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的夜裏,皇宮如同一隻蜘蛛。


    宮殿,道路,宮牆,衙署,民居,河流,船隻……都在蛛網的線路。


    風動,水流。


    蛛網微顫。


    檢校出沒在暗處,誰進入誰的府邸,誰邀誰喝了酒,誰走了誰的後門,誰給誰遞了信。但凡是露出破綻,但凡是少了提防,暗處都可能冒出陌生的腦袋,瞪著好奇的眼睛,窺視著夜的秘密。


    天亮了。


    顧正臣緩緩睜開眼,很是困倦。


    囚牢睡覺可比不上家裏舒坦,蚊蟲不說,還有一堆人打唿嚕,說夢話,也不知道是有人磨牙,還是有人被老鼠啃了腳指頭,半夜裏有人鬼哭狼嚎。


    五戎倒是有精神得很,還饒有興趣晨練一番,見顧正臣醒來,笑道:“今日會審,怕是一場激烈的口舌之爭,你可準備好了?”


    顧正臣坐了起來,淡然地點了點頭:“沒什麽好準備的,讓他們放馬來就是了。”


    趙一悔舒坦地睡了一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睡過如此自然了,沒有枷鎖的束縛與折磨,睡覺是一種享受。


    “看在你即將倒黴的份上,我向你道歉。”趙一悔起身,活動了下筋骨,對顧正臣說:“昨晚我仔細想過,你花費的七貫錢,確實有利百姓,雖然有些事我還沒想明白。但很顯然,你不是我最初認為的那種奸貪汙腐之人,為我的魯莽,向你道歉。”


    顧正臣笑了,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幹草:“歉意我收下了,等我迴來,我希望你能將泉州的事仔細說一遍,從頭到尾,所有細節。”


    “你該不會以為,打了禦史大夫,還能活多久吧?”


    趙一悔敬佩顧正臣的樂觀,卻不理解他樂觀的根源。


    不說他被關到地牢的罪行,隻是毆打陳寧這一項,足以要他半條命,至於剩下那半條命,不是交給徒刑就是交給兩千裏外。


    顧正臣穿上外衣,用手指梳理了下長發,隨意卷起來,將帽子戴上:“若是我猜得沒錯,你今年也死不掉。”


    五戎給趙一悔戴上枷鎖,獄卒緩緩而來,打開了牢門,喊道:“奉刑部尚書李儼命,提審顧正臣。”


    顧正臣邁步走出,大踏步朝著門口走去。


    趙一悔緊鎖眉頭,看向五戎:“他到底是誰?”


    五戎坐了下來,一身輕鬆:“他啊,是我家兩位小少爺的先生……”


    刑部大堂。


    刑部尚書李儼、劉惟謙,侍郎王中立,禦史台左禦史大夫汪廣洋,右禦史大夫陳寧等紛紛落座。


    汪廣洋看著陳寧有些不協調的臉,端著茶碗就奚落道:“聽聞陳禦史大夫摔了一跤,差點破了相。隻是我很好奇,是怎麽個摔法,才會摔半麵臉腫而不留擦傷……”


    陳寧鼻子拱了拱,陰陽怪氣地說:“哪一日汪禦史大夫摔一次就知道了。”


    李儼、劉惟謙對昨晚上地牢中的事自然是一清二楚,隻不過礙於陳寧的“封口令”,不敢聲張罷了,但兩人都震驚於顧正臣近乎魯莽的膽魄,也驚訝於陳寧的主動“息事寧人”。


    “帶顧正臣!”


    李儼在得知顧正臣已從地牢中提出之後,便拍下驚堂木。


    顧正臣身無枷鎖,腳無鐐銬,往堂上一站,抬手作揖:“顧正臣見過幾位堂官。”


    李儼可不敢讓顧正臣跪下,且不說他本身是舉人,就是泉州縣男的爵位,也足以讓他不跪在場的任何人。


    眼看顧正臣胸膛挺得很直,目光中不見半點驚慌之色,李儼看向陳寧,陳寧使了個狠厲的眼色,李儼微微點頭,開口道:“顧正臣,你犯下罪行累累,今日刑部與禦史台會審於你,若敢公然抵抗,撒謊欺瞞,將罪加一等!唯有從實招來,認罪伏法,方可保全你的家人!”


    顧正臣淡然,抬手掃了掃褶皺的衣襟:“審訊就審訊,用家人脅迫算什麽事?你是刑部尚書,這點常識都沒有的話,不妨上書給陛下辭離刑部,以免鑄成冤案。”


    李儼豁然站了起來,臉色冰冷,驚堂木被拍得啪啪直響:“顧正臣,是我在審你,不是你在訓我!你在堂下乃是罪囚,豈敢如此與我說話?”


    顧正臣看向毛筆飛快的兩個書吏,道:“記下來,刑部尚書李儼性情暴躁,容易動怒,有暴力傾向……”


    書吏嘴巴張了張,看向李儼,低下頭動起毛筆。


    沒辦法,今日堂審雖然是刑部和禦史台主持,可這卷宗招冊是皇帝需要禦覽過目的,若是錯漏了哪句話,很可能性命不保。


    李儼幾乎氣炸,自己還沒開始審他,他竟然先用這種方式“彈劾”起自己來,這要是讓皇帝看到,豈不是讓皇帝小看了自己,說不得還會因此摘掉官帽,扒掉官服?


