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城山,南麓。


    賀莊裏長周信坐在山口外的石頭上,手中揮舞著一根樹枝,頗感無聊,看向站在山口處眺望的班頭楊亮,喊了一嗓子:“太陽要落山了,夜裏山路更難行,想來縣太爺不會在今晚出山,班頭不妨過來說說話,解解悶也好。”


    楊亮心頭焦急,迴頭沒好氣地迴應:“縣太爺不出山,哪裏有心思閑聊說笑。”


    周信無奈。


    聽說顧正臣來了之後,句容縣衙設置了養廉銀,楊亮擔憂顧正臣是理所當然的事,若顧正臣被老虎吃掉,養廉銀就不複存在。


    事關自身利益,未必是真心關懷。


    周信看著太陽落山,從石頭上跳下來,活動了下筋骨,抱怨道:“這韓強、賀奉怎還沒來,說好的日落換人。”


    楊亮哀歎一聲,從山口處走下來,不遠處,韓強、賀奉已結伴而來。


    韓強迎上前,看著楊亮憂愁的神情,安撫道:“放心吧,縣尊一定會平安迴來的,守了一個白天了,迴去好好歇著。”


    楊亮答應一聲,剛想離去,突然抬起手。


    “怎麽了?”


    韓強疑惑地問。


    “別說話!”


    楊亮嚴肅起來,仔細聽著。


    隱隱約約,有聲音自山中傳來。


    “縣尊迴來了!”


    楊亮連忙奔向山口,韓強、賀奉、周信也跟了上去。


    站在山口處,遠處的聲音果是更清楚一些,隻不過因為日落,林木遮蔽的緣故,不知道人在何處。


    楊亮氣沉丹田,雙手作喇叭,衝著山裏喊道:“縣尊!”


    聲嘯林野,百鳥飛起。


    聲音遠去。


    楊亮、韓強等人等待著,可久久不見有人迴應,正不安時,遠處傳來了喊聲:“在山口外等候”。


    聲音是一群人喊出的,楊亮、韓強對視一眼,激動起來。


    賀奉、周信連忙點了火把,在山口處搖晃著。


    過了近半個時辰,一群人終於抵達了山口。


    林三財帶著眾人將大籠子抬出山口放了下來,一個個喘著粗氣,拿起汗巾擦著額頭的汗。


    楊亮不認識這些人,韓強也有些懵。


    周信舉著火把靠近籠子,腦袋不斷靠近看去,一聲低沉的虎嘯伴隨著一隻爪子撲來,周信頓時嚇得癱軟在地,火把掉在了地上,驚慌失措地向後爬,淒厲地喊著:“老虎,老虎!”


    賀奉轉身就跑,可跑出去十幾步迴頭一看,就看到楊亮、韓強撿起了火把,而在火把的光影之下,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出來:


    “顧知縣?!”


    賀奉看清楚之後,連忙又跑了迴去。


    顧正臣看著嚇壞的周信,伸出手將其拉起來,笑道:“本官說了,此番入山是為了百姓除虎害,如今老虎入籠,又有何懼?”


    周信夾著雙腿,總感覺有些丟人的味道。


    還真是嚇死人不償命啊,你打老虎就打老虎,抓什麽活老虎迴來……


    “縣尊,這些人是?”


    楊亮有些驚訝地看著走出來的眾人,入山的時候不過二十幾人,怎麽出山時竟一百餘人了。


    顧正臣拿出一本冊子,交給楊亮:“去賀莊召集一些青壯,今晚上辛苦一些,按照這個冊子,挨家挨戶去通報,讓其明日一早務必派人至縣衙。賀奉、周信,這件事你們配合下,不得有失。另外,找一輛板車來。”


    楊亮接過冊子翻看幾眼,見顧正臣催促,便先帶賀奉、周信去了賀莊。


    顧正臣看向林三財、孫二口等人:“本官知你們焦急歸家,然有些事還需至縣衙問清楚,造冊在案才可,不著急這一晚吧?”


    “不急。”


