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正臣當真怒了。


    這群家夥幾乎將百姓逼到了造反的絕境之上,就這樣還不罷手,不收斂,竟敢動刀子脅迫百姓!


    一旦百姓造反,那朝廷將無路可退!


    不管是什麽緣由造反的,朝廷都會先派遣軍隊殺掉造反的人。


    哪怕是朝廷的錯,哪怕是官吏的錯,那也不允許有人造反,不允許百姓揭竿而起對抗朝廷!


    造反的一幹頭目絕對是活不了的,殺頭是最輕的。至於其他跟著一起造反的,運氣好能被釋放迴去繼續幹活,運氣不好,那就是充軍,從造反打人,搖身一變成為職業打手。


    至於地方官吏的責任,那多是事後清算,而在這個過程中,官吏往往是可以運作、活動的,百姓造反雖然不是年年有,但在福建、廣東這些地方,隔兩三年不出一次也不正常,不論是大點的還是小點的造反,總會有的,至於原因,很可能百姓抗拒官府,不服管。


    這種刁民沒素質,責任怎麽能算在官府身上?


    總不能地方一出亂子,都怪官員不給力吧,你老朱治理天下好幾年了,不也一樣到處亂糟糟的,誰也沒說你不給力,說你無能啊。


    百姓造反,損失最大的依舊是百姓,他們將失去一切,甚至包括全家人的性命。


    顧正臣絕不允許在自己的治下出現造反這種事,不允許百姓被欺負到絕境呐喊反抗卻隻能等待被殺戮!


    一拳落!


    馬中再次狠狠砸落在地上,身體微微顫抖著。


    蕭成看著拳頭帶血的顧正臣,眯著的目光中透出一抹敬佩之色。


    有血性,是個有鳥的男人!


    跟著他混,舒坦,不畏手畏腳!


    蕭成似乎找到了跟隨常遇春時的感覺,戰場之上就是如此快意恩仇,隻不過那時候解決後顧之憂的是常遇春,現如今自然是顧正臣。


    自己是個粗人,不負責後果料理,隻負責幹事和幹人。


    隻是,常遇春弄死的畢竟都是對手,敵人,不管埋多少,屠多少,畢竟是戰場上敵我雙方矛盾,可顧正臣打的是朝廷的官差,這若是傳到金陵去,估計又會掀起彈劾風潮。


    顧正臣劇烈地喘息著,站起身來,掏出手帕擦拭著手上的血跡,冷冷地對馬中說:“你算什麽東西,時汝楫都不敢打我的臉,你敢打?統統給我綁了!”


    蕭成看向發呆的林琢:“愣著幹嘛,綁人!”


    林琢手有些顫抖,腳步搖晃到前麵,看了看隻能哼哼不能說話的馬大使,又看向冷酷的顧正臣,焦急地跺了跺腳:“你這是闖了大禍,他們可是河泊所的官員,是衙門裏的人,你打了他們,就等於打了朝廷的臉,你,你們快點跑路吧,趁著天黑趕緊跑。”


    顧正臣笑了笑,看著骨子裏透著淳樸的林琢:“你在元廷當過官吏,雖然隻是看守倉庫,可也十分清楚招惹朝廷的後果,我若跑了,那你們怎麽辦,這些人怎麽辦?到時衙門來人,衛所來人,你們誰能擋得住?”


    林琢愁苦不已:“棍棒擋不住,石頭擋不住,就用墳頭來擋,死一個是一個,反正雙溪口的百姓怕活不過明年春了,大不了和他們拚了!元廷時不把漢人當人,娘的,換了朝代才知道,漢人也不將漢人當人!”


    顧正臣心頭一震,目光看向雙溪口的百姓。


    隻要看看他們手中握著的叉子、石頭、錘子,連女人,孩子都準備好了拚命,這架勢,他們距離崩潰的造反隻差一個火星!


    隻不過這雙溪口隻八十來戶人家,滿打滿算,老弱婦孺加一起,也就是三百來人,真正的青壯能打能拚的,也不過七十來人,如此弱小的村落,都不需要縣衙驚動衛所,隻要找準機會,兩班衙役、河泊所就能將他們一網打盡。


    興許,有些村落消失過,而史書沒有記載過,曆史沒有留下過痕跡。


    顧正臣拒絕了林琢,將林誠意拉了出來,沉聲說:“我說什麽,你用閩南話告訴他們什麽,莫要改一字。”


    林誠意有些畏懼,緊張,但又夾雜著一種大仇得報的興奮,麵對顧正臣的吩咐連連點頭。


    顧正臣審視著雙溪口的百姓,喊道:“這些人危害一方,欺民霸道,橫向鄉裏,惡加稅目,害你們生活艱難,受盡了苦難。但從今日起,你們的苦難結束了,我向你們承諾:沒有人再會來這裏給你們要漁課稅,也沒有人強迫你們來買票鹽!”


