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還是不退?


    這已經不是能否奪下漢中的問題,而是一個關乎蜀中這二十萬大軍生死存亡問題。


    對於劉備而言,做出這個抉擇…已經變得十分艱難。


    此刻的劉備,分毫沒有因為洛陽大捷,迎迴天子而有半分欣喜,他的臉上遍布著愁雲,手中有一份文書,此乃後勤呈送而來的僅存的軍糧數目,包括五穀、包括雜糧,甚至連喂畜生的糠都算上了。


    劉備不由得皺眉,抬眼望向帳中留下的法正與趙雲,不由得“唉”的一聲幽幽的歎出口氣,


    “孝直、子龍,你們也看看吧,十日…我軍隻剩下十日之糧了。”


    十日之糧,這是一個極其敏感的數字,要知道,他們從米倉山過沔水到這定軍山下,就是大軍急行撤離,最快、最快…也少不了十日,也就是說…是進?是退!必須做決斷了!


    法正隨便掃了一眼這文書,就將文書遞給了趙雲,趙雲還在細看,法正已經張口。“若是撤軍,十日…方才能退到一方城郡!在那裏補給…大軍所剩十日糧草,這…已是極限。”


    劉備的臉色平靜,他沒有憤怒,滿麵顯露而出的唯有沮喪與頹然,他淡淡的說:“我若是沒有記錯,這麽些年,許多時候…我總是就差那麽一下,昔日曹操與袁紹官渡之戰,我率軍從汝南突襲許昌,卻不想被曹仁閃擊,大敗…最終不得不退往荊州,投靠劉表!現在想想,那時候也是差了這麽一下,那時候還有得敗,現在…卻是迫於此糧草,連敗的機會都沒有!”


    說到這兒,劉備頹然的心情更甚,“可悲啊…可能上天注定,我這輩子在正麵終是贏不過那曹操,這麽想想,二弟父子的光芒倒是顯得我這做兄長的、做伯父太過無能了!”


    是啊…


    大家都是漢軍,都是齊頭並進,都是以“隆中對”的戰略構想為目標。


    可尷尬就尷尬在…隆中對的戰略構想,人家荊州那邊打通了,他劉備這邊卻依舊裹住不前,沒有進展。


    當然,這不會影響到劉備與關羽的情誼,可總歸劉備不可避免的會背上“無能”的帽子,會被天下人戳脊梁骨,他的壓力很大!


    想到這裏,劉備不由得闔著目,“有時我在想,是不是這次北擊漢中太急切了,蜀中初定,連年戰事,府庫中的糧草本就捉襟見肘,我卻不顧一切的要北擊漢中,是不是因為二弟父子太過耀眼了,讓哪怕是我…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故而…做出了這一番錯誤的決定,唉,也罷…事已至此,已經到了必須要抉擇的時候!卻也是讓我劉備淪為笑柄的時刻!”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關羽與關麟那邊太耀眼了,這也使得劉備…太過黯淡無光了。


    而隨著這一番話的吟出,趙雲抿著唇,不知道該說什麽。


    法正卻是聽出了好基友劉備的態度,看來,他是打算…退軍了!


    唿…


    法正不由得籲出口氣,思慮了片刻,他還是忍不住勸道:“主公對這局勢本已有了決斷,按理說,我不該再勸諫什麽,但有一個故事卻突然湧入腦海,不吐不快…”


    “孝直但說無妨!”劉備無奈的苦笑,但還是示意讓法正說下去。


    法正則是昂起頭,“昔日,官渡之戰時,曹操也遇到了與今日主公相同的困境,相持日久,糧盡援絕…那時的曹操也萌生退意,是他的兩位謀士郭嘉郭奉孝與荀彧荀文若分別提出了‘十勝十敗’論與‘四勝四敗’論,以此勸曹操堅持下去,等待時局的變幻,也正因為如此,才等到了許攸的歸降,焚燒烏巢,一舉奠定了那逆魏在中原與北境的最終勝利!”


    說到這兒,法正背起手,他接著說,“其實,諸如此‘十勝十敗’、‘四勝四敗’不過是措辭,這等辭藻,我亦能如那郭奉孝,如那荀文若般,向主公道出無數…去勸主公以堅持,同樣的,曹操之所以能夠占據天下九州之地,也不完全是靠的運氣,這種關鍵時刻的博弈與堅持,才更加的彌足珍貴!”


    唔…


    從法正的話中,劉備聽出了他的意思。


    他沉吟了一下,然後鄭重的問道:“孝直的意思,還是要堅持麽?”


    “我不敢篤定,但…”法正的口氣變得愈發堅定,“但有一點,若是當年官渡之戰時,曹操退了,哪怕是一步,那現在與主公爭奪天下的就不是他曹孟德,而是袁本初了!”


    轟…


    轟隆隆!


    法正的話字數不多,語速也不快,可傳於劉備的耳中,卻一如五雷轟鳴,天雷滾滾哪!


    堅持。


    所有的話語匯聚成一句,那便隻有兩個字——堅持!


