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立藥鋪。


    王掌櫃看著離開的馬車,對一旁的夥計說:“給老爺遞話,陸氏兄弟已經得手。”


    夥計聞了聞空氣中殘留的酒氣,咧嘴道:“看來他們喝了不少好酒。”


    王掌櫃瞥了一眼夥計:“做成事,香車寶馬,美酒佳人。做不成事,嗬嗬——”


    夥計打了個哆嗦,連忙行禮離開。


    馬車轉了又轉,至一個巷口時停了會,很快馬車便又繼續前行,兩個推著糧袋的農夫進入了巷道,東拐西轉,最終不見了蹤跡。


    泉州府衙。


    秦信廢掉了顧正臣的命令,以“不合規”的名義,禁止承發房、書吏為百姓代寫狀紙,又以“府治內事少”為由,將每日放告調整為了逢二、六、八放告,又以河道失修為由,征調三千丁口服徭役,疏浚晉江河。


    原本應該被關押在監房裏的吳康還沒進監房就被釋放了,秦信給出的理由是海寇之言不可信,並無明證,存在誣陷之嫌,至於吳驛、吳亨自然也跟著放了。


    衙役班頭林楓、黃土堆等人一瘸一拐,不顧杖刑留下的傷迴到了府衙,趙三七被排擠成了馬夫,迴去繼續養馬了。


    晉江城百姓看到這一幕,原本升起的希望之火再次被熄滅。


    一連觀望數日,原本想要告狀的林弗,最終撕碎了狀紙,迴到燒酒巷的大碗酒樓唉聲歎氣。


    蹬,蹬。


    木頭重重敲在木板上的聲音傳了過來,麵容憔悴的林文腋下支著長長的拐杖,隨著另一隻腳的配合,一點點地向前走。


    “父親,今日府衙收了狀紙嗎?”


    林文期待地問。


    林弗看著殘了的長子,滿是心酸:“文兒,府衙變了天,這狀紙,咱不遞了。”


    林文臉上滿是失落,不甘心地說:“顧青天這樣厲害的人物也倒下了,誰還能為我們這些百姓說話,這天——難道就一直黑下去嗎?”


    林弗悲傷,卻沒有其他法子:“顧青天隻是知府,可來的人是行省參政。參政發了話,誰敢不聽。官官相護,自古以來皆是如此。”


    林文惱怒不已,低聲罵道:“朝廷為何就看不到這裏的黑暗,那麽多官員,他們眼瞎了嗎?”


    “住口!”


    林弗厲聲嗬斥,見沒有人聽到,連忙拉著林文:“你瘋了,誹謗朝廷可是重罪!這樣的話,以後不得再說!”


    林文低頭。


    自己還是失態了。


    原本看到了希望,可以讓那些可惡的官吏得到應有的懲罰!可轉眼之間希望破滅,如同酒壇子摔碎在地,隻剩下狼藉!


    “掌櫃。”


    林六剛招唿好一桌客人,連忙跑了過來。


    林弗看到林六不安的神情,順著林六的目光看去,隻見稅課司大使周農帶著兩個皂隸走了過來。


    周農走至櫃台,沒有理會林弗,而是轉過身,一隻手搭在櫃台上,看著酒樓裏還有三桌酒客,不由嘖嘖兩聲:“我說老佛,這生意又好起來了啊,是不是進賬不少?”


    林弗臉色變了變,最終還是擠出笑意,從櫃台後走了出來,弓著身諂笑:“周大使,這也沒幾個酒客,都窮酸得很,買不起幾個酒菜。”


    周農抬手,揉著右側臉頰上的一顆黑痣,瞥了一眼林弗:“五貫錢,再拿起兩壇好酒,咱們立刻就走。”


    林弗笑得很不自然:“大使,這酒樓一個月營生還不夠五貫錢,實在是拿不出來了啊。酒客太少,大中午的也隻這麽三桌,他們的酒菜加一塊還不夠三錢……”


    周農甩手便是一個巴掌。


    林弗捂著臉,眼神中的怒火一閃而過,隨後彎下腰杆:“周大使,酒樓實在是沒什麽生意,早就入不敷出,如何都拿不出來五貫錢,要不,多送大使幾壇好酒如何?”


    林文看著父親被打,怒火中燒,卻又不敢發作。


    周農哼了聲:“隻給酒,你打發叫花子呢?五貫錢,今日不給也得給,這是你們十月份的稅錢。”


    林弗痛苦不已:“可是我們已經繳到洪武九年九月份了……”


    周農一拍櫃台,喊道:“老子說的就是九年十月的稅!老佛,別讓我和兄弟們餓肚子啊。”


    林弗搖頭:“沒錢!”


    這才洪武七年十月,你們都弄到兩年後的稅去了還不夠!


    這樣折騰來折騰去,酒樓又沒什麽客人,老本都賠出去了,哪裏還有錢,也不出門看看這燒酒巷,以前家家戶戶有酒香,可現在呢,做酒的人家還有幾戶?


