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容縣城之中,能稱得上大族的隻有郭、駱、陶、趙、葛五家。


    這些大族,不是人多勢眾,香火旺盛,分支眾多,如郭、駱兩家,就是偏居一角,宗族團結,內部嚴密,如城西的陶家,城南的趙家,還有一個誰都不能忽視,卻一直人丁不旺的葛家。


    葛家之所以被列為大族,很大程度上是沾了祖上的光,畢竟老祖宗是葛玄、葛洪,尤其是葛洪,自號抱樸子。


    顧正臣欣賞葛洪,畢竟是提出“我命在我不在天”的人,隻不過這一套不適合套用在洪武官場,衝著老朱喊,估計老朱會派劊子手上一堂實操課看看……


    相對於葛、陶、趙三家,郭、駱兩家更值得注意,說到底,還是這兩家開枝散葉的有點厲害,人多了,勢就大了。


    勢大不欺人者,少有。


    顧正臣揉了揉眉心,做知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對付胥吏下屬已耗費心神,但最棘手的,還是如何處理與地方大族的關係。


    對很多地方官員來說,朝廷的意誌可以敷衍,但強宗大族的利益不容侵犯。


    太過認真,結果隻能是“生怨取禍”。


    這些怨,這些禍,不是百姓能加在官員身上的,而是這些強宗大族!


    顧正臣沒想到,調查個掘墳的案子,竟然牽扯到了郭家,這哪裏是孫娘掘了郭家的墳,這是給自己掘墳啊……


    孫十八看著沉默的顧正臣,知道他在思量這背後的利益關係,補充了一句:“老爺,我聽說,這郭傑的妻子是承發房陳誌的親妹妹,具體是不是真,還不清楚。”


    顧正臣深吸了一口氣。


    郭傑與陳誌有親戚關係,這陳誌又是典史陳忠的侄子,如此一來,典史與郭家算是一條線了。


    “郭傑此人如何?”


    顧正臣詢問。


    孫十八搖頭:“橫向鄉裏,地痞無賴,手中還有十幾個看家護院,賀莊人都怕他。”


    顧正臣疑惑,問道:“等等,有十幾個看家護院,這郭傑緣何還被人打斷手指?”


    有打手的無賴,怎麽可能會被人近身,還不止一次受斷指之痛?


    不合理。


    孫十八無奈地攤開手:“這個問題也曾問過,隻是沒人說得清楚。每次事發時,都在隱秘處,具體情況恐怕還得老爺詢問當事之人。”


    顧正臣手指中夾著一枚銅錢,輕輕把玩:“孫一口的墳你去過沒有?”


    “去過了,隻是有些奇怪。”


    “有何奇怪?”


    “孫一口是被埋在山石下麵的。”


    “這一點老爺知道。”


    “可是老爺,孫一口墳隻有北麵有山,這座山不像是掉過石頭,山上樹木並無折斷痕跡。”


    “什麽?”


    顧正臣驚訝不已。


    既然孫一口死在亂石堆裏麵,就不可能是走路摔死在那裏的,如果不是山石垮塌壓在下麵,那就隻能說明,有人專門給他堆了一個石頭墳。


    孫十八繼續說:“倒是在孫一口墳以西三十步外,有不少碎石堆積,那裏確係山體滾石。”


    顧正臣臉色鐵青:“你是說,有人殺了孫一口,然後搬了石頭將他埋在了底下?搬這麽多石頭,難道不費時費力,何不直接將屍體抬到西麵就地掩埋?”


    孫十八搖頭:“此事並不清楚,確實令人不解。”


    顧正臣見孫十八沒有什麽可說,安排顧誠給孫十八準備點吃的,讓其下去休息。


    一處處疑點背後,是一雙雙大手,遮著真相。


    想要移開這雙手,讓真相大白,不止需要力量,還需要勇氣!


    這句容的水,並不是看起來那麽平靜。


    潛藏的暗湧——可能吃人。


    戶房梁斌走入二堂,將冊子呈上前:“縣尊,今日支給徭役的糧食已足額發放,馬力、吳大稱已具名在冊。”


    顧正臣拿冊子看了看,見數字對得上,便問:“梁斌,往年徭役時,縣衙克扣掉的糧食可有你一份?”


    梁斌臉色大變,剛想辯解,顧正臣再一次開口:“我不希望聽到謊話。”


    “縣尊,我,我……”


    梁斌不知如何迴答。


    顧正臣冷眸,起身問:“拿還是沒拿?”


    梁斌看著威嚴的顧正臣,連忙跪了下來:“拿,拿了。”


    顧正臣坐了迴去,盯著梁斌不說話。


    梁斌害怕了,擦著冷汗說:“這,這是慣例,縣衙裏人人都有份……”


    顧正臣沉默不語。


    梁斌慌亂地說:“縣尊,我也是沒辦法啊,朝廷就那麽一點俸祿,養活了自己,養活不了家人,若不克扣他們的,全家都得餓死啊。所有胥吏都是這樣幹的,所有府州縣都是這樣做的啊。”


    顧正臣起身,從桌案後走了出來,沉聲說:“百姓為朝廷出死力氣,朝廷連一口飽飯都不能給他們!這樣的百姓,在你們眼中就是螻蟻嗎?你們吃飽了,就不需要管他們死活了是不是?”