    那麽?問題來了!


    堅持就一定等同於轉機麽?


    若是沒有轉機呢?


    這是賭…


    是用身家性命去進行的一場豪賭啊!


    “孝直…你…”


    劉備的神色變得更加複雜,儼然,他還是在退與不退間徘徊、猶豫。


    沒有人比他更渴望戰勝曹操一次,可同樣的…沒有人比他知道,如今這一切的來之不易,那兒時“羽葆蓋車”的夢想究竟是唾手可得,還是漸行漸遠,就在這個抉擇了。


    “子龍,你覺得呢?”劉備把目光轉向趙雲。


    趙雲沉吟了一下,他沒有直接迴答,而是淡淡的感歎道:“聽說,那曹賊也已經到關中了,這一戰不可避免的已經成為主公與那曹賊的決戰!”


    也就是在這一句話吟出的刹那…


    劉備那本是模棱兩可的眼眸,刹那間精芒四射,乃至於那一雙大耳朵都不由得劇烈抖動了一下。


    如果說對方的主將是夏侯淵,那…劉備或許在思想上還可以接受退,接受铩羽,接受無為,可如果對方是曹操…


    那…


    他這輩子最佩服的人便是曹操!


    他這輩子最嫉妒的人也是曹操!


    他這輩子,最恨…恨入骨髓的人,無他,亦是曹操啊!


    要知道,曾經…他們年輕時,他劉備費盡全力都無法得到的東西,可對於曹操而言,總是那樣的唾手可得。


    要知道,曾經,他與家族劉元啟、與好兄弟公孫瓚在洛陽城外緱氏山盧植那裏學道時,他這個鄉巴佬聽到最多的…有關洛陽城裏的傳言亦是曹操啊!


    輕而易舉的入了太學,成為橋玄的弟子,得蔡邕傳道,向段熲學習兵法,結識諸如司馬防這樣的大族權貴!


    攜雙戟入張讓府邸刺殺張讓全身而退也就罷了,此案最終竟能不了了之。


    鑄五色大棒棒打權貴也就罷了,可這事兒最終,依舊有人能替他擺平!


    名聲,沒錯,對於劉備而言哪怕是推心置腹,將“仁”字演繹到極致才好不容易能賺得的名聲,可對於曹操而言,那是唾手可得。


    入住兗州,被公推民選成為兗州牧;


    嗬嗬,飄零半生…他劉備苦苦尋覓的一處安身立命之所,可曹操得到的卻是那樣的輕鬆。


    這不公平的!


    家世、世道、地位、人脈。


    這世道,對於他劉備這樣的“草根”,哪有公平所言?


    可同樣,對於他劉備這樣的小人物,所謂逆襲的標準,那便是用他的方式走出一條他的路,去把那些原本將他踩在腳下的、他高攀不起的人統統踩在腳下。


    也正是基於此…


    好不容易,又有一次與曹操的正麵對決,他絕不會退讓半步。


    其實,曆史上的漢中之戰也的確如此,在這場對決中,劉備徹底瘋狂了,瘋狂到與曹操的決戰時,他親冒箭矢…一個勁兒的往前衝,完全不顧一切,若非被法正攔住,被法正擋在他的身前…保不齊,曆史上的劉備多半得死在這裏。


    事實上,這一仗,在劉備看來…他立起來的從來就不是一麵漢旗、一個標記,他立起來的…是他這些年在曹操麵前直不起來的腰啊!


    “傳我軍令,派出十校兵士去附近漁獵,另從此間各部落征募糧草!”劉備的聲音變得堅決,“此外…告訴孔明…此戰糧草的補給關乎最終成敗,他若是能運送來糧食便是伐魏第一功臣,若是不能…”


    說到這一句,劉備神色黯默了一分,“若是不能,那備與三軍將士或許隻能是魂魄永築於此。”


    莫名的,劉備這最後一句話,突然就變得悲涼,悲壯了起來。


    這是…畢其功於一役;


    這亦是,不成功就成仁的一擊!


    …


    …


    此時,在洛陽城的衙署中。


    一張地圖鋪開在書房的桌案上,關麟正在書房中閉目凝神,似是思緒早已飄忽到了遠方。


    傅士仁匆匆趕到時,陸遜也在,儼然…陸遜也是剛到不久,見關麟在深思,於是尋了一處坐了下來,耐心的等關麟迴過神兒來。


    倒是傅士仁大大咧咧,一進來就直接嚷嚷著喊,“三弟啊,那些商賈帶消息來了,他們已經…已經…”


    說到這裏時,陸遜連忙站起身來,快步上前,比出食指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


    “咋咧?”傅士仁一邊撓著頭,一邊好奇的問,“咋?急事兒也不能說啊?”


    “雲旗正在想事情…”陸遜連忙解釋道,“我看他神色,想的頗為認真,或許…又是在布某個局…這種謀思的關鍵時刻,還是不要打斷,讓他想透徹了吧…”


    陸遜刻意把聲音壓得極低…


    但依舊,關麟的思緒還是被打斷了,他緩緩的睜開眼睛,然後轉過身朝向兩人。“伯言、大哥來了…大哥說是有急事兒?”