    周農走向林弗,一步步逼退,冷冷地說:“稅課司親自上門要稅,你不交稅便是對抗朝廷。林弗,我看你應該換個地方住了,府衙監房如何?哦,你這瘸腿的兒子也在啊,你該不會是忘記了,他那條腿是怎麽斷掉的吧?”


    林弗渾身一顫,不得不走向櫃台,拉開抽屜,抓出一把零散的銅錢,見周農看過來,索性將抽屜取下來,直接扣在了櫃台之上:“這是全部了。”


    “爹,不能給他們,我們……”


    林文著急起來。


    辛辛苦苦賺了這麽三貫錢,全給了他們,這酒樓怕是連工錢都開不起了。


    周農抓起一把銅錢,然後鬆開,任由銅錢從掌心滑落砸在櫃台之上:“這些不夠五貫錢,過兩日補上。”


    林弗低著頭,一臉生無可戀。


    林文見周農要裝錢,還威脅過兩日再來,終忍不住,罵道:“周扒皮,你不得好死!我定要狀告給顧知府,讓他知道稅課司惡意征稅,貪汙枉法,定你死罪!”


    周農將一把銅錢收入囊中,然後將錢囊丟給身旁的皂隸,推開擋路的林弗,走向林文,抬腿便是一腳,將林文踹倒在地,喊道:“找顧知府告狀,我呸,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滾開了,還指望他?林文,你辱罵朝廷官吏,今日我再斷你一條腿,也省得你去監房了!”


    林弗見狀,連忙上前,卻被一個皂隸一拳打倒在地。


    嚇壞的酒客紛紛起身,有些已經跑了出去。


    夥計林大、林六上前,也被皂隸給攔了去。


    周農活動了下脖子,獰笑地看著躺在地上的林文,抬起腳對準了林文那條完好無損的腿腳踝骨處:“斷了一條腿還沒半點記性,那就多斷一條!”


    蓄足了力道,周農猛地踩了下去!


    “不要!”


    林弗淒厲地喊道。


    周農絲毫不理睬,重腳落下!


    哢嚓!


    一聲慘叫瞬間傳遍整個酒樓,連外麵路過的行人也被驚住。


    林文惶恐地收迴腳,發現腳還好,倒是周農捂著腿骨慘叫著,一隻腳站著跳動,像是一個殘廢之人。


    一個碟子落在地上摔碎,上麵的青菜很是顯眼。


    周農疼得滿頭大汗,支撐著櫃台,另一隻腿不敢落地,兇狠的目光看去,厲聲喊道:“哪個孫子,給我站出來!”


    林弗順著目光看去,隻見角落裏坐著兩個酒客。


    一個人背對著自己,看不清容貌,隻看到其依舊在動筷子,似乎吃得津津有味。另一個人倒是對著這邊,隻不過長相實在是沒什麽特征,一臉憨厚,臉色稍有些黝黑,和尋常百姓沒什麽區別。


    周農看了看地上的碟子,見對麵的人不說話,順手拿起一旁的抽屜,一步步跳了過去,臉色陰沉地喊道:“是你們丟的碟子!”


    “他讓我丟的。”


    蕭成指了指對麵的顧正臣。


    周農咬牙切齒,舉起抽屜便朝著顧正臣的後腦勺砸了下去。


    蕭成抬起手,將一碗菜倒在其他碟子裏,捏著碟子。


    “啊!”


    周農感覺腿骨處又被碰了下,頓時疼出拘攣,手中的抽屜無力地落了下來。


    顧正臣移開長凳子,轉過身看著周農,緩緩地說:“這不是稅課司的周農周大使,怎麽,來收稅了?”


    周農看著這張臉,眼珠子差點瞪出來,惶恐後退,直接跌坐在地上,哆嗦地喊道:“顧,顧,顧知府!”


    林弗、林文聽到之後,也震驚不已。


    林弗去過府衙外,看到過顧正臣審案,雖然距離有點遠,雖然顧正臣沒有穿官服,可還是能認得出來,正是泉州知府!


    顧正臣一隻腳踩在抽屜邊緣,在抽屜立起來之後,伸手撿起抽屜,冷冷地看著周農:“看你這架勢,是想要本官的命,還是想要本官的一條腿?”


    “不,不敢。”


    周農感覺魂都要嚇沒了。


    這段時間裏,顧正臣的動作實在是太令人膽戰心驚,官員打死不說,其他胥吏、雜役,但凡有問題的,基本上都給了杖刑,有些人甚至領了一百杖,差點沒了性命。


    其威嚴與手段已經深入人心,令人畏懼。


    “周大哥,他已經沒印信了,怕他作甚。”


    跟著周農的皂隸周小二向來推崇周農,跟著周農混吃混喝,眼見周農被嚇成這樣,連忙打氣。


    周農愣了下,頓時安穩下來,剛剛的惶恐已是不見,換上了一副你能奈我何的嘴臉,反咬一口:“顧知府,你縱容隨從毆打朝廷官吏,這樣不好吧?”


    沒了印信,府衙又是秦信說了算,秦信可是自家人,他小妾可是自家姑姑。


    顧正臣不過是沒了牙齒的老虎,怕他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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