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傍晚,原本休沐的雜役、書吏跑了迴來,就連被顧正臣開出府衙的衙役也跑了迴來,懇請為朝廷繼續發光發熱。


    麵對這群人,顧正臣幹脆利索,就一個字:


    滾。


    休沐上寫著日期,不到日期都不準迴府衙。


    雖然老朱鼓勵加班且不給加班費,但還沒打算動官員的休沐,也不會對官員的除夕夜動手,生了病的,爹娘不好的,上班夠天數的,該休沐的時候還是允許休沐。


    顧正臣認為,這些官吏、雜役一個個都有這麽充分的理由請求休沐,自己不能不近人情。


    王某某,你爹不行了是吧,迴去照顧著,不孝父母如何忠朝廷?


    張某某,你老婆快生了是吧,來府衙幹嘛,這裏不提供接生服務,趕緊去找穩婆。


    李某某,你兒子不是病危了?好了啊,好了更需要陪一段時間,知不知道病情很容易反複,萬一再來個病危嘎了豈不是抱憾終身?


    別管胥吏,還是官員,亦或是雜役,都不準擅入府衙。


    吳康、唐賢等人一看這個架勢,頓時慌了,幾個人一番商議之後,吳康作說客進入了知府衙門。


    顧正臣正在翻閱楊百舉的貪汙賬冊,見吳康來了,起身拱手:“吳同知。”


    “顧知府,這都入夜了還在處理公務,實在是吾輩楷模。”


    吳康笑嗬嗬地行禮。


    顧正臣不苟言笑:“楷模不敢當,吳同知所為何來?”


    吳康瞥了一眼桌案,看到賬冊翻開著,哀歎一聲:“那楊通判貪汙累累,著實可恨。如此大案必是牽涉眾多,府尊一人處置起來定是疲憊,我等想著就不休沐了,總需要以朝廷事為重。”


    顧正臣打量著吳康,搖了搖頭:“什麽大案不大案,本官一人還是扛得住的,你內人上吐下瀉,你若不日夜陪伴與照料,怕是寒了她的心。案件調查也不是一兩日可出結果,耽誤個十天半個月也不打緊。”


    吳康恨不得罵人。


    十天半個月?


    到時候我們不知道挨了多少板子,現在不重新掌控府衙,估計就沒機會了。


    吳康正色道:“出了如此大案,誰還顧得上小家,自是需要全力以赴,從中協助知府辦案。下官以為,當立即召迴所有休沐之人!”


    顧正臣盯著吳康,緩緩地問:“這個時候,讓休沐之人迴來,怕不是最好的時候吧?”


    吳康擺了擺手:“為朝廷分憂,哪顧得上那麽多。”


    顧正臣見吳康執意堅持,笑著點了點頭:“既然吳同知發了話,本官也不好拒絕,那就讓願意迴來的迴來吧。”


    吳康鬆了一口氣,隻要人能迴來,府衙尚還在控製之中,於是上前問:“那府衙招募吏員、雜役這種告示……”


    顧正臣坐了下來,端起茶碗:“告示隻是做做樣子,以解燃眉之急,吳同知不會以為本官一個月當真能拿出幾百貫錢去養一批胥吏、雜役吧?”


    吳康臉上的笑有些僵硬。


    這倒是真的,三貫錢、兩貫錢,這個價碼遠遠超過了吏員月給六鬥米,府庫不會承擔這筆支出,顧正臣也不可能自己出錢,恩出於上的道理他不可能不懂。


    自己終究還是被顧正臣給詐了,他不過是虛晃一槍,而自己卻上了當,如今不召迴府衙的人也得召迴了。


    吳康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是顧正臣的對手,在他年輕的皮囊之下,似乎隱藏著另一個靈魂,可以看穿人心,驕傲又自信,把玩著各種手段來應付當下的局麵。


    當日晚間,休沐的吏員紛紛迴到府衙,就連開出去的班頭、衙役也經過吳康“說情”迴來辦差,畢竟人家三年徭役還沒結束,趕走也不合適。


    顧正臣似乎一退再退,吳康說什麽便是什麽。


    李承義麵對突然改變立場的顧正臣多少有些不適應,見顧正臣還沒睡,便站在窗外詢問緣由。


    顧正臣看著李承義,笑道:“你有沒有用籮筐捕過麻雀?”


    李承義雖然沒捕過麻雀,卻還是見過。


    一個籮筐反蓋,用纏上繩子的小木棍支撐起來,在籮筐下撒下少許稻穀,然後自己躲在遠處,等麻雀落下,拉動繩子,木棍移開,籮筐下落,正好將覓食的麻雀扣在下麵。


    所以——府衙是個籮筐。


    顧正臣打算在府衙裏,抓麻雀,而他手中,握著的正是能拉動木棍的繩子。


    李承義搖了搖頭,感慨道:“你是我見過最可怕的人,那些與你為敵的人實在值得同情。”


    智多近乎妖。


    這家夥就不是人,他不笑的時候可以將人打死,笑的時候正在準備將人打死……


    顧正臣打了個哈欠,想抓麻雀,總還是需要點耐心。


    蕭成走了過來,低聲道:“秦鬆送來消息,事情已辦妥。”


