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


    朱元璋拿起一份文書,見是蘇州府請旨蠲免的文書,不由得心頭壓抑。


    蘇州府可是稅賦重地,遭了災,近三十萬戶百姓無糧充饑。


    這件事朝廷是知道的,前段時間魏觀上了文書,自己已經下旨賑貸蘇州府百姓。


    可魏觀倒好,他竟然嫌賑貸不好,想讓朝廷蠲免蘇州府災民稅賦。


    賑貸,不是無條件的給糧賑災,是貸給百姓糧食,解決了百姓眼下困境。


    夏收不指望了,可秋收你們總能打出來糧食吧,打出來之後,先還貸。


    當初你快餓死的時候,朝廷貸給你兩石米,現在該還了吧,貸款有利息,貸米就不收你利息了,把秋稅交了,還有你們欠下的夏稅……


    而蠲免就不同了。


    蠲免就是徹底免了,這一次就不收了,下一次打了糧食之後,也不需要你補償上一次的。


    朱元璋不是沒有蠲免過地方,每一年都會蠲免不少地方,比如山西,比如北平等地,隻要受災的,嚴重點的地方,朝廷都會蠲免半年乃至一年稅賦。


    但蘇州府不行!


    朱元璋很是無奈,朝廷需要的糧食很多,蘇州府、鬆江府是重中之重,蠲免的代價實在是太大,已經大到會影響朝廷運作了。


    駁迴!


    朱元璋沒有其他辦法,蘇州府的糧食,秋後收,這是底線,別想省掉。


    這些地方的百姓苦,那也是為了大明王朝而苦,為了更多人不那麽苦。想當初,你們擁護張士誠,幫著他打我老朱的時候,你們苦過嗎?


    這是懲罰。


    黑暗變得撕心裂肺,終死在陽光之下。


    天地澄明。


    顧正臣重複著日常,點卯,處理文書,審核賬目,偶爾去句容學院上兩堂課,去句容衛營看看王良如何揍趙海樓,哦,這一次是趙海樓揍王良,無所謂了,隻是看打架而已,誰挨打沒關係。


    顧誠、胡恆財從金陵迴來,帶來了不少東西,包括顧母縫製的衣物,鞋子,還有顧青青買的禮物,嶽父張和的書……


    “老爺,蘇州府出了饑荒,這事你知道了吧?”


    顧誠端來一碗熱茶。


    顧正臣接過茶碗,微微點頭:“蘇州府距離句容不甚遠,消息早就傳過來了。聽說受災的百姓多達二三十萬戶,可算是一場大災。”


    顧誠連連點頭:“我們聽說,蘇州知府魏觀準備以工代賑,他想要治理蘇州城中的湫溢,疏浚河道,減輕水患。”


    “以工代賑,這是好事。”


    顧正臣品了口茶,有些燙。


    地方出了災,衙門召集人手幹活,用勞動來換糧食,這是一種典型的救災方式。


    顧誠笑了笑,看了一眼胡恆財,對顧正臣說:“老爺應該知道,魏觀在出任蘇州知府之後,在很短的時間內,一掃陳寧苛政,讓蘇州府大為改觀,課績為天下最。”


    顧正臣聽著。


    魏觀確實是一個很有才幹的人,隻不過他被老朱給殺了,時間就在今年。


    胡恆財在一旁說:“老爺今年大量調水,讓句容百姓免於旱災,民間不少人都在說,顧知縣、魏知府誰為今年政績之最呢。”


    “我?”


    顧正臣愣了下,自己在句容一個小縣城,人家魏觀治理的可是蘇州府,一個府,這根本就不是一個量級。


    顧誠感歎了一句:“聽說魏觀深得民心,是一個極好的父母官。”


    顧正臣皺了皺眉,沒了心思再聽其他。


    魏觀的死,死在了政治鬥爭之中,他是一個清官,是一個幹實事的官員。


    清官,所以他會得罪不清的官,比如蘇州指揮使蔡本。


    幹實事,所以他會得罪不幹實事的官,比如上一任蘇州知府陳烙鐵陳寧。


    當然,這兩個人合夥,讓朱元璋舉起屠刀殺死魏觀也不是沒有理由的,理由就在這一次以工代賑中。


    魏觀會因為今年蘇州府的饑荒,擴大以工代賑的範圍,不僅要疏浚河道,還要搞水利建設,這都沒啥,要他命的是:


    搬家。


    搬家,不是搬魏觀的家,而是搬蘇州知府衙門這個家。


    顧正臣迴想著史書。


    魏觀想搬家,也不是沒有理由。


    元朝時期,蘇州府治在內城吳子城。可在張士誠占據平江(蘇州)之後,便將吳子城作為王宮。王宮都在吳子城裏了,那府治自然是不能待在裏麵,於是遷到了城西胥門內都水行司衙門之中。


    後來張士誠兵敗,王宮被燒,隻剩下一片廢墟。


    在朱元璋設置蘇州府之後,府衙依舊是在城西,這地方不僅位置偏僻,而且殘破,因為以前是都水行司衙門,挨著河道很近,自然免不了潮濕。


    於是乎,魏觀想著將府治從當下這個位置,重新遷迴內城去。


    魏觀是一個缺乏政治敏感性的官員,他考慮了一切有利因素,偏偏忘記了,搬家是需要考慮老朱的感受的……


    朱元璋對支持張士誠的蘇州府百姓本就沒什麽好感,這在重稅上很明確地體現了出來,張士誠都被挫骨揚灰了,他的王宮都被燒成渣渣輝了,你魏觀怎麽想的,竟然要在張士誠的王宮之上改建府衙?


