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二十八年,八月十七日。


    自離陽島行船北上十餘日,寧郃一行,已入西海府以西海域,再有半月時間左右,便可進入西涼府以西海域,進而抵達西涼府境內。


    這段時日,寧郃倒是很快習慣了船上的生活,除了魚蝦吃的有些膩歪了,不再有任何不適。


    碩大戰船船艏甲板上,黑瘦了不少的寧郃,正平紮著馬步,再一矛一矛的快速挺刺而出,渾身布滿著汗水,在已然並不灼熱的陽光下,整個人都顯得油光鋥亮。


    與泰元一戰,雖是勝了,但僅以武者的身份而言,他覺得自己勝的並不光彩。


    雖然放在實際而言,兵者詭道,勝王敗寇,沒有什麽好說的。


    卻也讓他覺得在個人武藝這方麵,其實隨著他在雍合斬一道衍境大宗師之後,是有點兒飄了的。


    對中品境的種種真元妙用雖是多有體會和研究,卻是已然忽略了進一步對自己習武這身最根本的技藝,繼續打磨和深研。


    隻顧著向上加蓋層樓,卻忘了在下繼續穩固自己的根基。


    曆數數戰,其實多是行險為之,有很大賭性和冒險成分,區別隻是他都賭贏了而已。


    是以這段時日,他都在沉下心來,每日不停的反複習練自己所學最基礎的武藝。


    雖然時日不算太長,但沉下心來的寧郃,還是長有所悟。


    在步入中品境之後,神定成勢,勁氣外吐,是手段更多華彩不假,卻也讓很多人,包括他自己,過於依賴於這種新穎的,似乎更加高級的手段。


    從而都忽略了,無論內氣也好,真元也罷,其本質都是對自身體魄的增強和助益,而其能催生勁氣外發,不過是一種衍生而來的手段罷了。


    實為舍本逐末之舉。


    除卻最開始的幾日,他都在嚐試如以往未入中品境時一樣,以真元在體內周天流轉,不再顯露與外,不僅出招時威力不差分毫,甚至更覺身體內外之力,漸混凝如一,一招一式間,更添三分威勢。


    且這種方式,不僅不會像真元催成勁氣一樣,極易耗費虧損,反而使得自身氣息越發綿長,體力更能持久。


    往常可能一息之內,連出五招,便覺得氣虧力盡,再不能從容變招轉圜,而今卻可以連出七招,乃至十招,才有阻滯之感。


    且往日體力可能隻能撐持半個時辰的鏖戰拚鬥,便會力竭,可而今卻可以撐持足足一個時辰之久。


    這二者相加,不僅可以讓他在再應戰時愈加從容,也讓他更有不少多餘的能力,去控製每招每式用出時和轉圜間的細節,著手於細微之處。


    長此以往,隨著他如此習練和戰鬥日久,他對自身武藝的掌控和理解,也將越發細膩和精妙。


    對於一個武癡而言,這種感覺足以讓其沉醉其中,無可自拔。


    “嘿!瘋子,快到元寶渡了,別練了!”


    高小高從船樓走來,遠遠的便嚷了一嗓子,喊停寧郃。


    這十多天,可把他鬱悶壞了,本想著寧郃這邊船大穩當,沒事兒還能一塊兒喝兩口扯扯淡,主要是不留在自家船上,還能少管些瑣事,躲個清淨。


    可誰成想了,來了這邊,清淨倒是清淨了,卻是並沒有得著什麽閑工夫,經日被這武癡拉些練武切磋,煩不勝煩。


    要不是也確有受益,他絕對得在寧郃飯菜裏下點巴豆,讓他竄上兩天,好好消停消停不可。


    累點兒曬點兒的,他其實倒是不在乎,武者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的,其實都下過苦功夫,能年紀輕輕就得入中品境的,更是沒有吃不了這個辛苦的人。