    顧正臣微微點頭,吹滅了蠟燭。


    翌日,點卯。


    顧正臣見除了那些挨了板子實在無法來的,其他人基本到了,班頭林楓、衙役黃土堆等人還出來請罪,這些顧正臣都沒在意,隻是簡單說了幾句,然後安排衙役打開府衙大門,不準阻攔百姓告狀。


    府衙門外,匯聚了烏泱泱的百姓。


    林弗與王升站在前麵,看著洞開的府衙大門,外麵的熱鬧與裏麵的冷清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沒有人告狀啊。”


    林弗疑惑地說。


    王升看了看身後的眾人,對林弗使了個眼色:“大家都在觀望,看看誰願意做這第一個,讓我說,你去得了。”


    林弗搖頭,擔憂道:“不行,誰知道顧知府能在這裏待多久,若他還在,我們不用擔心報複,若他走了呢,到那時我們豈不是被加倍報複,沒了活路?”


    百姓中擔憂者眾,雖圍了許多人,可終沒人願意當出頭之人。


    開府衙半個時辰,愣是沒一個人遞狀紙或喊冤。


    大堂之上。


    顧正臣端坐著,一言不發。


    吳康、秦信坐在兩側,時不時對下眼,臉色都不好看。


    “無人遞狀紙,也無人鳴冤。”


    衙役走進來通報。


    秦信看向顧正臣,平和地說:“這晉江城並無多少冤屈,既無人給狀紙,也無人鳴冤,這堂是不是該散了?”


    顧正臣嘴角微動:“莫要著急,該來的總會來。”


    便在此時,鳴冤鼓驟然被敲響!


    沉悶的鼓聲不斷響起,帶著堅定與厚重。


    趙三七丟下木槌,看向府衙門外的百姓,然後轉身朝向府衙大堂,拿出狀紙,高聲喊道:“草民有冤!”


    見有人帶頭,觀望的百姓上前。


    因為顧正臣的命令,府衙大門放開,準許百姓進入於大堂外旁聽,這讓大批百姓得以進入,幾乎堵了府衙的大門。


    趙三七進入大堂,行禮之後,將狀紙高舉:“草民趙三七,狀告府衙兵房吏員武二與南安縣知縣曹睿!”


    吳康、秦信等人看著馬夫趙三七,眼神冷厲。


    李承義看著趙三七,又看了看顧正臣。


    這家夥不是去了南安縣,雖說那裏距離晉江城不遠,但來迴少說也有八九十裏路,他怎麽突然迴來的?


    顧正臣瞥了一眼李承義,知道他的心思,趙三七怎麽迴來的,這還用想,自然是自己“請”迴來的。沒個帶頭告狀的,自己不能當堂立判,如何讓晉江百姓,讓泉州百姓知道府衙為民做主?


    書吏王孟接過趙三七的狀紙,掃了一眼,總感覺這字跡很熟悉,似乎,像是顧知府的筆跡……


    顧正臣接過狀紙,閱覽之後,抬起驚堂木,厲聲喊道:“兵房武二何在,帶出來!”


    武二畏懼不已,撲通跪下。


    顧正臣掃了一眼狀紙,沉聲道:“趙三七原為府衙馬夫,據他所言,他所養的是一匹下馬,馬死之後,兵房煎迫,讓其以上馬之價賠償,合二百貫錢,可有此事?”


    武二冷汗直冒,連忙說:“府尊,趙三七胡說,他養的本是上馬。按照規製,養馬因看護不周而死的,當作賠償。”


    “明明是下馬!”


    趙三七咬牙。


    武二堅持:“是上馬!”


    顧正臣拍了下桌案,厲聲道:“武二,你口口聲聲說趙三七養的是上馬,本官給你一次機會,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迴答,若拿出證據,證實那是匹下馬,本官可是會打人板子的……”


    武二膽戰心驚。


    雖說那馬骨頭都找不到了,但誰知道顧正臣能不能找到其他證據。


    打板子……


    娘的,楊百舉昨天剛被打死,這要落自己身上,能不能活?


    武二猶豫了下,終還是咬牙說:“確係上馬。”


    顧正臣無奈地搖了搖頭,威嚴地說:“武二,你還有最後一次機會。”


    “是,是上馬!”


    武二感覺渾身有些發冷。


    顧正臣臉色冰冷起來,一拍驚堂木,厲聲喊道:“你們聽好了,本官可以給你們一次、二次機會,在沒有拿出證據之前承認罪行,尚可從輕發落!可若你們不把握,本官可不會給第三次機會!來人,將兵房馬冊拿出來!”


    張培取來馬冊。


    顧正臣翻開馬冊,對武二道:“府衙也好,縣衙也罷,從無上馬!緣何在洪武五年元月,突然多了一匹上馬,你來告訴本官,這上馬從何而來?兵房賬冊與府庫賬冊之中,緣何不見購置上馬的記錄?既是上馬,那為何府衙之中沒有準備上等馬料,難道說,兵房竟讓上馬吃下馬的馬料?武二,你若解釋不清楚,今日這板子是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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