    咋滴,你想恢複張士誠時期的建築,是不是想讓蘇州百姓擁護張士誠去?


    你小子有二心啊,明擺著為我幹事,實則是給張士誠照顧蘇州百姓,是在告慰張士誠吧?


    興滅亡之基,開敗國之河,當殺啊。


    顧正臣憂愁不已,自己雖然了解這段曆史,可有心無力,幫不了什麽忙。


    總不能自己寫一封信,告訴魏觀,你丫的這哪裏是建府衙,這是給自己挖墳啊。萬一這事被檢校知曉,告到朱元璋那裏去,估計自己的腦袋也保不住。


    一個官員有一個官員的界限,不越界,別亂插手其他地方的事,這是規矩。


    顧正臣退出江陰衛之後,那裏的情況就沒問過一次,不是不想問,畢竟是生死戰鬥過的,可問就是犯忌諱,說就是犯錯誤。


    “夫君有心事?”


    晚飯桌上,張希婉見顧正臣心事重重的樣子,不由問道。


    顧正臣吃了一口菜,見沒有其他人,便低聲說:“蘇州知府魏觀是個好官。”


    張希婉含笑:“這是自然,魏知府的好名聲可不小,他勤勉愛民,蘇州府百姓甚是愛戴。”


    “可是——”


    “夫君?”


    “沒什麽。”


    顧正臣不知道如何開口。


    夜晚,躺在床上,顧正臣依舊睡不著。


    自己知道事態發展下去,魏觀必死無疑。一個為民做事、為民請命的幹臣,顧正臣不想讓他冤死。


    可現在的自己又能做什麽?


    不留下痕跡,派人去給魏觀說個口信?


    無名之輩,哪裏那麽容易見到魏觀,報上名來,豈不是將自己拖下水?


    張希婉感覺到了顧正臣的煩躁,輕輕扇著團扇:“夫君若有心事,不妨告訴希婉。”


    顧正臣拉過張希婉,抱在懷裏。


    說來也奇怪,雖是夏日,張希婉肌膚總是稍有涼意。


    “魏觀以工代賑,他開的河,他建的房屋,都是與張士誠有關,一旦有人拿這件事做文章,他很可能會死。”


    顧正臣深深嗅著張希婉發間淡淡的香氣。


    張希婉明顯緊張了下,聲音變得很低:“他難道不知道嗎?”


    顧正臣苦澀地說:“知道又如何,像是他這種清廉的官員,認準自己是對的,那就足夠了。他認為開河道,是為了減輕水患,他認為遷府衙是為了更好治理,問心無愧,自不會考慮其他。”


    張希婉伸出手臂,擱在顧正臣胸口:“既然是對的,皇帝那裏……”


    “皇帝不會考慮對錯,也不會考慮他的問心無愧,隻會考慮他到底有沒有將府衙修在張士誠的王宮之上,一旦坐實,他必死無疑。你知道,陳寧在禦史台,他治理蘇州府是什麽樣子,和魏觀根本無法比。”


    顧正臣深知陳寧這種人不好對付,他像是一隻蠍子,一旦找到機會,絕對會往死整。朱元璋又是一個心理脆弱的,至少對待張士誠相關的事上,情緒很容易受人影響。


    張希婉趴在顧正臣身上,低聲說:“既然如此,那就想其他法子,讓他避過此禍吧。夫君也知道,賢臣能臣不多有,那魏觀可是遠近聞名的好知府……”


    “說得容易。”


    顧正臣苦澀不已。


    人家是知府,自己是知縣,還是應天府下麵的知縣,這關係網都跑蘇州府去了,實在是不像話,被抓住把柄,被老朱知道,也不好交代。


    左思右想,顧正臣依舊是沒有頭緒。


    翌日。


    顧正臣多少有些沒精神。


    句容西門。


    兩輛馬車緩緩進入,熱鬧的氣息撲麵而來。


    詹同感覺馬車放緩了許多,掀開簾子,看了看前麵熱鬧的街道,問道:“徽兒,這是何處?”


    詹徽迴過頭,笑道:“父親醒了,這裏是句容城。”


    “句容如此熱鬧?”


    詹同有些詫異。


    詹徽微微點頭:“不少人說顧知縣治理有方,原以為不過是虛言誇讚,不成想,此人倒真有本事。這才多久,句容這熱鬧景象,可比得上蘇州府外大街了。”


    詹同喊停馬車,在詹徽的攙扶中下來,臉上浮現出近乎童真的笑意:“有沒有本事,還需要聽聽百姓家怎麽說,眼看未必是實,風評不可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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