    梁斌低頭。


    別人能不能活過明天有什麽需要在意的,隻要自家人能活著,活得滋潤,不就夠了嗎?


    曆朝曆代,誰在意過賤民草命?


    顧正臣停在梁斌身前,嚴肅地說:“你們要吃肉,百姓就得勒緊褲腰帶。你們要過得滋味,百姓就得過得艱難!長期以往,民更窮困,想要讓地方興盛,從何談起?”


    梁斌抬起頭看著顧正臣。


    讓地方興盛?


    開什麽玩笑。


    句容自古以來就是窮命,誰來了也興盛不了。


    你要知道,這裏可是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的祖籍之地,洪武元年時洪武大帝來過此處,可帶來了什麽?


    什麽都沒帶來!


    官吏該怎麽過日子還是怎麽過日子,百姓該怎麽苦還是怎麽苦!


    皇帝都改變不了的事,你一個小小知縣,在這裏大放厥詞幹嘛?


    顧正臣讓梁斌起來,認真地說:“本官清楚,朝廷俸祿過薄,對胥吏更是苛責,無以養家糊口,所以你們不得不做點手段。梁斌,告訴本官,你養家糊口一個月需要多少銀錢?”


    梁斌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伸出四根手指。


    顧正臣抬了下眉頭:“四十兩?”


    梁斌打了個哆嗦,嚇得連忙說:“不,是四兩,我一家七口……”


    顧正臣沒有聽梁斌的訴苦,而是暗暗盤算。


    整個句容縣衙,六房合計司吏三十五人,按一個月四兩的標準,那就是一百四十兩,這還沒算入典史、主簿、縣丞,更沒計站班皂隸、捕班快手、壯班民壯這三班衙役等人。


    這麽一大批人,想要讓他們維持基本生活,算下來一個月至少需二百兩銀,大致四百石糧,按照民田每畝三升左右的稅來看,要一萬三千多畝的稅才夠。


    整個句容民田二十一萬畝,拿出民田二十一分之一的稅養縣衙,這個力度可比三十稅一的稅率大多了,若按照這個標準報給老朱,估計朱大郎也保不住自己腦袋。


    朱元璋在官吏俸祿問題上很是小氣,明裏暗裏都是在照顧農民百姓,可他沒有深入想想,這樣做反而會害了百姓。


    要知道,官吏都是人,不說雜七雜八的需求,飽暖思什麽,隻單單說,每一個官吏、衙役背後都有家人,朝廷給的俸祿與“報酬”至少需要讓他們的家人餓不死才行。


    若是連家人的溫飽問題都解決不了,那官吏會怎麽辦?


    這些官吏不是農民,手中握著的不是鋤頭,可以下去耕作,他們握著的是權力,是“合法”拿走百姓財產的權力!


    在這種情況下,官吏必然沆瀣一氣,以各種手段從百姓手中搶吃的,比如征徭役,大規模的征徭役,往多了報,往長了整。


    一個月的徭役,一個人扣五鬥米,兩個人就能扣一石,如果是一千六百人,可不就是八百石,折四百兩銀,全體同僚兩個月的好日子不就到手了?


    除此之外,還可以幫著大族兼並百姓的田產,處理官司,大族也會孝敬好處,坐在大堂上當演員也需要出場費不是?


    官吏如餓狼,百姓如羔羊,不巧的是,餓狼是負責看管羊圈的。


    你不把餓狼喂飽了,餓狼怎麽可能不吃羔羊?


    從這個角度上來看,大明的俸祿製度是存在缺陷的,吏員與衙役的待遇過低,也是存在問題的。


    顧正臣想要大治地方,就必須先投喂官吏,隻有這樣,他們才可能減少對百姓的盤削。


    雖說,喂不飽所有人,貪欲始終存在。


    至少,自己能控製大局,讓絕大部分胥吏聽自己指揮,有所約束,而不是像現在,名為知縣,實際上誰有點事都往縣丞、主簿、典史那裏湊,一個個在麵前看似畢恭畢敬,轉過身就罵的大有人在。


    攘外必先安內。


    治外必先治內。


    不把縣衙的主動權抓過來,想要施展抱負,大手大腳治理句容,那不是玩笑嘛。


    孫娘掘墳一案,孫二口失蹤一案,這或許是個契機。


    大族未必是不可撼動,也未必是不可爭取,為了更大的利益,大族是懂得取舍的。


    顧正臣走出縣衙大門,看著夜幕星辰,對身後跟過來的梁斌問:“你說說看,本官與劉縣丞相比,誰更像是知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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