    隻是又挨累,又挨揍,還整日受打擊,可就不是人該遭的罪了。


    都是一塊練武,對著切磋,別人一天一個變化,一會兒一個領悟,自己練個三四天才偶有所得,就挺讓人難以接受的。


    尤其他還是內宇境,論境界比寧郃還高一境,且年歲也沒比寧郃大多少,也是天賦絕倫之輩,心頭更難免會有挫敗感覺。


    但你要真問他,後半程還上不上船,一不一起切磋練武,那他也還是會毫不猶豫點頭的。


    走到這個份上的,沒誰不想著武道之路上往高了再進一步的,有這麽個時時給予壓力的同齡人在,其實也是一份動力。


    他們今天也是已經切磋過了的,隻是高小高先行迴去休息洗涮了一下,而寧郃又自己多練了一會兒罷了。


    而且這倒也不是高小高練不動了,而是到了元寶渡後,他得下船,去自家船上看看,還要負責采買後續路程糧草物資等等,有不少事等著做,總得留足些精力,穿戴也得體麵一些。


    寧郃倒是簡單的多,這艘戰船上,各項用度備的都很充裕,隻需下船稍微再補進一些,便足夠用度。


    而且也沒打算在陸上多待,隻胡亂擦了擦汗水,披上件衣服,就在停船後,自行去了元寶渡的集市裏。


    元寶渡並不大,在沿海處也僅能同時停泊兩艘福樓船而已,但卻是北上西涼府海路的必經之處。


    從此地離開直上西涼,便再無可供大型海船近岸停靠的良港。


    多數北上大型船隻,便在此而止,在此地將貨物集散,經由小船轉行赤江或改行陸路,運輸往西海府、西涼府,乃至青州府各地。


    是以這裏碼頭不大,但集市卻是一點兒不小,且也算得品類齊全,用不多時,寧郃便買齊了所需,讓人送到船上,讓戰船行出元寶渡,給聽雲樓的船隻騰出停靠的地方。


    而他自己則是暫時留在了元寶渡,聽著一些此地行往眾人,閑談間透露出的一些消息。


    雖然沒有太多有用的,卻也讓他了解了一些西涼府的情況,隻是難免有些過時,並非真正的新聞。


    待近傍晚時分,高小高才轉迴碼頭,與其一起乘小船迴返戰船上。


    而且這次不僅高小高一人,而是聽雲樓攏共四位中品境高手,都在物資裝點完畢後,先後上得船來,神色皆有些肅穆凝重。


    “都咋了這是?”


    在船樓尋了間寬敞的屋子,各自坐下,寧郃有些納悶的看向這幾人。


    其他人並未做聲,高小高歎聲道:“你在渡口,沒聽說西涼軍的情況?”


    “嗯?”寧郃點點頭,而後立馬又搖頭道:“聽到是聽說了一些,但多是言說律長平王之軍姍姍來遲,且未待一戰,便遠距百裏,並不靠近之舉,多以為北律軟弱,不過虛張聲勢而已,不足為慮,待及冬日,必將不戰而逃,徒耗國力等等。這些顯然不會讓你們都是這副神情。”


    高小高苦笑一聲,伸手摸出一封小信遞給寧郃,“你先看過這封信,咱們再說其他。”


    寧郃接過後猶豫了下,在高小高再度示意下,才將卷成一卷的小信展開。


    他本以為這信是聽雲樓內部,或者與雍王府聯絡用的鷹信、鴿信,才覺得不太方便自己查看。


    卻沒想到,這竟是秦煜寫給他的鷹信。


    鷹信窄小,即便小字,卻也寫不太多,隻能簡而言之,卻也足夠將消息傳遞明白了。


    “叔靖吾弟,大將軍破律皇親領中軍,圍困律皇於渡鵐經日,末英亦北撤緩戰。然世子已率軍出關,王府意北去立國,自懸於外,鎮北大變,寧軍兩下受困,時局艱險,吾弟切莫北歸,自陷泥沼。兄受皇命西調,入鷹揚出征南灑,望可雍合再見,安好,勿念。廿八年,八月九。”


    “???”


    信中內容雖然明了,但寧郃的困惑不解卻是半點兒未少,隻見增多。


    “看過了?”寧郃抖了下信紙,向高小高問道。


    “嗯。”高小高點點頭,“並非有意,原信是發到了穎安官驛,文縣令知是你的,便找到了牧先生,再從聽雲樓轉寄過來,這邊的兄弟打開看過,不知你是誰,我去打聽新消息時,便查看過。”


    寧郃擺擺手,沒有在意這些細枝末節的事兒,且高小高所言也很正常,這東西本就如此,也沒個裝信封的地兒,且還不是自家的信鷹、信鴿,保密性什麽的,不用太多奢求,能送到他手裏都是不易。


    這也是真正的機密,或是朝廷正兒八經的公文旨意,即便路遠日久,也要奔走天下各地,由專人送達的原因。


    他現在在意的是信中的內容,以及高小高他們的神色,是否是因為信中內容所致。


    是以問道:“你們這副樣子,是因為這信中所言?”


