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皂房。


    班頭徐霖正與幾個皂吏說笑著城中的趣事,忽然門外傳來聲音:“班頭,知縣傳喚。”


    徐霖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周茂,咧嘴道:“周大,這麽晚了知縣傳咱作甚,身邊沒個婆娘,有力沒處使嗎?”


    其他皂吏聽聞,哈哈大笑起來。


    周茂冷著臉,嚴肅地說:“徐老三,最好是對縣尊尊重點,現在跟我走!”


    徐霖不以為然,搖搖晃晃走了出來:“走吧。”


    周茂看向衙皂房門,沉聲說:“再喊一人,另外,把杖子也帶上。”


    “什麽?”


    徐霖臉色一變。


    這是晚上,縣尊沒審案,哪裏用得著杖子?


    周茂沒解釋。


    徐霖不安地喊了衙役韓強,各持杖子跟在周茂身後,看著去的地方竟是縣丞宅,更是膽戰心驚。


    知縣宅,已是燈火通明。


    劉伯欽、趙鬥北、陳忠垂手看著顧正臣。


    趙鬥北上前為陳誌說情:“咱縣衙缺席知縣已有數月,往日裏都是由縣丞代辦諸事,有了文書,承發房習慣遞到縣丞宅這邊。劉縣丞已經嚴厲嗬斥過他,讓他即刻送到縣尊那。縣尊,這事要不就算了吧?”


    顧正臣坐在搬出來的椅子上,瞥了一眼劉伯欽與陳忠,冷峻地開口:“遇有大小事務,典吏先於長官處明白告稟,次於佐貳官處商確既定。劉縣丞是個明白人,知曉陳誌犯了錯。可趙主簿,你是個明白人嗎?”


    趙鬥北暗罵顧正臣,臉上卻不敢表露,提醒了句:“縣尊,這陳誌可是……”


    “犯了錯,就該罰!”


    典史陳忠厲聲打斷了趙鬥北。


    趙鬥北看向陳忠,眉頭緊鎖。


    顧正臣嘴角微微一動,深深看了一眼陳忠。


    周茂至顧正臣身後,低聲說了句:“縣尊,徐霖、韓強已到。”


    顧正臣沒有看徐霖、韓強,而是看向縣丞劉伯欽、典史陳忠,沉聲道:“承發房陳誌,先有將朝廷文書交給吏房代為轉呈,後攜朝廷文書先稟縣丞,兩次都壞了規矩,領杖四十,合適吧?”


    四十杖?!


    陳誌慌了起來,連忙看向陳忠,目光中滿是哀求。


    陳忠抬手:“縣尊說是多少,就是多少!沒什麽不合適!”


    顧正臣微微點頭,追問:“劉縣丞,趙主簿,你們認為呢?”


    劉伯欽、趙鬥北隻好點頭。


    顧正臣安穩地坐著,看向衙役徐霖、韓強:“沒聾的話,就動手了。”


    徐霖緊張地吞咽了下口水,目光時不時看向典史陳忠,這陳誌可是你親侄子啊,確定要打?


    可陳忠遲遲不發話,徐霖無奈,隻好與韓強上前。


    韓強拉開陳誌的腰帶,然後將其摁倒在地。


    不要誤會,不是耍流氓。


    明代的杖刑,是需要脫褲子,露出來屁股直接往肉上打的。


    這種操作有好處,想藏個護墊減少點傷害是不太可能了,另外,萬一打得嚴重,褲子質量不高,也可以避免血肉與褲子黏在一起……


    陳誌麵色慘白,喊了起來:“叔啊,救我,救我!”


    顧正臣看向陳忠,起身說:“原來是陳典史的侄子,陳典史,你可為他說情?”


    陳忠恨恨地開口:“一切聽憑縣尊吩咐。”


    顧正臣看向徐霖與韓強:“既然陳典史深明大義,你們還在等什麽?動手吧!”


    徐霖無奈,舉起齊眉的杖子,這棍子又名水火棍,取無情之意。


    啪!


    一棍子下去,陳誌慘叫一聲,眼淚都掉下來了,喊道:“縣尊,縣尊饒命,我錯了,我知錯了。”


    顧正臣不說話。


    徐霖知道,這是縣尊與典史、主簿、縣丞的鬥爭,陳誌隻不過是個被抓出來立威的棋子罷了。


    衙役夾在中間,難做。


    打重了吧,得罪典史。


    打輕了吧,得罪知縣。


    隻能規規矩矩地動手,一下接一下。


    陳誌今年剛滿三十,平日裏就坐在承發房裏悠閑,哪裏吃過這種痛,等打到二十杖的時候,人已經哭叫得不成樣子。


    可任憑他如何喊,如何哀求,沒人發話,杖刑就不可能停。


    啪!


    啪!


    清脆的行刑聲令人心頭發毛。


    周茂站在顧正臣身後,手微微有些顫抖。


    這就是縣尊的手段嗎?


    他在熟悉縣衙之後,終於不再一味懷柔,而是選擇立威了嗎?隻是這樣一來,怕會激化縣尊與典史、主簿、縣丞之間的矛盾!


