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日,士大夫載酒為登高之會,菊樽萸佩,盛自繽紛。


    句容西郊,鳴鶴山。


    遊人眾多,老老少少,香車才俊,成群結隊而至。


    顧正臣一襲儒袍,雲淡風輕,與教諭劉桂、訓導孫統等人談古論今。


    句容多山,東南更有句容第一名勝的茅山。


    隻不過,茅山距離縣城三十多裏路,著實有些遠,句容百姓過重陽節,更多選在鳴鶴山。


    郭旭將茱萸掛在袖子上,駱韶則插在香囊裏,趙謙這個人可能比較娘,掛在了耳朵上。


    殷紅的茱萸如一串紅色瑪瑙,點綴在每個行人身上。


    有女子掀開馬車的簾子,秀發之上點綴著茱萸的殷紅,晶瑩剔透更顯美麗動人。


    頑劣的兒童蹦蹦跳跳,跑出許遠,手中還揮舞著茱萸迴頭看,哦,一個男人拿著棍子追上了,嘖嘖,童年的記憶總是少不了一根棍子啊……


    一群人簇擁著老人,緩緩而行。老人坐在推車上,一臉笑意挖深了皺紋,時不時張望,秋風吹至,白發更顯蒼茫。


    這是一幅生動的畫卷,流動的人群,各有各的歡顏,收斂的,放縱的,婉約的,豪放的,形形色色,勾勒粗淺,皆是自然。


    鳴鶴山不高,拾階而上,半刻鍾便可登頂。山勢平緩,山頂視野開闊,沿著山脊站可望遠,坐可品酒。


    劉桂等人尋了一處空地,鋪上草席,圍坐下來,拿出隨身攜帶的菊花酒與酒具,擺上重陽糕。


    顧正臣舉起酒杯,看著眾人,含笑道:“能來句容,遇到諸位,也算是緣至。登高在此,當與諸君共飲一杯,唯望齊心協力,治民於善,報效朝廷。”


    劉桂、孫統等人舉杯,齊聲:“共勉。”


    菊花酒入口甘甜,有花香之氣,迴味之中,有一絲清苦。


    場麵話說完,就是吟詩作對了。


    劉桂站起來,掂量著手,笑嗬嗬地先吟誦道:“去年重陽不可說,南城夜半茱萸發。出門應遣卻迴時,不道風高雙鬢白……”


    待眾人誇過之後,孫統站出來道:“節到重陽天氣涼,采來菊花滿袖香……”


    顧正臣微微點頭。


    唐詩宋詞元曲之後,就是明清小說了。


    都去寫小說了,誰還研究詩詞,能寫出七個字,對得上韻律,就已經不錯了,指望出幾個大家是不太可能的事。


    終明一朝,稱得上水準之作的詩詞有限,更別指望這幾位能留下些驚世之作了。


    麵對眾人邀請,顧正臣連連推辭,簡單的詩詞還是作得出來,隻不過作詩詞容易,招來禍端也容易。


    詩詞就怕被引申、聯想、過分解讀。


    雖說這個時候老朱還沒犯疑心病,沒玩文字獄那一套,但老朱記性好,萬一哪天翻舊賬……


    別人怎麽作詩無所謂,自己得閉嘴。


    “劉教諭,呀,這不是縣太爺,失敬失敬。”


    年過半百的郭善走了過來,見到顧正臣之後連忙行禮。


    劉桂介紹道:“縣尊,此人郭善,句容郭家的二老太爺。”


    顧正臣目光微微一凝,拱了拱手,淡淡地說了句:“郭家之人,不容易見到啊。”


    劉桂有些疑惑,感覺到了一絲異樣。


    郭善笑的柔和,一雙狹長的鳳眼微微眯著,抬手捋了下三寸灰色胡須:“縣太爺說的哪裏話,郭家的人,隻是不想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以免壞了人心情。縣太爺,可否移步一談?”


    顧正臣瞥了一眼郭旭,見郭旭竟對郭善頗為冷淡,目光收迴,起身道:“你們選好了出現的地方,本官若是不去,豈不是掃了你們的興致。重陽節,敬老節,身為晚生,怎麽也不應該拒絕。”


    郭善笑著,伸手:“請。”


    顧正臣走了過去,張培跟上前。


    郭善伸手攔住:“還請容我等與縣太爺單獨說幾句。”


    張培下意識地拍了下腰間,發現沒帶佩刀,冷眸看向郭善。


    顧正臣側過身:“不妨事,在這裏等著吧。”


    張培皺了皺眉,沒再說什麽。


    郭善笑嗬嗬地引著顧正臣走出百餘步,經過人群,至了一處僻靜處。


    此處山體外突,形成一處天然觀景台。


    一桌,兩椅。


    桌已布置了兩壺酒、兩個酒杯。


    一個椅子之上,坐著一個老而強健,不失風采的老者,身旁還有一根拐杖。


    “大哥,縣太爺到了。縣太爺,這位是郭家老太爺郭典。”


    郭善介紹道。


    顧正臣拉了下椅子,坐在了郭典對麵,拱了拱手:“郭老。”


    郭典抬了抬手,郭善倒滿兩杯酒,轉身退至不遠處。


    “顧知縣,久仰。”


    郭典打量著顧正臣,聲音透著滄桑。


    顧正臣迎著郭典的目光,平和地開口道:“郭老年過花甲,尚能如此好精神,好氣色,想必是有些不為人知的手段吧?”


