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行省。


    陳寧捏著一份文書,匆匆走入大堂,見胡惟庸正低頭處理文書,疾步上前,沉聲道:“胡相,有大事。”


    胡惟庸抬起頭,看了看陳寧,有些慍色:“何事?”


    陳寧連忙將文書遞了過去,低聲道:“福建行省參政高暉遞來文書,彈劾泉州知府顧正臣五宗罪,請旨將其撤職查辦。”


    胡惟庸微微皺眉,將身體向後靠在椅子背上:“又是他,這事背後該不會有你的影子吧?”


    陳寧連連擺手:“怎麽可能,我與福建那裏可不熟。”


    “不熟嗎?”


    胡惟庸嗬嗬笑了笑,接過文書打開看去,臉色變得凝重起來:“這文書還有誰看過?”


    陳寧搖了搖頭:“沒有其他人了,這是彈劾奏章,被我截了下來。”


    胡惟庸點了點頭。


    彈劾奏章是需要看著點,鬼知道誰不開眼點了自己的名,萬一有幾個善於罵人的,抓住一點問題非說這是大問題,雖然一時半會不可能扳倒自己,但被罵的人多了,朱皇帝會想:


    為啥他罵你不罵別人,說明你有錯啊……


    良好的形象還是需要保持的。


    胡惟庸低頭看著這文書,沉思良久,終還是搖了搖頭:“這文書還是莫要鬧大,我直接遞上去,你權當不知情。”


    陳寧不甘心,急切地說:“這可是治他罪的絕佳機會,如何能放棄!”


    胡惟庸將文書擱下,沉聲道:“治罪?就憑著高暉的這文書?三宗罪,一罪杖死泉州通判楊百舉,二罪濫刑懲眾,錯判製造冤案,三是治下無能,百姓怨聲載道!這三宗罪看似能要了顧正臣的性命,可陳寧,你當真認為顧正臣那麽好殺不成?”


    陳寧指了指文書:“如此罪惡滔天,皇帝再偏袒,哪怕不殺他,也會免了他的官!若我們什麽都不做,不奮力而為,皇帝真的可能會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絲毫懲戒都沒有!”


    胡惟庸敲了敲桌子,問道:“你以為顧正臣敢如此亂來,他是自尋死路嗎?你在蘇州當知府的時候,拿烙鐵燙人,為何不敢舉屠刀殺人?你都知道傷人有退路,殺人無退路,他顧正臣不知道?”


    陳寧有些著急,說顧正臣呢,怎麽扯自己頭上來了?


    當年自己是為了朝廷辦事,給朝廷收稅,手段粗暴點,弄傷弄殘幾個,那也是為朝廷效力,忠心可鑒,皇帝知道了最多也就是訓斥一頓。


    可現在顧正臣不是為了收稅,他這不是為朝廷效力,而是在打朝廷的臉,打皇帝的臉。擅殺人不說,還殺通判這種高官!皇帝怎麽可能容忍這樣的人繼續留在泉州府?


    “皇帝定會……”


    “你抓到敵人的破綻,最好是先想一想這個破綻該不該出現!陳寧,你在顧正臣身上栽了幾次跟頭,這件事就不要參與其中了,我會處置好。”


    胡惟庸嚴肅地說。


    陳寧張了張嘴,見胡惟庸目光變得冷厲起來,這才止住,歎了一口氣,行禮之後走了。


    胡惟庸拿起高暉的彈劾文書,看了幾眼,拿起走出中書,入宮至華蓋殿外,對守備的鄭泊問:“可有人奏事?”


    鄭泊欠了欠身,道:“迴胡相話,魏國公徐達,大都督府指揮同知沐英正在奏事。若胡相有急事,可差人先行通報。”


    胡惟庸擺了擺手:“不用,等一等吧。”


    徐達迴到了金陵,最近情緒有些低落,沐英也有一陣子沒入宮了,這兩人一起入宮,想來還是為了祟禮侯的事吧。


    祟禮侯,不是大明漢人,而是一個蒙古人,確切地說,還是一個皇室之人。


    當然,這裏的皇室不是老朱的皇室,而是元廷的皇室。


    祟禮侯是元順帝脫歡帖木兒孫、愛猷識裏達臘子,名為買的裏八剌。


    早在洪武三年五月時,李文忠奔襲應昌,元廷在死了老皇帝,立了新皇帝之後變得硬氣起來,說什麽都不想搬家,想在應昌給元順帝打棺材,挖坑給埋了。


    可李文忠不答應,兵都到城下了,這裏將是大明朝的地盤,你們怎麽能私搭亂建,於是一頓胖揍。愛猷識理達臘腿腳好,運氣也不錯,找到了一些馬,帶著幾十個人跑了出去,什麽兄弟姐妹姨娘官員都不管了,全留給了李文忠,包括兒子買的裏八剌。