    陳誌抗到三十五棍時,疼昏了過去,就這樣,顧正臣都沒喊停,直至徐霖、韓強打完之後,才拿著文書袋,走到昏過去的陳誌前,嚴肅地說:“縣衙大小事,先找誰,我希望你記清楚!日後若是再犯,最好是想想後果!”


    昏死過去的人,自然是聽不到知縣的話。


    但醒著的人,可沒一個敢忘。


    顧正臣看向劉伯欽、趙鬥北、陳忠,威嚴地說:“至二堂議事。”


    陳忠冷著臉,讓徐霖、韓強帶走陳誌,跟著趙鬥北、劉伯欽到了縣衙二堂。


    顧正臣坐了下來,拆開文書袋,迴來的文書有兩份。


    上麵一份文書是中書省簽發下來的,內容簡單明了,最核心的一句是:


    改前令,句容安置韃靼俘虜,合二千二百五十六人。


    送抵俘虜的日期,從最初的九月三十日,調整到十月十五日。


    顧正臣看了兩遍,拿起另一份文書,看到抬頭“顧先生”三個字,就知是朱標朱大郎所寫。


    喊先生隻是敬稱,朱標見到宋濂、李希顏等東宮之人時,都會習慣用敬稱,以顯示尊重人才、士子。


    這一點上,老朱也是以身作則。


    朱大郎說了一大堆,拋開細枝末節,總結出來就四個字:


    放手去做。


    顧正臣放心下來,將朱大郎的文書收到袖子裏,拿起另一份文書遞給劉伯欽,麵色凝重:“事情有了變化。”


    劉伯欽接過文書,看去之後,頓時驚唿出來:“兩千二百餘俘虜!之前不是隻有一千多,緣何突然增加這麽多?”


    “啥?”


    趙鬥北、陳忠也驚住了。


    之前文書寫得清清楚楚,白紙黑字一千二百三十六名俘虜,現在竟然直接增加了一千多俘虜,朝廷這是幹嘛?


    劉伯欽總算是知道了,為啥朝廷急匆匆送來文書,效率如此之高,感情是朝令夕改啊!


    安置俘虜數量突然增加一倍,時間卻隻給延長了半個月,這是打算把句容往死裏坑嗎?


    縣尊啊,你該不會是得罪了什麽大人物吧?


    趙鬥北看著文書中的俘虜人數,再三確認,不是自己眼花,也不是寫錯,神情不定地看向顧正臣:“縣尊,這樣一來,征調八百民力根本不夠啊。時間緊迫,需要征足兩千人!”


    劉伯欽重重點頭:“怕是一批俘虜全部安置到了句容,兩千多韃靼人入戶句容,兵部、戶部、大都督府與應天府都會留意句容,但凡出點問題,很難善了,是應該征調足夠多的民力。”


    顧正臣敲了敲桌子,嚴肅地說:“兩千人?你們知道征調兩千人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句容一萬多戶人家之中,有近兩成失去了頂梁柱!眼下秋收在即,稻香於野,抽調如此多的人來服徭役,那誰來收莊稼?是婦人,老人,還是孩子?”


    “本官剛剛到任句容,沒有橫征暴斂,倒是先大興土木,竭用民力,那句容百姓如何看我?若趕到冬日,百姓居家無所事,抽調多一點尚可。可我們不能耽誤秋收,至少不能耽誤太多戶人家的秋收!”


    劉伯欽咬了咬牙,直言:“縣尊,耽誤秋收也就耽誤了,不就是苦下百姓!可若是耽誤了安置俘虜如此大事,苦的是縣尊,是縣衙上下!”


    “何況,百姓無論收成多少,縣衙都不會少征秋稅一石一鬥米,朝廷不會苛責。俘虜安置出了問題,朝廷會降罪!”


    “二選一,是為了官途前程,還是為了那些百姓,縣尊難道不知如何選嗎?都是為官之人,做出朝廷看得到的政績才是政績,你心疼百姓,吝惜民力,沒人能看到,更沒人在乎!”


    顧正臣深深看著劉伯欽,他說的並不是沒有道理。


    對百姓好無益,遠遠比不上巴結朝廷重臣,討好上級,做點“重點工程”來得實在。


    “沒有人在乎,我在乎。”


    顧正臣盯著劉伯欽,一字一句地說:“我知道,你們不希望被我連累。這件事,本官一個人擔了。八百人,二十日,安置二千二百五十六人!征調民力不改,時間不改!”


    “不可能完成!”


    劉伯欽看著年輕的顧正臣,不由得來氣。


    朝廷都知道,俘虜增加了,適當給延遲半個月。可你竟然連這點都不清楚?


    趙鬥北、陳忠看著顧正臣,感覺此人太沒經驗,太想當然。


    顧正臣起身,嚴厲地說:“完不成,顧某辭官!”


    劉伯欽眼神一亮。


    趙鬥北、陳忠默然不語。


    顧正臣從桌案後走了出來,推開門,看著夜空星辰,輕聲說:“準備從東倉裏調撥糧食吧,往年徭役時到民夫手中一人一月多少米,本官不管不問,但這一次,一人一月六鬥米,足額給。誰若是在這裏麵伸手,嗬嗬……麻煩你們傳話下去,別到時候斷了手,殘了腿,怪本官沒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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