    郭典微微眯起雙眼,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顧知縣弱冠之年,就已如此鋒芒畢露,咄咄逼人,想必是涉世未深,不諳世故吧?”


    “哈哈。”


    顧正臣放聲笑。


    郭典嗬嗬跟著笑了兩聲,從袖子中抽出一張紙,擱在桌子上:“不瞞縣太爺,郭家很重親情,族內一向團結,若有人出了事,身為老祖宗,會心疼睡不著覺。若縣太爺憐憫老弱,那這份禮物……”


    顧正臣瞥了一眼,見上麵寫著“二月田莊”時,不由笑道:“這份地契,價值不菲吧?”


    郭典不以為然,若有所指地說:“錢乃是身外之物,老了,隻希望子孫多福多壽。”


    顧正臣端起酒杯,沉聲說:“多福多壽,不是錢能買得到的吧?”


    郭典目光變得冷厲:“如此說來,縣太爺是一定要讓老頭子睡不著覺了?”


    顧正臣將手伸出桌外,將酒杯傾斜,任由酒水傾倒在石台之上:“不是顧某不敬老,據我所知,老人多夢失眠實屬正常。再說了,生前不必多睡,死後必定長眠,郭老說是不是?”


    郭典拿起拐杖,站起身來,盯著顧正臣:“我請你來喝酒,可你灑了!”


    顧正臣將酒杯擱在桌子上,起身笑道:“請人喝酒,至少應該先送一份請帖。再說了,有酒無菜,我拿什麽下酒?若郭老端上三碟菜,我興許會坐一坐。


    郭典明白,顧正臣所謂的“三碟菜”指的是郭家的郭傑、郭寧、郭梁三人,見顧正臣強硬,便頓了頓拐杖,哼了聲:“想吃菜,那就自己下廚吧。隻不過,我需要提醒下縣太爺,下廚切菜,可莫要傷了手。”


    顧正臣抬手:“不勞郭老掛憂,我身邊還有兩個可用管家,他們廚藝不錯。”


    說完,顧正臣轉身就走。


    郭典盯著顧正臣的後背,冷冷說了句:“沒了灶台,可就沒辦法吃飯了。”


    顧正臣放緩腳步,又停了下來,轉身看向郭典,咧嘴笑了笑:“灶台沒了,換個人來一樣可以重修灶台。若是腦袋掉了,嗬嗬,可就沒地方可以修補啊。郭老,保重!”


    郭善走了過來,看著瀕臨發怒的郭典,低聲說:“大哥何必如此,昇兒已經安排了劉賢去金陵,用不了幾日,此人定會被禦史彈劾,皇帝嫉惡如仇,最恨貪腐結黨之輩,已是死局。”


    郭典轉身看向遠處的風光,河流枕山而過,遠處是金燦燦的原野,深吸一口氣,開口道:“我擔心朝廷動作太慢,而顧正臣動作太快。重陽之後,他定會前往賀莊。”


    郭善微微點頭,轉而道:“郭傑、郭寧、郭梁三人已經收到消息,郭寶寶在那裏交代他們如何應對。即使入了縣衙,那顧正臣也別想問出什麽。”


    郭典拄著拐杖走動著,眉宇間滿是憂慮:“此人雖是年輕,卻透著一股子傲氣,想來是有些才幹。讓陳忠等人盯緊他,不可亂了分寸。”


    “大哥還請放心。”


    郭善淡然一笑。


    顧正臣沒走出多遠,張培就從暗處走了出來,跟在顧正臣左右。


    “你不好奇我們說了什麽?”


    顧正臣瞥了一眼張培。


    張培搖頭:“我們是護衛,不是幕僚。不該問的,一句話都不會打聽。”


    顧正臣深深看了一眼張培,微微點頭,輕輕笑了笑:“這次登山遠眺,郭家老太爺都出麵了,看得出來,他們將目光都轉移到了我身上。你說,姚鎮、孫十八他們,能把人帶迴來嗎?”


    張培咧嘴:“三次發牌不到,縣衙抓人,誰敢阻攔誰就是個死。他們若不想死,隻能乖乖跟著來。”


    顧正臣點了點頭。


    和平年代,沒幾個敢對抗官府衙役。


    今日重陽。


    鳴鶴山,隻是棧道。


    孝義鄉,才是陳倉。


    下午時分,孫十八匆匆登山,找到顧正臣之後,耳語兩句。


    顧正臣抬了抬手,舉杯道:“秋高氣爽,難得一聚,飲勝。”


    “飲勝。”


    眾人舉杯。


    而在另一側,郭虎跪在地上,看著郭典聲淚俱下。


    郭典一拍桌案,大喝:“什麽,郭傑、郭寧、郭梁三人被抓了?衙役不都在這裏,誰動手去抓的?從頭說來!”


    郭虎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憤恨地說:“郭傑給六老爺擺菊花宴,郭寧、郭梁也到場慶賀。宴會正酣時,突然闖入兩個衙役,拿出衙門勾捕文書、信牌,強行動手要抓走三人。郭傑一怒之下命人還手,結果,結果咱們的人斷了三隻手,郭傑也被打得半死,被人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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