    劉惟謙深吸了一口氣,目光中有些忌憚。


    顧正臣的強勢超出了自己的預料,他如同一柄出鞘的劍,隨時可能紮刺過來!


    陳寧皺了皺眉,清楚這樣下去很可能會被顧正臣“反客為主”,咳了一聲,對李儼提醒道:“按罪審問,逐一坐實,合罪定案!”


    李儼當即安下心來,坐了迴去:“顧正臣,現在審你十宗罪,這其一,你勾連佛門、道門,從其手中奪取了大量錢財,涉嫌巨額貪腐,你可認罪?”


    顧正臣看了看李儼,然後轉身看了看身後,問道:“李尚書說我勾連佛門、道門,敢問他們人在何處,為何不將他們的證人提上來?”


    “這……”


    李儼有些語塞,猶豫了下,當即說:“有消息稱,你從天界寺高僧手中搶走了四千貫錢,你還從道門手中搶走了八千貫錢!這些銀錢一定記在縣衙賬冊之上吧,難道非要我等拿出賬冊,你才肯交代?”


    顧正臣不以為然:“說了這麽多,證人呢?天界寺距離刑部不遠,去把天界寺的宗泐找來不難吧,李尚書可安排人去請了,可安排人去詢問了,到底是我搶走了佛門的錢財,還是佛門有感恩之心,送給了句容縣衙一筆錢?”


    李儼根本不信這一套,天界寺的和尚看似慈悲為懷,可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田地很多,財富很多,還頗是摳門,整日張嘴閉嘴就是貧僧。


    天界寺的僧人會給顧正臣錢?


    想什麽呢,你以為你是佛嗎?


    “你拿了不該拿的錢,這就是貪汙!不怕告訴你,刑部已差人前往句容,封查所有賬目,隻要裏麵出現了佛、道銀錢入賬,你貪汙之名就休想洗脫!”


    李儼堅持道。


    顧正臣見李儼如此態度,不由發笑:“好吧,我承認從佛門那裏拿了錢,隻不過不是你們說的是四千貫,而是六千貫!”


    李儼眼神中透著驚喜之色,當即看向書吏:“記下來沒有,讓他畫押!”


    書吏剛停筆,還沒說話,顧正臣再一次開口:“我拿了六千貫,但句容隻留下四千貫,還有兩千貫錢被我分給了同黨。”


    李儼沒想到審訊竟是如此順利,當即追問:“竟還有同黨,說,你的同黨是誰?”


    汪廣洋眯著眼看著顧正臣,他如此坦然交代,有些出乎意料。


    劉基不是說此人有智慧,緣何到了這大堂,竟不打自招,生怕招的不夠徹底,連同黨都要供出來。


    陳寧感覺有些不對勁,顧正臣若能如此輕易認罪伏法,那就不是他了!


    顧正臣的目光緩緩移動,落在了陳寧身上,輕聲道:“皇帝。”


    陳寧打了個哆嗦,一臉震驚。


    李儼身體一軟,幾乎從椅子上滑下去,你妹的顧正臣,你竟然拖皇帝下水,你,你……


    顧正臣說得很是坦然,老朱坑自己那麽慘,拖他下水咋啦,當初分錢的時候他又不是沒收。


    當初分錢是為啥,不就是為了關鍵時刻讓老朱當盾牌。


    任你千萬劍,隻要躲在老朱盾牌後麵,隨便你們怎麽咋唿,怎麽玩。


    汪廣洋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果然,這小子厲害得很。


    沒有人懷疑顧正臣的話,誰也不敢拿皇帝開玩笑。


    劉惟謙手有些顫抖,該死的,自己幹嘛非要審他,這審下去,他死不死不知道,自己怕是要被嚇死了。


    王中立臉色煞白,這家夥都和皇帝成同黨了,還讓刑部咋整……


    顧正臣將眾人的神情收入眼底,對李儼道:“李尚書,你要審我拿了佛門的錢,說我貪汙,那至少需要將佛門高僧宗泐,還有我的同黨皇帝請到這裏來,讓宗泐作證是我搶走的佛門錢財,讓皇帝和我一個罪名。”


    李儼想哭,誰敢給皇帝定罪?


    皇帝來了,誰敢讓他站在堂下?


    李儼擦冷汗:“這個,這個,陛下定不會與你這等……”


    “陛下收了錢。”


    顧正臣直言。


    李儼牙齒打架:“顧正臣,你可不能胡言亂語……”


    顧正臣偏是不改口:“陛下收了錢,兩千貫,宗泐送的,我還有書信在句容知縣宅,你要不要派人去找找?句容畢竟在百裏之外,想找一封信來迴還得一兩日,陛下和宗泐可就在這金陵城中。李尚書,事關定罪我貪汙一事,你可不能馬虎,人證,物證要有,同黨也必須到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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