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兩個奇特的人。


    在李宗風、李承義打量顧正臣、蕭成的時候,顧正臣也在打量對方。


    很顯然,所謂的觀人望氣,不過是考校眼力。


    每個身份,都有著自己的行為特征,比如經常耕作的農夫,皮膚必然是粗糙中帶著黝黑,雙手滿是風霜,且繭子又厚又老,比如衛所軍士,行動與坐立之間,總帶著長期征戰的影子,手習慣放在腰間武器的位置,目光銳利且警惕,走路大步流星,手中會有繭子,但繭子的分布很不均勻,可能是射箭磨出來的在手指之間,可能是手握長刀或長槍,在虎口之間……


    你指望農夫一個個臉色白皙,軍士塗上發膠,弄死一群人之後還衣不染塵,麵不帶血,那不是白癡編劇,就是無腦導演。


    通過細節的觀察,去推斷來自何處、具體身份、特長,並不是高深莫測的學問,與知縣推理判案有些相通。


    隻不過調查案件的觀察更傾向於“推理”,而眼前兩人的觀察,顯然是“察言觀色”。


    李宗風一抱拳,對顧正臣道:“在下李宗風,這位是長子李承義,字長歌。敢問小兄弟姓字名誰?”


    “張三。”


    顧正臣看著李宗風,單刀直入:“聽聞你在這洛陽鎮結交四方好友,頗有威望,連縣太爺的話都不如你的話好使,可是如此?”


    李宗風哈哈大笑,連連擺手:“這都是街坊們吹捧來的,咱不過就是一百姓,怎敢與縣太爺相提並論。”


    顧正臣淡然一笑,也不深究,轉而詢問:“這洛陽鎮似與惠安縣其他地方不同,沿街百姓叫賣之聲也多是漢話,這是為何?”


    李宗風見顧正臣如此一問,不由地歎了一口氣:“此事說來,還與西晉時期的五胡亂華有關。看張小兄弟儒雅不凡,想來也應知那段黑暗日子。三國後期,中原人口銳減,魏晉不斷招撫五胡,先後將二百五十萬鮮卑人、七十萬匈奴人、八十萬羌人,一百萬氐人內遷。到了西晉末年,因八王之亂,漢人數量已遠遠低於五胡數量……”


    顧正臣心情沉重。


    任何一個漢人聽到五胡亂華時都不會有好心情,可以說那是漢民族幾乎滅絕的最黑暗時刻。


    一個兩三千萬的漢民族,硬生生被人殺成了幾百萬的少數民族。


    李宗風講述著:“那段時間裏,漢人隻能選擇逃亡。其中一支前往西北,河西走廊一帶。另一支則南下,進入江西、福建等地。後來,無論是唐初戰亂,還是唐末戰亂,亦或是南宋敗亡,都有不少人南遷至此。最初遷移過來的漢人,以洛陽人為主,便將此地稱之為洛陽……”


    洛陽鎮的百姓,大部分是北麵漢人遷過來的,以漢話為主是理所當然的事。


    “對於惠安縣的唐琥,你知道多少?”


    顧正臣突然換了話題。


    李宗風猛地警覺起來,李承義也吃驚地看著顧正臣。


    “怎麽,這個名字不能提?”


    顧正臣見兩人神情凝重。


    李宗風旁顧左右,見無人留意,便低聲說:“惠安唐琥,是泉州府通判唐賢的獨子,誰敢公然議論此人。”


    “哦,那就不說唐琥了。”


    李宗風放鬆下來。


    “說說唐賢吧。”


    顧正臣開口。


    李宗風、李承義神情呆滯,你丫的還不如說唐琥……


    李承義眯著眼看著顧正臣,問道:“你是官府的人?”


    顧正臣微微點頭:“算是吧。”


    李承義起身,盯著顧正臣:“你能帶我進入府衙?”


    “閉嘴!”


    李宗風一把拉過李承義,冷著臉說:“去看你的書,莫要待在這裏。”


    李承義倔強地看著顧正臣。


    顧正臣與李承義對視著,緩緩地說:“能,但我需要知道你的目的。”


    李宗風推開李承義,安排夥計將其帶走,然後迴到桌旁,嗬嗬一笑:“張小兄弟,實在抱歉,我這兒子有個心結。”


    “什麽心結?”


    顧正臣詢問。


    夥計來布置酒菜,菜齊酒滿。


    行酒幾輪。


    李宗風目光中透著傷感之色:“洪武五年七月,洛陽江發生了沉船案。當時,船上三十七人,有二十一人落水溺亡,其中就有我的兒媳趙英英,也就是長歌的妻子。她是江對麵的惠安女,平時住在娘家。”


    顧正臣有些疑惑:“沉船——案,為何稱之為案,難道說這不是一起意外?”