    “也不全是。”高小高搖搖頭,又歎了口粗氣,這才再道:“我們本不知寧王府會有這麽個選擇,但現下卻是已經確準,且寧王世子率軍出雁北關,被律東路大軍和雁北關鎮北第三軍兩相夾困在內,業已確鑿,而且昨日傳來的最新消息,寧王府子戚大人,並穎原崔氏共十萬大軍,也已經趕至雁北關,兵臨城下,將雁北關圍困在內,反夾在當中。隻是眼下誰也沒有擅動而已。”


    說著高小高又掏出一堆小信紙來,遞給寧郃,都是這段時間聽雲樓和雍王府傳到元寶渡堂口,留待他們抵達此地周轉時,可以知曉了解的。


    而趁著寧郃一邊快速翻看的時間,高小高也再繼續說道:


    “而且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律皇這一敗,似乎引得北律朝中起了不少變化,本畏縮不前的律長平王之軍,大舉南下,對西涼軍駐守各關,展開猛攻。因為其這段時間的表現,讓得一些西涼軍將士,有了輕敵之意,雖僅交戰數日,卻已有數敗,先北元府北境一線,多數已在北境掌控之中,西涼軍大多迴縮關城駐守,咱們想要從西涼往鎮北關去,恐怕很難了。”


    對他們來說,從西涼府往北江府去,最快的路程,不是在大溱境內,而是在大溱之外,沿著西涼軍控製的邊境地帶,直接從西向東橫插,直線快趕。


    而現在的話,他們這點兒人,若是再走這條路線,就必須穿過北律大軍的封鎖。


    若不然,就得在大溱境內,經西涼府入北元府,橫穿兩府全境,而後再貫穿薊州府、北寧府,北上縱穿北江府;


    或是從北元府東境,直入杏山山脈,橫穿整個杏山山脈,往寧口縣入北江府,或從杏山內直去拒北關。


    後者這兩條路,無論哪一條,都是九曲十八彎,繞行甚遠,真走到地方,怎麽也得隆冬時節,半點兒作用也無了。


    而且在雍合、譽州、秦南、吳州四府鷹揚府軍被調西征灑朝之後,隨著西涼軍戰事不利,青州府、晉州府,西海府三府鷹揚,也被緊急調向北元府、西涼府境內,前往增援。


    他們一旦改走陸路,沒準什麽時候就得碰上,寧郃弄來的那些甲胄弓弩,是決計不能帶著的,更有甚者,很可能會被征了壯丁,給拉去沿途運輸糧草補給。


    “那你們是迴轉,還是如何?”


    高小高說完不久,寧郃也將信件全都看完,長吐口氣,靜靜看著高小高幾人。


    蒙大將軍和寧王府的動作都太快了,連雍王府也是始料未及。


    而且寧王府這一次直接顯露出來的兵力也是大大超乎很多人的預料,他們這點微不足道的人手,似乎從本就可有可無的狀況,淪入全無必要的處境。


    以寧郃想來,大概無論是雍王府還是百裏玄禎,都不認為再有必要,在眼下這等局麵下,讓他們繼續前行,去往北境。


    但與他而言,這次既然已經踏上了歸途,就沒有再半途迴返的道理。


    “要是就此受命迴返,你覺得我們還會是這個德行麽?”高小高驀然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四人。


    另一聽雲樓高手翁筠陌接言道:“大王親言,說你大概會做些什麽,命我們與你同行。言寧王府已然翻了天去,我們雍合的人,也不能兀自做了鵪鶉,哪怕是小打小鬧,也總得有些動靜。”


    最後則還是高小高再說道:“你也別覺得有什麽負累,家裏隻是相比之下,更信不著我們幾個而已。無論你走不走,我們都會是繼續的。隻是區別在於,你要是不行,那我們就可著自己的能耐霍霍,但你要是真有想法,那咱就一起,轟轟烈烈幹個大的,反正都是奔著玩兒命來的,小打小鬧,總不如大幹一場來的痛快,值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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