    買的裏八剌是皇室之後,皇室有皇室的尊嚴與地位,朱元璋並沒有為難買的裏八剌,不僅封侯,還給送了宅院,安排人照顧。


    原本買的裏八剌住得好好的,吃喝都沒問題,可老朱不知道哪根筋錯了,竟突然下旨將買的裏八剌送迴去,還給元廷,還給愛猷識理達臘。


    老朱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當年俘虜你照顧你是因為你年幼,吃得少,花得少,送你迴去你也不認識路,萬一被狼吃了也不好,現在你長大了,吃的多了,也不怕狼了,總是和你父親分開也不是個辦法,你迴去吧,迴去告訴你爹,大明願意與元廷修好。


    送愛猷識理達臘的兒子迴去,這樣也不是沒道理,買的裏八剌吃了大明好幾年的米飯饅頭,想來也應該培養出了點感情,迴去之後,哪一天接班成了大汗,想想金陵那些年那些米那些人,拿出小本本迴想迴想誰對自己好,說不得就不會興兵打大明了。


    但這個道理不被武將接受,徐達就不願放買的裏八剌迴去,沐英也不想。


    現在不是放迴去的時機。


    在徐達看來,買的裏八剌現在迴去最多是個太子,以後接班還是會被底下的人裹挾著與大明作對。等愛猷識理達臘掛了,選出繼承人之後再送買的裏八剌,這可是內鬥啊,要知道買的裏八剌是老大,嫡長子,誰繼位都會感覺不安全。


    送太早了不合適,現在勸說勸說,趁著買的裏八剌還沒走出大明地界,快馬加鞭還能追迴來繼續喂米飯,一旦跑出關外去,那他就隻能吃肉了……


    沐英認為,好不容易抓來的俘虜放迴去有些損傷軍心,再說了,如果真的心疼買的裏八剌和愛猷識理達臘掛分居兩地,咱們也不一定非要送買的裏八剌迴去,可以抓愛猷識理達臘過來嘛。


    在金陵讓他們父子重逢,上演一出人間自有真情在的好戲,不是挺好的,幹嘛如此著急將人送過去。


    華蓋殿內,徐達、沐英還在請求。


    朱元璋發了怒:“你們一個個這是作甚,不就是送個剛成年的娃娃迴去,至於一次次進言?朕已經下了明旨,準他迴去,豈能食言?”


    徐達見朱元璋發了火,哀歎一聲,不再說什麽。


    沐英也頗是無奈。


    朱元璋的脾氣並不算好,他認定的事很難改。


    朱元璋看著低頭的徐達、沐英,嗬了兩聲:“朕這個時候送買的裏八剌迴去是經過慎重考慮的。眼下遠火局那裏取得了不錯的進展。當初顧正臣答應朕兩年之後拿出成果,那他一定可以做到。大明需要緩衝的時間,一個買的裏八剌換兩年邊疆安穩,如何不值得?”


    “等兩年之後,酒精產量跟上了,新的鍛體術也將鍛煉出一批強悍的軍士,厲害的火器將彌補步卒對抗騎兵的不足。到那時候,朝廷將再一次征沙漠。你徐達現在哼哧什麽,過兩年將買的裏八剌與愛猷識理達臘全都抓過來不就好了?”


    徐達震驚地看著朱元璋,感情咱們皇帝是想著一次滅了元廷,再抓一次俘虜……


    得。


    既然要爭取時間,既然要等待火器,那就不管買的裏八剌了。


    徐達、沐英行禮走出華蓋殿,見胡惟庸在,打了招唿,寒暄兩句便走了。


    胡惟庸見內侍請自己進去,這才入殿行禮。


    朱元璋拿起一份文書,展開看著,低沉著聲音:“起來說事吧。”


    胡惟庸從袖子中拿出一份文書,遞了上去:“陛下悲憫百姓,下令存恤養濟鰥寡孤獨、篤疾之人。現有司已給衣糧,合一千六百六十餘人。”


    朱元璋接過文書掃了幾眼,滿意地點了點頭:“百姓之中總有困苦之人,朕知苦疾纏身滋味,也知無人伸手幫襯的淒慘。他們是朕的子民,總不能不管這些人死活,這等事,年年都要有所作為,不可懈怠,傳令地方府州縣,養濟院那裏……”


    胡惟庸連連稱是。


    朱元璋將文書擱下來,見胡惟庸並沒動彈,皺了皺眉:“說吧,還有何事?”


    胡惟庸將另一份文書拿了出來,肅然道:“陛下憐憫百姓,可有些地方官吏,卻為惡傷民。福建行省高暉高參政上了彈劾文書,請陛下閱覽。”


    “高暉?”


    朱元璋明白過來,接過文書:“這彈劾之人,該不會是泉州知府顧正臣吧?”


    胡惟庸凝眸:“正是!”


    朱元璋接過文書,簡單地看了幾眼便丟在桌案上,平和地說:“高參政竟然收了顧正臣的知府印信,泉州府那裏,相當有意思啊。”


    胡惟庸暗暗心驚。


    皇帝似乎沒看到顧正臣的三宗罪,竟先提了高暉收走泉州知府印信這件事!這意味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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