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掉禦史的牙齒。


    趙一悔震驚不已,這普天之下,竟然有人敢狂傲到拔掉禦史的牙齒?


    開什麽玩笑!


    就是連皇帝都不能輕易懲罰禦史,這可是言官,懲罰禦史等同於關閉言路。若是連言官都不敢大聲說話了,那這江山必是黑暗無光!


    哪怕是公侯伯爵,也不敢輕易得罪言官,更不要說什麽拔掉牙齒之類的驚世之言!


    “說吧,你是誰?”


    顧正臣再次詢問。


    趙一悔端起來那一碗湯水,喝了一大口,沉聲道:“你當真是泉州縣男?”


    “爵位之事,誰敢胡言。”


    顧正臣平靜地說。


    趙一悔嗬嗬笑了出來:“看來,你也得罪了一個大人物,一個想要你性命的大人物,去年封泉州縣男,今年你還活著,本事不小啊。”


    顧正臣緊鎖眉頭:“你是何意?”


    趙一悔將黑窩頭掰下一點,然後丟在湯水之中:“你是泉州人嗎?”


    “不是。”


    “那你就沒曾想過,為何朝廷會給你封泉州縣男,而不是其他地方?大明州縣千餘,選哪裏不是選?”


    顧正臣凝眸沉思。


    縣男是個爵位,可泉州為何冠在自己腦袋上?


    目前來看,這是中書提議,至於中書為何選泉州,沒有人告訴過自己,就連朱標都不甚清楚。


    趙一悔瞥了一眼顧正臣,低頭對付起碗裏的窩頭:“其他人如何想的我不清楚,我隻知道一點,你若去泉州,必死無疑!”


    五戎悚然。


    顧正臣皺眉,旋即舒展開來:“你為何如此篤定?”


    趙一悔冷冷地笑了笑,說:“因為我是泉州市舶司的前提舉,犯了死罪的官員!隻因為我不願同流合汙,不願與那些人沆瀣一氣!所以,我必須死!”


    “泉州市舶司的前提舉?”


    顧正臣起身,心頭猛地一沉。


    趙一悔還想說話,顧正臣卻擺了擺手:“不要說話,容我想想!”


    顧正臣在牢房之中不斷踱步,神情變得十分嚴肅。


    泉州縣男在地牢之中遇到了泉州市舶司前提舉,這是巧合嗎?


    顧正臣不太相信這種巧合的東西,政壇上的事,很少偶發,大部分都是安排好的,是設定好的!


    老朱將自己送到地牢來,到底是為了什麽?


    顧正臣可以肯定,在遠火局沒有打造出足以克製騎兵的先進火器之前,老朱絕不會殺了自己,他是一個取舍很明確的帝王,什麽重要,什麽不重要,他心中有一杆秤。


    重要的,他不會殺,哪怕是那個人觸怒過他,激怒過他,如現在的禦史韓宜可,如尚未登場的解縉。自己沒得罪老朱,且行端坐正,兩手清白,隻憑著禦史等官員的幾句話,根本就沒有必要將自己關在地牢之中。


    可偏偏,自己進了地牢!


    難道說,這是老朱有意在順水推舟,順勢而為,將自己安排到了這裏?


    那他的目的是什麽?


    顧正臣止住腳步,將目光投向泉州市舶司前提舉,臉色極是難看,問道:“遇到你,我有一種感覺,似乎我非去泉州一趟不可。”


    趙一悔嗤笑:“你去泉州?不,這裏是地牢,你隻能去九泉之下,而不是遠處泉州。”


    顧正臣走向趙一悔,厲聲問:“你是誰,犯了何罪,你口中同流合汙的那些人指的是誰?”


    趙一悔抬頭,看著顧正臣,無奈地搖頭:“告訴你又如何,你還能相信我不成?我手中沾染著殺人的血,沒有人相信我是清白的!我在這地牢之中待了一年單六個月,刑部官員都換了幾茬,可沒有人相信我是清白的!去年秋決,沒被陛下勾去,今年秋決,怕是要趕上了。隻是不知道,你我是否同行?”


    顧正臣沒有嫌棄趙一悔身上的臭味,直接坐在了其身旁,背靠在牆壁上:“你想上刑場不必盼著我同行,我不會死在這裏。說吧,你到底知道什麽?”


    “我叫趙一悔,開封人氏。洪武五年八月,接任泉州市舶司提舉一職,負責接待琉球、占城使臣,並負責安排使臣進行簡單貿易,差遣人員,護其入金陵……”


    趙一悔迴憶著。


    顧正臣仔細傾聽。


    趙一悔哀歎道:“朝貢貿易其中有諸多油水,無論是朝廷薄來厚往之策,還是使臣及其隨行人員攜帶的貨物,甚至是護送使臣出海的船隻,都有各種撈錢的門道。市舶司,肥碩得很,可在每年給朝廷的奏報上,卻虧空得厲害!”


