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府衙,獄房。


    顧正臣命黃科打開吳康的監房,然後走了進去。


    吳康看著走進來的顧正臣,坐在角落裏並沒有起身,目光冷冷:“顧知府是來看我落魄,還是想問我話?想看落魄隨意,想問話,我這會正不舒服,不想說話。”


    顧正臣淡然一笑,對頹廢的吳康搖了搖頭:“要問話,大可提你到大堂之上問。我來這裏,隻是想告訴你,你的好侄子吳驛將你的所作所為悉數告知,你隱藏在府衙之外的兩萬兩白銀,七千貫銅錢,還有一幹海外奇珍,也已被查抄。”


    吳康仰頭,將頭靠在牆壁上,一臉淒涼:“我將他當兒子養,給了他四年富貴,他想要豪宅,我命人搶了大戶,他想要女人,我出錢用計給他弄來,他想要經商,我給他盤下鋪子,他想要什麽,我無不應允!可到頭來,他竟如此待我!”


    顧正臣可以理解吳康的痛苦,被身邊最親近的人背叛、捅刀子是誰都不會舒坦。


    對於吳驛這種人,顧正臣打心裏鄙視,好歹挨個七八十杖,受點罪再交代,現在還沒過堂審問,隻是被關押起來,就嚷嚷著交代,這是急著想當“汙點證人”求一條活路啊。


    雖說吳驛是小人,但顧正臣還需要感謝這種小人,至少他的存在讓吳康的罪證變得清晰明確,一幹財物也被收至府衙。


    “吳同知,你能告訴本官,泉州府如此窮困的地方,你是如何搜刮出來近三萬貫錢財的嗎?”


    顧正臣對這些人的貪汙數目感到觸目驚心。


    泉州府,民生凋敝!


    晉江城外的一些百姓,不出氣力活的時候一天隻吃一頓飯,還是稀薄的粥。


    一家老小節衣縮食,隻為了能活下去!


    可這些官吏呢,不僅自己吃得好,穿得新!還能將好處分給親戚,分給投效之人!


    很難想象,一個貧瘠的府是如何搜刮出來這麽多錢財的,而這隻是吳康的那一份,這還沒算楊百舉、秦信、唐賢等人的份,還沒算地方知縣搜刮的那一份!


    吳康嘿嘿地笑了笑,對顧正臣說:“窮困的地方擠一擠,總能擠出油水。顧知府在句容不是辦了個豆油作坊,想來應該知道再癟的豆,隻要壓榨,總能出點油。”


    顧正臣眉頭微抬:“句容的這種小事你們竟也知道,看來沒少費力調查。”


    吳康將一隻手垂在膝蓋上:“你在句容的許多事都調查清楚了,我們對你的到來做好了準備。隻是你並沒有按部就班出現在該出現的時間,而是先一步來到這裏。一直以來我們都想不通,你是如何在那麽短的日子裏來到泉州府的,直至水師儲興的出現我才明白。”


    顧正臣低頭,踢了下稻草:“沒錯,我是借水師的船來的。”


    吳康淒然的歎息。


    曆來官員上任不是走路就是乘馬車,走的是官道,住的是驛站,有點動靜,隔著數十裏就知道了。可顧正臣這家夥就不走尋常路,在所有人盯著驛站的時候,他竟然出現走海上岸。


    所有籌劃與應對還沒來得及施展,顧正臣已舉起了棍子,一棒子下去就是一條命,威震整個泉州府!


    落得今日這個地步,不是沒有原因。


    吳康頭靠在牆壁上,閉上眼問:“公然搶奪府衙印信,已形同造反。顧知府,你不怕死嗎?等高參政來到府衙,完全可以用這個罪名將你檻送金陵!”


    顧正臣轉過身,朝著監房門走去:“你們在高參政來,本官也一樣。若福建有個昏庸的參政,本官也不是沒膽量關押。到時候讓他與你作伴,如何?”


    咣當。


    牢房關上,鎖鏈聲嘩啦。


    吳康瞪大眼,震驚地起身跑到窗口,對外麵的顧正臣喊道:“你到底是誰,你為何來的泉州府?”


    “我是誰,你們調查得還不夠詳實嗎?”


    顧正臣從袖子裏取出一疊紙張,晃了晃:“我很好奇,你們是通過誰拿到的如此詳實的情報,連我在句容搞養殖、賣肥料的事都寫了個清楚,甚至是,連郭家大案的詳細過程都附錄在後。吳同知,你來告訴我,這種情報,不是一般的商人能掌握的吧?”


    “到底是禦史台多嘴的監察禦史,還是刑部裏麵有你們的人?如此費心調查我,我自然需要迴敬個明白。有些事你們不應該做,做了,就需要承擔後果。”


    吳康沒想到顧正臣竟然連這些材料都拿到手了,退後一步,隱在暗處,直至顧正臣走遠,這才無力地坐了下來,低聲喃語:“麻煩大了。”


    顧正臣走至推官王信虔的監房,沉聲道:“提審王信虔!”


