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史台。


    禦史中丞塗節拿著一份文書,走至陳寧身旁遞了過去:“禦史趙誠奉旨巡按應天,在上元縣調查數日,送來文書。”


    陳寧接過文書快速掃了幾眼,便擱下文書:“上元知縣孫克義為官清廉,百姓稱道,堪稱善治幹臣,當舉薦於朝廷。”


    塗節瞥了一眼桌案上的文書,提醒道:“陳禦史大夫,據我所知,上元縣夏收減產嚴重,百姓困頓,雖有朝廷蠲免之策,仍舊有不少百姓是食不飽腹,饑民流竄於野……”


    陳寧抬手,點了點趙誠送來的文書,嚴厲的目光盯著塗節:“我說塗禦史中丞,這文書之上可有一字提到災情?”


    “這倒沒有。”


    塗節低頭。


    陳寧嗬嗬冷笑:“你沒去過上元縣,隻憑著道聽途說,便有風有雨,這不合適吧?要知道趙誠在上元縣察訪,說的可是四民安泰,他親眼所見,總比你聽來的更為真實吧?”


    塗節有些不安,急切地說:“可上元縣就在不遠,見到饑民的人不在少數……”


    陳寧看著不開竅的塗節,起身道:“來了禦史台,你就應該清楚,什麽時候聽到的是真,什麽時候看到的是真,什麽時候聽到、看到的都不是真,領會了這一點,你才能站穩朝堂!”


    塗節疑惑地看著陳寧。


    看到的非真?


    聽到的非真?


    那什麽是真?


    陳寧背負雙手,正色道:“陛下想要的,才是真。”


    塗節恍然。


    原來如此,怪不得陳寧在蘇州府殘暴虐民,留下陳烙鐵之名還能穩坐禦史台,怪不得陳寧屢次犯錯,觸怒陛下,依舊無人撼動他的位置。


    原來,這才是當官的秘訣——迎合上意!


    確實,皇帝絕不願意看到流民饑荒,不願看到餓殍遍野,尤其是在金陵這裏。


    隻要禦史不說,地方上不說,這事就會過去。


    不需要隱瞞多久,能餓死的兩三個月也該埋了處理好了,餓不死的,兩三個月就有秋收了,多大點事,至於讓皇帝為此煩憂。


    門口傳來腳步聲,汪廣洋邁著穩健的步伐緩緩走了進來,手中還握著一卷《珠玉詞》。


    陳寧、塗節連忙行禮。


    汪廣洋略抬手權作還禮,便直接發問:“巡按應天禦史六人,已有四人送來文書,為何趙誠與韓宜可還沒文書送至?”


    陳寧將桌案上的文書拿起:“汪禦史大夫,趙誠的文書剛到,至於韓宜可那裏,並無文書送來。據趙誠來信,韓宜可去了句容,嗬嗬,能不能迴來,這都是個事……”


    “哦,你這是何意?”


    汪廣洋接過趙誠的文書,疑惑地看著陳寧。


    陳寧聞到了一股子酒味,皺了皺眉頭,不用說,這家夥一定是飲了酒。


    別人喝酒,是為了排解。


    汪廣洋喝酒,那是為了作詩。


    陳寧官位比不上汪廣洋,加上汪廣洋是當過丞相的人,不好指責:“句容知縣顧正臣毆打禦史,去了禦史口齒之事,禦史台任何時候都不會忘,這是禦史台的恥辱。”


    汪廣洋聽陳寧將“任何時候”說得很重,這是說自己酒後忘事,不由瞪了陳寧一眼:“顧正臣毆打禦史,事出有因。若非禦史幾次三番不聽警告,混入句容衛被發現,豈會遭如此罪?陛下明旨在前,準了顧正臣嚴控句容衛,莫要說打兩個禦史,哪怕是你親自去,也一樣照打不誤。”


    陳寧咬牙切齒,這是擺明了為顧正臣開脫了。


    汪廣洋沒有理睬陳寧,徑直走到桌案後坐了下來,看了幾眼趙誠的文書,便丟到一旁,將《珠玉詞》展開,搖頭晃腦起來。


    陳寧與塗節對視了一眼,沒有說什麽。


    禦史中丞商暠(皓)急匆匆走了進來,當即喊道:“陳禦史大夫,不好了。”


    汪廣洋眉頭一皺,將書籍放下,看向商暠,厲聲嗬斥:“這裏是禦史台,不是菜市街,豈能大聲喧嘩!另外,我是禦史台主官,緣何事事先找陳禦史大夫,你連誰主誰次都分不清了嗎?”


    商暠也沒想到汪廣洋今日坐堂,你丫的自從來了禦史台,整頓了下紀律,樹立了下自己的威嚴,然後就忙著三件事:


    喝酒,作詩,娶妾。


    你也不看看自己,除了朝會外,你待在禦史台裏有幾個時辰,凡事都找你,不是打擾你的雅興,就是打擾你和女人運動,到時候惱羞成怒的還是你。


    可沒辦法,人家是長官。


    商暠連忙道歉。


    陳寧看了一眼汪廣洋,汪廣洋板著臉:“說吧,何事大驚失色?”