    顧正臣微微點頭。


    市舶司可是對外貿易的關鍵節點,類似於後世海關,雖說大明開國以來,與海外諸國的商人貿易並沒有發展起來,可朝貢貿易卻如火如荼,年年不斷。


    因為缺乏商人貿易,導致許多海外物產在大明奇貨可居,價值不菲,比如香料,這玩意都能拿起抵俸祿,別管荒唐不荒唐,至少說明香料很值錢,官府認證的值錢貨……


    正因為值錢,說市舶司負債嚴重,基本上和足球一個樣了:


    貪汙無數,負債十幾個億。


    虧空的是朝廷的,窟窿是朝廷的,可錢是進入自己口袋裏的,而且還是大把大把的錢,有這些錢,市舶司的官員也是可以天天吃海參的。


    哪怕是朝貢貿易小,市舶司也不應該負債,哪怕是不收稅,買下使臣的香料,做個二道販子,轉手賣給商人都能賺大筆利潤。


    “市舶司的問題很嚴重,我查賬目,發現賬目處理的很是精妙,每年都虧損,而且年年增加,這也就罷了,市舶司竟然扶持了一批船,借護送使臣船隻的名義,行商之實!如此公然違背朝廷禁令,進行海外貿易,走私牟利,卻無半文錢進入市舶司賬目!”


    “我想要查出到底是誰在背後如此操縱,是誰允許船隻擅自出還海,又是誰將巨大的利益鯨吞瓜分!嗬嗬,這裏麵的水太深了,深不見底!我不過是剛有些動作,便被人警告,有人當了說客,有人送來了金銀,有人遞上了刀子!”


    顧正臣正聽得出神,見趙一悔不說話,追問:“後來呢?”


    趙一悔苦澀地說:“後來,我在一次登船檢查時,撿到了一把帶血的刀,然後看到了船上被殺的吏目……”


    顧正臣嘴角微動:“不用說,一定是有官員正好出現,看到了這一幕。所以,你殺了人。”


    趙一悔閉上眼,雙手微微顫抖:“證據確鑿,我再多言語,也隻不過是垂死掙紮,惡意誣陷,不予采納。”


    人不是自己殺的,可罪名卻是自己扛。


    “你沒喊冤?”


    五戎開口。


    趙一悔眼睛睜開一條縫,對五戎說:“你在這裏喊冤一個試試,誰會在意你?”


    顧正臣揉了揉眉心,沉聲說:“讓我想想,看到你行兇的官員是誰,泉州知府的推官?”


    “不是。”


    “難道是泉州知府的通判?”


    “不是。”


    “該不會是同知吧?”


    顧正臣看著搖頭的趙一悔,臉色變得難看起來:“知府?!”


    趙一悔深深歎了一口氣:“不止是知府常性,還有泉州衛指揮周淵,監察禦史嚴鈍!”


    “嚴鈍?”


    五戎張大嘴巴,看向顧正臣。


    趙一悔凝眸:“你們認識嚴鈍?”


    顧正臣聳了聳肩:“看來,拔掉他的牙齒並不冤。”


    趙一悔驚愕不已:“你當真拔了嚴鈍的牙齒,他可是監察禦史,代天子監察,你……”


    顧正臣笑道:“我淪落到地牢,恐怕也有這牙齒的仇恨在其中。禦史台恨我入骨,尤其是陳寧,屢屢下手想要我性命,隻不過,他這烙鐵,想烙我身上可不容易。”


    趙一悔發現自己根本看不穿眼前的人,他年輕,卻已獲爵位,他人在囚牢,卻出奇的安穩,他看似有智慧,可有著過人的狂傲,連禦史都敢揍。


    顧正臣有些頭疼。


    事情的走向有些清晰,如果這是巧合,那純屬自己想多了。


    如果這不是巧合而是老朱的安排,那就說明泉州府出了大問題,這些問題很可能威脅到了朝廷對泉州府的直接控製。


    換言之,泉州府很可能盤根錯節,成為了一股地方勢力,他們依附朝廷,做的是吸朝廷血的事,而朝廷派遣一般官員過去,要麽成為他們的人,要麽成為他們的死人。


    老朱啊,我句容事還沒結束,遠火局正是關鍵時刻,這個時候你選誰去泉州府不行,比如那個韓宜可,這家夥不怕死,命硬,沒必要挑我去吧……


    “有人來了!”


    五戎聽到動靜,連忙給趙一悔戴上枷鎖。


    沒過多久。


    兩道身影便出現在囚牢之外,伴隨著一聲陰沉的桀笑,黑色的衣帽掀開,露出了一張小人的臉。


    “陳寧?!”


    顧正臣凝眸,沒想到他竟然親自出現在這裏!


    陳寧獰笑不已,看著顧正臣:“你犯下的罪名,足夠朝廷將你剝皮抽筋了。顧正臣,你實在是不懂得如何為官。若有下輩子,你可要記住了,為官者,需要像我一樣,順應大勢!”


    顧正臣微微搖頭,直言道:“陳禦史大夫,把當牆頭草說得那麽好聽,當真合適嗎?說吧,你來這裏作甚,總不至於是陪我閑聊吧?”


    陳寧哈哈大笑起來:“陛下旨意,明日刑部與禦史台會審。顧正臣,你的末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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