    李宗風搖了搖頭,心情沉重:“死者之中,有一位泉州府府衙戶房的吏員,名為胡本末。他的屍體打撈上來了,是被人勒死的。若隻是意外沉船,沒必要臨死之前上吊吧?另外,趙英英的屍體也找到了,胸口被利刃刺穿,還有兩人也死於利器。很明顯,在船沉之前,船上起過爭鬥。”


    顧正臣皺眉。


    若真是如此,沉船必不是意外,而是故意有人為之。


    李宗風歎道:“因為是洛陽江以南的事,加之死了不少人,驚動了泉州府府衙。隻是府衙調查之後,采用了一個船員的口供,說是聽到了吏員胡本末與人商議分贓事宜,因為分贓不均,這才為人所害,至於其他人,想來是因為看到了兇手的臉,這才慘遭毒手。”


    顧正臣端起酒碗,品了一口:“兇手也沒逃出去,溺死了,是吧?”


    李宗風嗬嗬苦笑,抓起酒碗一飲而盡:“你說得沒錯,兇手死了,案件結了!這些年來,長歌始終無法釋懷,曾多次前往府衙,希望能重審此案,並指出此案疑點重重,隻聽憑船員一人之言,不足以結案。隻可惜,無人理會。”


    顧正臣眉頭緊鎖:“給出證詞的船員是誰?”


    李宗風指了指洛陽江:“他,名為孫四。不過也死了,是喝醉酒,跌落江裏死的。”


    “還真是有些手段。”


    顧正臣麵色凝重。


    現在這案件過去了兩年多了,想要從頭調查已不容易,而唯一一個提供證詞的人也死了。


    李宗風夾了兩口菜,又是長歎息:“長歌他一直想要翻案,找出真相,找出真兇。他想去府衙看卷宗,希望通過卷宗找出破綻。隻是你也知道,百姓別說翻看卷宗了,就是進入府衙都難。一旦被人發現私自查看卷宗,那可也是重罪。”


    顧正臣擱下酒碗,問道:“戶房的胡本末,你可知此人情況?”


    李宗風搖了搖頭:“並不清楚,隻記得他是晉江本地人。”


    “你確定是本地人?”


    顧正臣抬了下眉頭。


    李宗風肯定地說:“府衙吏員多是本地人,衙役也曾提到過,其家就在晉江城外,一個叫溪前村的地方。”


    顧正臣低下頭,喃語道:“看來這洛陽江的水,也挺深。”


    按照朝廷規製,戶房吏員輕易不能出衙署。


    胡本末若是休沐離開府衙,那他也應該待在晉江,而不是出現在洛陽江,更不應該坐船。


    坐船向洛陽鎮方向而來,這是北上。


    胡本末想去哪裏?


    福州,去找福建行省的參政嗎?


    還是說,向更北,去金陵找老朱告狀?


    若是尋常的走親訪友,應不會被人在船上勒死。


    戶房,類似於戶部,其掌管的是泉州府的財務,兩稅、各種錢糧進入與支出的賬冊。胡本末手中很可能掌握了什麽見不得人的賬目,這才被人滅口。


    “這頓我請。”


    李宗風見蕭成拿出了些許碎銀,連忙推辭。


    顧正臣擺了擺手:“你知我的身份,若平白吃了卻不付賬,豈不是成了貪汙行徑,李兄,莫要坑害於我啊。”


    李宗風肅然起敬:“惠安,不,整個泉州府沒幾個你這樣的官員了。張小兄弟高潔,是我魯莽。”


    顧正臣笑道:“不知晉江城中,可還有像我一般迂腐,不為所動的官吏嗎?”


    李宗風認真地點了點頭:“還真有一位。”


    “誰?”


    顧正臣很好奇。


    李宗風正色道:“晉江知縣楊琇,這是一個清廉如水的官,若沒有此人治理晉江,興許民怨早已滔天。”


    顧正臣難以想象,晉江縣衙和泉州府的府衙,都在晉江城裏,唐賢作為泉州府通判,他是如何容忍一個清官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


    不過楊琇並沒有給朝廷上書說過泉州府的事,到底是真清廉,還是偽清廉,還需要去調查一番。


    顧正臣謝過李宗風之後,便下了酒樓。


    天色已是不早,便去了不遠處的萬安客棧住了下來。


    華燈出生,洛陽鎮主街很是熱鬧。


    顧正臣與蕭成走在鎮上,從穿街而過的百姓,從商販的臉上可以看出,這裏並不存在大的欺壓與盤削。


    走訪過幾個老人,顧正臣才弄明白,李宗風的祖上在這裏留下了不少產業,他算是這裏的富戶,性格豪爽,樂善好施。


    這裏窮困潦倒的百姓因為交不起稅被衙役為難時,李宗風站出來幫百姓繳了稅,百姓被冤枉了,是他疏通衙門,鄰裏糾紛,也是他當中協調。他雖不是這裏的裏長,但這裏的兩個裏長都聽他的話,受其恩惠頗多。


    地方之上,也並非一無是處。


    總有些地方,有些人,還在堅持著淳樸的善良,最柔軟的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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