    黃科當即命獄卒開門。


    顧正臣剛想迴大堂,看到張培腳步匆匆而來,不由得微微皺眉。


    秦鬆至近前,低聲道:“府尊,嚴桑桑來了府衙。”


    “她來有何事?”


    顧正臣疑惑地問。


    秦鬆搖頭:“她說隻有見到府尊才會開口。不過看她神色慌張,麵帶愁容,衣衫也有些破爛,似乎是有十分著急的事。”


    顧正臣看了看走出來的王信虔,臉色變了變:“稍後再提審!”


    王信虔不明所以,這剛唿吸了一口外麵清新的空氣,又被送了迴去。


    顧正臣到了二堂,看到不斷走動的嚴桑桑,還沒開口,就見嚴桑桑雙眼紅潤,淚水從眼眶裏流淌出來。


    這是顧正臣第一次見嚴桑桑流淚。


    她被蕭成一巴掌差點打死的時候沒落淚,她在雙溪口與人鬥殺時身中長箭差點死去也沒有流淚。


    可現在,她哭了。


    “發生了何事?”


    顧正臣連忙問。


    嚴桑桑張開嘴,淚水滑落在唇上:“林琢,他死了。”


    顧正臣大吃一驚。


    前段日子軍士偽裝為海寇火燒雙溪口時,林琢還好好的,在洛陽鎮的時候,也不見林琢有什麽不好,這才多久,突然人沒了?


    “到底是怎麽迴事?”


    顧正臣感覺到了有些不同尋常,若林琢是病死,以嚴桑桑這種心性的人想來不會如此傷心失態!


    嚴桑桑抬手,擦去眼淚,咬了咬唇:“林琢死在了林誠意麵前……”


    顧正臣心頭一緊。


    林誠意向來與林琢最親近,如今林琢沒了,恐怕支撐她的柱子少了一根!


    “等等,你是說,有人將林琢推向醉酒的王癡?”


    顧正臣凝眸。


    嚴桑桑重重點頭:“確實如此!我和林誠意親眼所見,有一個頭戴白色帷帽的人,將原本避開王癡的林琢推了過去!這才有了王癡壓倒林琢。”


    顧正臣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你的意思是,林琢之死不是意外,而是精心設計的謀殺?”


    嚴桑桑急切地說:“哪裏有故意推人的意外!”


    顧正臣想不明白,問道:“動機呢?林琢隻不過是一個老人,在雙溪口又是老裏長,平日裏並沒有得罪過誰,有誰會要一個老人的性命?”


    嚴桑桑搖頭,大聲喊道:“我不知道,但我清楚,這一定是謀殺!顧正臣,若你不去調查清楚,還林琢一個公道,林誠意會恨你!”


    顧正臣有些猶豫。


    眼下秦信、吳康已全部入獄,正是磨刀霍霍,敲實證據,坐實罪狀的最好時機,也是審訊突破的最好機會。在這個檔口上,突然離開府衙前往洛陽鎮,等高暉高參政迴來,無法呈出鐵證,無法給出完整的證據,事情就不好辦了。


    “事關人命,你還在猶豫什麽?”


    嚴桑桑著急起來。


    顧正臣走至桌案後坐了下來,手指間捏著一枚銅錢,緩緩地說:“如果林琢是被人謀害,定有原因。”


    嚴桑桑跺了跺腳:“所以我才跑來找你,查出個真相!”


    銅錢翻動。


    顧正臣眉頭緊鎖。


    假定林琢是被人謀害而死,那他們的目的是什麽?


    錢?


    林琢家裏最多的是石頭,沒錢。


    仇殺?


    沒聽說林琢有仇人,他是當過吏員的人,八麵玲瓏,輕易不會得罪人。


    不為錢財,不因仇,總不可能是隨機殺人吧?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最樸素的價值觀了,誰願意因為一個快入土的老人搭上自己的命?


    嚴桑桑看著沉思不語的顧正臣,上前,一隻手拍在桌上:“你知道林誠意的心思,你知道她現在失去了最重要的人,而且這是謀殺,於情,於理,你都應該立即前往洛陽鎮!”


    顧正臣看著嚴桑桑,起身道:“立即前往洛陽鎮?這就是林琢死的後果!林琢的死,很可能不是死在原因上,而是死在結果上!”


    嚴桑桑一臉疑惑,不知道顧正臣到底在說什麽,什麽原因,什麽結果,完全不明白。


    顧正臣緊握拳頭,微微眯起的眼神中浮現出殺機。


    如果這種推測屬實的話,那林琢的死隻是針對自己來的,是調自己離開晉江城的棋外招!他們不是想要林琢的命,而是不想讓自己去審訊秦信、吳康等人!


    眼下的府衙除了自己這個官員外,就沒什麽官了,能審訊的,能問話的,就自己一人,這也就意味著凡事都須親力親為,不能輕易離開府衙。


    可林琢死了,極大可能是因自己而死!


    這事,不能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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