    商暠擦了擦額頭的汗,瞥向陳寧:“陛下設置寶鈔提舉司,以費震為提舉。”


    “費震?”


    陳寧有些不安,自己可以安排過刑部,將這個不聽話的家夥定為貪汙,隻要坐實貪汙一律殺頭,老朱倒是殺啊,怎麽弄到現在,人沒殺了,反而還成了寶鈔提舉司的提舉。


    寶鈔提舉司啊,這個地方極有油水。印製寶鈔,怎麽可能沒好處?


    隨便牽頭羊,這就是潑天的富貴!


    中書裏舉薦了幾個人,自己也舉薦了幾個人,可老朱偏偏都沒選,而是選了一個罪囚來當提舉,還是一個與自己不對付的罪囚!


    汪廣洋想起來商暠,嗬嗬笑了起來:“此人蒙冤在獄,如今洗去罪名,掌管寶鈔提舉司,可謂好事一件,如何值得你大驚失色?”


    商暠嘴角動了動,說出了後半句話:“據宮內消息,陛下命令親軍都尉府派人前往句容,要將那顧正臣……”


    陳寧興奮起來,激動地喊道:“親軍都尉府的人,是要逮捕顧正臣嗎?此等惡賊也有今日,快說,是何緣由!”


    商暠清楚陳寧與顧正臣的仇怨,也清楚陳寧巴不得顧正臣早點死,看著陳寧,無奈地說:“陛下想要讓顧正臣充任寶鈔提舉司的副提舉,掌管寶鈔法令、規章編製,參與寶鈔印製、發行等事務。”


    “什麽?!”


    陳寧大驚失色。


    塗節也滿是不解,目瞪口呆。


    汪廣洋深吸了一口氣,麵色變得凝重起來。


    寶鈔提舉司提舉是七品官,副提舉也不過是從七品,從官位上來說不算什麽。但問題是,寶鈔提舉司設在金陵,提舉也好,副提舉也好,都是京官。


    陳寧不安地推開商暠,直奔中書衙署,不等人通報,直接闖了進去,見胡惟庸正在翻閱奏折,直接發問:“顧正臣被調任寶鈔提舉司的副提舉,此事胡相可知?”


    胡惟庸看了一眼陳寧,低頭繼續看奏折:“這點小事,不值得你親自跑來中書吧?”


    陳寧不安地上前,拍手蓋在奏折之上,盯著胡惟庸:“胡相應該清楚,以顧正臣與東宮、華蓋殿的關係,他要來到金陵,對我們極是不利!”


    胡惟庸身體向後,靠在椅子背上,對陳寧說:“首先,調顧正臣來金陵,是陛下旨意。其次,顧正臣不是調任寶鈔提舉司副提舉,而是兼任副提舉,他隻會參與寶鈔提舉司草創,用不了多久便會返迴句容。”


    兼任和調任是兩碼事。


    顧正臣兼任的東西多了,按理說工部主事也是京官,可匠人都跟著顧正臣跑句容衛去了,他實質上還是個地方官。


    兼任副提舉,參與草創寶鈔提舉司,說到底就是個借用,用完就迴去繼續當知縣去。


    陳寧聽聞此話,頓時放鬆許多,可依舊有些不安:“寶鈔提舉司何等重要,陛下竟然交他參與,若他做出點事來,又是一番功績,這總不是辦法。”


    胡惟庸嗬嗬笑了笑,淡然地說:“寶鈔提舉司歸中書管。”


    陳寧眉毛一挑,拱手笑道:“下官明白。”


    泉州縣男府。


    張和邁步走入家門,手中還提著一壺果釀,找到顧母,寒暄幾句,一臉含笑:“宋師今日告訴我,說陛下已下旨,讓正臣迴金陵一段時日。”


    顧母又驚又喜,連忙追問:“可為真?”


    張和點頭:“想來不會有誤。”


    顧母看向陳氏。


    陳氏聽聞顧正臣要迴來,歡喜不已,連忙擦了擦濕漉漉的雙手,解下圍裙:“我這就去買幾條活魚來,另外去通知青青和倩兒,讓她們休息幾日。”


    顧母連連點頭。


    自從顧正臣和張希婉成婚離開金陵,一晃都過去半年了。雖說路程不遠,可顧母也不想給顧正臣添麻煩,他現在需要處理的事很多,平日裏有信來報平安問好就足夠了。


    靖海侯吳禎站在龍江船廠,看著忙碌的匠人,對都水司郎中孫利道:“還要多久可以開挖出這船塢,有多少船匠了?”


    孫利不敢怠慢:“侯爺,船塢開挖還需要半個月左右,現工部已從浙江、江西、湖廣、福建、南直隸濱江府、縣等地調動造船世家、能工巧匠,已悉數到來,目前船廠已有船匠四百一十二人,足以完成寶船建造。”


    吳禎聽聞,滿意地點了點頭。


    護衛周紹走至吳禎身旁,低聲說:“侯爺,收到消息,陛下調泉州縣男入金陵,兼領寶鈔提舉司副提舉之職。”


    吳禎目光中閃過一道精芒,咧嘴笑道:“他要來金陵?哈哈,這倒是一件好事。孫教匠,你要見的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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