他搶先一步到了海上。現在看來,該出現的對手沒有出現在身前,那一定是繞到了身後。”


    卜方沒了之前的從容,眼神中帶著惶恐:“現在該怎麽辦?”


    卜壽淒然一笑:“怎麽辦,自然是見一見顧知府!你若是想離開,現在還來得及,你以的水性遊至石湖碼頭不成問題。”


    卜方猶豫了下,終還是搖了搖頭:“當年若不是你收留我,我早就餓死在荒野之中,這條命是你給的,我卜方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


    卜壽欣慰地點了點頭,命人拋錨。


    船停了下來,燈籠掛起。


    卜壽的身影在燈火中顯得十分耀眼。


    一艘大福船緩緩靠近,慢慢停了下來。


    卜壽聽到了大福船甲板上的腳步聲,仰頭看去,隻見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高處,不由得眉頭一皺。


    顧正臣拍打著船舷,俯視著卜壽,笑道:“昌元老人,這麽晚跑到海上來,是想出海垂釣,還是想出海尋根來個問祖歸宗?不過你祖上是大食國人,據我所知,大食國已經在一百多年前被成吉思汗的孫子,忽必烈的兄弟旭烈兀滅了,這個時候迴去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在不久的未來,將會有一個恐怖的跛子四處征戰與殺戮。”


    儲興、蕭成等人看向顧正臣,一個個不知其意。


    恐怖的跛子?


    誰?


    顧正臣怎麽會知道如此遙遠的事?


    卜壽眉頭緊鎖,看著顧正臣,喊道:“顧知府,你倒是好手段,為何不在港口抓我,別告訴我你能提前到了水師的船上,不能到港口去!”


    顧正臣爽朗一笑:“說實話,本官實在不應該直接入府衙,而是應該先去市舶司。早在金陵時,本官就聽趙一悔說起過冤情冤案,還說起市舶司有不少問題。本官若是先去市舶司,折色絲綢,借使臣之名掩蓋遠航貿易這些事,如何會今日才浮出水麵?”


    “趙一悔?!”


    卜壽深吸了一口氣:“他還沒死?”


    顧正臣微微搖頭:“他在刑部地牢裏好得很,本官之所以選擇在海上等你,也是因為市舶司!”


    “你想抓魏洪,卻苦於沒直接的借口是吧?”


    卜壽恍然。


    顧正臣打了個響指:“沒錯!魏洪把持市舶司,心甘情願做你們卜家的奴仆,幫助卜家通商於海外,欺騙朝廷與陛下,這些罪行著實當殺。可想要坐實這些,總需要一個由頭將其抓起來慢慢審,縱容他人違背海禁之令出海,這一條足夠抓他。”


    卜壽苦笑不已。


    若在港口抓自己,想抓魏洪確實不好找借口。現在自己=出了港口,魏洪的罪證是板上釘釘。


    顧正臣好算計!


    “卜壽,一切都結束了。”


    顧正臣看著林白帆、孟萬裏等人等上船,將卜壽等人控製住,沉聲道。


    卜壽嗬嗬冷笑,仰頭看著顧正臣,喊道:“結束?哈哈,顧正臣,你太天真了。你若抓了我,這就不是結束,而是開始!你知不知道,你會因此惹上無窮盡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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