    眾人縱渴望迴家,也清楚顧正臣給的恩情,自然會積極配合。


    虎籠子放在板車之上,一行人朝著縣城方向而去,直至午夜時分才抵達縣城,顧正臣拿印信命人開了城門,眾人進入縣衙。


    一幹俘虜自然是被關入監房,趙海樓、王良等京軍被顧正臣安排到了知縣宅打地鋪,六十二名礦工,則被帶至大堂之上。


    顧正臣來不及休息,命人準備點吃的,並請惠民藥局的許文來一趟,書吏林山已研磨提筆,隨著一問一答,一份份卷宗形成。


    刑房送來過去的卷宗,兩相對比,當即便可察覺到卷宗中的紕漏與問題。無外乎是小事變大事,偽造傷情,偽造證詞,朝著流放、徒刑方向上靠。


    顧正臣推翻舊案,重寫卷宗,封存一側,然後繼續詢問,被冤枉的,被流放的,被徒刑的,全都在這一刻重獲新生,曾經加在身上的罪責,被一掃而去。


    雖說諸多卷宗還需要二次盤查,找尋證人,勾提審訊當事之人,重新上報應天府,但顧正臣相信,冤案將會結束,正義重迴句容。


    大堂燈火通明。


    駱韶帶戶房吏員搬來了一些棉被,一些完成問訊的礦工找個角落,倒頭便睡。


    走了一天路,身體已疲憊至極。


    顧正臣端起一杯濃茶,一口飲下,讓顧誠再泡濃些,然後繼續訊問具體事宜,查找卷宗,重寫卷宗,盤問疑點……


    時間一點點過去,往年冤案一個個得到處置。


    六十二人中,足有五十八人是陰陽卷宗之下的犧牲品,被賣到礦場裏的,隻有四人是被掠走。


    郭百斤、郭傑等人沒有選擇直接掠奪人口這種低成本的方式,並不是不想,而是因為人口失蹤過多,會引起民間恐慌,這些恐慌會帶來諸多麻煩,比如禦史經過一趟,立即就可能發現問題。


    但陰陽卷宗不同,再如何是冤案,畢竟是有頭有尾,縣衙判決了的,百姓含冤多數隻能認命,有幾個不開竅的想要上告,也鬧騰不大,卷宗在那放著,傷情在那擺著,有理有據,不怕人告。加上流放、徒刑的犯人,家裏人不會去找尋,可失蹤人口,家裏人則會找尋。


    孫娘之所以被關在監房,直接原因是掘墳事,更深一點的原因則是抓著孫二口失蹤案不放,幾次告狀,惹怒了一些人。


    直至天快亮時,顧正臣這才問完所有人。


    “縣尊,你還是先歇息下吧。”


    林山看著雙眼之中滿布血絲的顧正臣,勸道。


    駱韶、周茂等人也不忍心,一個個開口請求。


    顧正臣擺了擺手,嚴肅地指了指一旁的卷宗:“這些卷宗背後,是一條條人命!駭人七魄,徹骨寒心,此時怎會有困意?召集眾人,分開詢問山礦內事,讓其將礦山之中所見之人一一記錄在冊,什麽時候新加入礦洞,什麽時候調離開,後來有沒有消息,坍塌事故有幾起,死了多少人……一應消息,全部記錄下來。”


    駱韶、周茂等人紛紛答應。


    林三財看著顧知縣咀嚼著茶葉,連忙迴道:“我那個礦洞裏最初有十六人,後來不知發生了什麽變故,大概在洪武三年十二月,有十個人被調走了。”


    “被調走的人名你可還記得?”


    顧正臣問。


    林三財迴想著:“大概記得幾個,吳中、許北風……林尋,剩下幾個不記得了。”


    顧正臣皺了皺眉,這些名字都不在六十二人之中。


    “後來呢?”


    顧正臣繼續問。


    林三財歎了一口氣:“後來沒多少變化,直至去年八月底,有一個叫徐二牙的被送到了礦洞裏幹活,隻不過此人隻和我們待了半個月左右,就被人帶走了。”


    “徐二牙!”


    顧正臣凝眸,此人果然出現在礦山裏麵過。


    “誰帶走的?”


    “郭橙。”


    “郭橙死了!”


    “對了,還有王虎,他一直在郭橙身邊辦事。”


    林三財肯定地說。


    顧正臣平靜地點了點頭,又問了幾句,便讓林三財退至一旁。


    吏員協助,詢問很快結束。


    顧正臣收起記錄好的紙張,看向一眾礦工:“有幾句話,本官需要交代清楚,你們都記住。第一,最近三個月內,無報備縣衙不得離開句容縣境內,本官隨時可能傳訊。第二,礦山中事,可以對人講,但不可誇大其詞,不可無中生有,添油加醋。”


    “第三,你們受難,是縣衙失職導致,縣衙按年作出補償,被抓入礦山一年,包括不滿一年者,給八貫錢,兩年給十六貫,依次增加,除孫二口外,其他人可以至戶房領錢出縣衙了,你們的家人已到。”


    眾人聽聞,感激不已,連連叩頭。


    顧正臣揮了揮手,讓人散去,看著一臉疑惑的孫二口,對一旁的楊亮說:“帶孫二口去找孫娘吧,另外讓刑房勾去孫二口失蹤案。”


    楊亮答應一聲,領著孫二口走向典史宅。


    孫二口稀裏糊塗,著急地問了楊亮幾次,楊亮都不說話,至典史宅外,敲門喊道:“孫娘,開門!”


    孫娘聽到聲音,從房間裏走了出來,打開門,臉上笑意剛升起,想問楊亮有何吩咐,側頭看到了孫二口,頓時呆住。


    “娘!”


    孫二口看著熟悉的母親,眼淚奪眶而出,噗通跪下,叩頭喊道:“孩兒不孝!”


    “二口,真的是我家二口。”


    孫娘邁過門檻,扶著孫二口,看著熟悉麵孔,摸著那雙滿是繭子的手,心疼不已。


    楊亮轉過身。


    見不得久別離,更見不得生死別離後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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