    林誠意吃驚地看著顧正臣,不知道他哪裏來的底氣,連忙說:“大哥哥,你不要欺騙我們,我們受不得騙了。”


    顧正臣看著林誠意的眼睛裏充滿淚光,心頭一疼:“我不騙你,也不騙這裏的鄉民。”


    林誠意嘴角綻放出笑容,將顧正臣的話告訴了鄉民。


    鄉民頓時熱鬧起來,議論紛紛。


    有幾個男人走上前來,看著顧正臣一頓問話。


    林誠意擦了擦臉頰上的淚,仰著笑臉對顧正臣說:“他們問大哥哥,這是真的嗎?縣衙難道不會找上門來,官府會善罷甘休嗎?”


    顧正臣嗬嗬笑了笑:“真不真,明日你們不就知道了?將這些人綁起來,我要帶他們去縣衙,讓他們知縣親口告訴你們,停了漁課、票鹽,你們總能信吧?”


    林誠意將話說過,一個婦人比劃著。


    “她說,你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何敢管衙門的事,難道不怕死嗎?”


    林琢走了過來,翻譯道。


    顧正臣看向林琢,意味深長地說:“有些話不便挑明,但你也應該清楚,我若不是得了失心瘋,就一定有所倚仗。老丈,相信我一次吧。”


    林琢臉色微微一變,退後一步,作揖行禮。


    顧正臣的話已經很明顯了,他不是瘋子,他敢管縣衙的事,說明他也是個官,亦或是他有至親在朝廷當官。


    隻有官或有官背景的人才敢管衙門裏的事。


    “將他們綁起來!”


    林琢決定賭一次。


    反正雙溪口的百姓已經沒了其他出路,倘若眼前之人能解困,那自然是好事,若不能,大不了造反,臨死也咬下朝廷一口肉!


    有了林琢發話,鄉民自然動了起來,將河泊所的人九人全都捆綁起來。


    馬中終於緩了過來,隻不過左腮腫脹得很是厲害,鼻梁骨似乎也斷了,沒人給接下,渾身疼,但總算是恢複了神誌,惡狠狠地看著顧正臣:“你們這是造反!我定要告知知縣,你們所有人都得死!”


    顧正臣走了過去,馬中畏懼地想跑,可腳上也被繩子捆著,邁不開步子,向後一動,站立不穩又摔在地上。


    馬中雙手匍匐,腿一蹬一蹬地向前移動,然後看到了一雙腳,抬起頭看去,隻見顧正臣已俯下身,一雙冰冷的眼睛正盯著自己。


    “我很少衝動行事,但你們的所作所為確實讓我無法控製情緒。你給我聽清楚了,從現在開始,你再敢說一句話,我就拔掉你一顆牙,別挑戰我的耐性,哪怕是我將你打死在這裏,也沒有人會為你出頭。”


    顧正臣起身,沒有聽到馬中再說話。


    看吧,惡人總還是需要惡人來磨,當老好人,治不了這群人。


    河泊所的人被關押在了林琢家對門的院子裏,雙溪口出了十六個人,兩班倒盯著,怕這些人跑了。


    夜色裏。


    顧正臣望眼夜空,原本的昏暗被半月的清光掃了去。


    天地一片寧靜。


    “為何不睡?”


    蕭成靠在柴房門口,問道。


    顧正臣歎了一口氣:“我原本想微服泉州各地,可現在看來,泉州府的問題不止是官場的問題,這是從底子上都爛了,恐怕用不了幾日,我就無法再繼續使用親軍都尉府的身份了。”


    蕭成仰頭:“你本就不是親軍都尉府的人,早點拿出知府的身份,也好解民之難不是嗎?畢竟親軍都尉府無權幹涉地方,名不正言不順。”


    顧正臣背負雙手:“蕭成,你猜一猜,如果陛下大張旗鼓地出現在泉州府,那陛下看到的是繁華安定,萬民安泰,還是底層苦難,欺壓不休?”


    蕭成不言語了。


    顧正臣心情凝重。


    很顯然,過早暴露知府的身份,確實有助於辦事,可不利於了解一個真實的泉州府。那些老謀深算的貪官汙吏們,很可能會停下手,按住問題,遮蓋問題。


    要知道後世專家去農田考察,需要將紅地毯鋪到地裏麵去的。官員下鄉,可是需要連夜粉刷牆麵,打掃衛生,統一口徑的。


    紅地毯之下,看不到泥土。


    粉刷牆之外,看不到牆內。


    這次打了河泊所的官員,距離暴露身份更進一步了。


    顧正臣不擔心打人的後果,老朱給自己的旨意是“便宜行事”,這四個字是官場裏麵“權限最大”的四個字,它不是怎麽占便宜怎麽做事,而是不必請示,自行決定對策。


    自己覺得這群人該打,那就能打。


    自己覺得這群人該殺,那他們的腦袋就保不住!


    雖說這旨意還不是時候拿出來,但畢竟是個護身符。不過以老朱的性情,如果他知道這些官員如此為非作歹,估計不會像自己掄錘子打臉,直接命人刨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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