    隨著關麟這麽一問,傅士仁才坦然的張口,“是,那些商賈發飛鴿傳迴消息,說是已經過了上庸郡抵達了漢水,若是沒有意外的話,五日之內糧食就能抵達定軍山下劉皇叔那邊!”


    五日?


    這個時間點,讓關麟掰起了手指頭,他微微眯起眼,像是計算過一番後才說,“五日…那便是這些商賈與我約定的最後一日了…”


    陸遜對此事也是知之甚詳,他說道:“不論是何日,總歸…這批軍糧能運送到劉皇叔那兒,於大局而言…是有利了。”


    這一番話脫口,陸遜又好奇的問:“隻是,我好奇,雲旗方才在深思什麽?也是這定軍山劉皇叔與那逆魏驃騎將軍夏侯淵的對戰麽?”


    “不…”關麟直接擺手否定了陸遜的猜想,他淡淡的說,“其實,這場戰役,自打阿鬥截斷了蜀錦的販賣,且將蜀錦悉數運送到荊州起…我便篤定,糧草不會是我大伯的掣肘!坦白的說,在糧草這一項上,我從不擔憂!”


    “那…”


    這一道聲音是傅士仁與陸遜同時吟出的,儼然,他們想知道…那關麟還在思慮什麽?


    這時,關麟的聲音再度傳出,“其實我最擔心的恰恰是我大伯解決了糧食問題後,這漢中…一戰該怎麽打?”


    “雲旗不是將《雲別傳》贈給你了趙子龍將軍麽?據你昔日所言,那上麵記載著夏侯淵的弱點,利用其弱點,一擊破敵…似乎並不難!”


    陸遜反問。


    關麟卻是直接搖頭,“如果這定軍山一戰,是我出道以來的首場戰役,逆魏那邊不識我用計的特點,那…或許《雲別傳》,或許對夏侯淵弱點的利用會卓有成效,可現在…他們在我手中吃太多虧了,曹操、賈詡、程昱…又都是絕頂聰明之輩,吃一塹,長一智,我是擔心…以往的失利已經足以幫助他們預判出我用計的特點,他們會想到…我會利用夏侯淵的弱點,然後再…再加以反製。”


    這…


    隨著關麟的這一句,陸遜與傅士仁不由得同時瞪大了眼睛。


    他們的麵頰上就像是寫滿了一句話。


    ——這把是高端局啊!


    的確,如果真如關麟所言,曹操、賈詡、程昱在吃了這麽多的虧後,在這麽多失敗戰役樣本的支撐下,足以對關麟計略特點了如指掌,那麽…他們就一定會想到這一條,想到關麟會利用夏侯淵的弱點。


    那…那麽…


    “咕咚”一聲,陸遜咽下一口口說。


    傅士仁則是一邊撓頭,一邊說,“這…不至於吧!那曹賊…有這麽聰明?幾把火…沒燒死他們,都燒的聰明了!”


    “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所以…”關麟眨巴了下眼睛,然後一邊神色變得鄭重了一下,“伯言,大哥…正好你們來了,咱們一道把定軍山一戰的沙盤給再模擬一遍,按照…那曹操預判出我會利用夏侯淵的弱點予以反製後的局麵,我們全部過一遍——”


    這一番話,關麟說的一絲不苟,說的擲地有聲。


    他的神色也變得極其嚴肅。


    其實,傅士仁那一句話無心的話,關麟是認同的,現如今…逆魏裏的,特別是謀臣,但凡沒有被烈火燒死的,一定都變得聰明了,這…便是血的代價!


    …


    …


    漢水沿岸的一座山巒上,鄧颺站在山頭眺望著此間。


    他的身旁站著的乃是斷了一支手臂的曹休。


    自打曹休殘疾後,他便被夏侯淵派來上庸做郡守,一是為了養傷,二來…由自己族人操持整個上庸,這漢中戰場的側翼,夏侯淵才能夠放心的下。


    此刻,曹休的神色凝重,一雙虎目盯著那漢水旁,正在將一袋袋貨物運送往商船上的一幹商賈。


    過得片刻,曹休方才張口:“你怎麽看出來,他們運送的不是生意上的貨物?而是糧食呢?”


    “或許,這對於平常人很難,但判斷這些於我而言,卻很是簡單…”鄧颺嘴角揚起,“凡是貨車、馬車之上運送的貨物,我單單看車轍、車印、船舶下沉的高度,便大致能判斷出所運送的是為何物?這些…於我而言,輕而易舉。”


    鄧颺是貪財好色,但…並不是傻。


    不會因為商賈送來的大量金錢,就對這運送的貨物不聞不問。


    相反,凡是貪官…都精明著呢,對糧食、貨物、金錢、女色…這一股腦的,都敏感著呢!


    他隻是看了那商賈車隊的一眼,就篤定…他們運送的是糧食。


    而在這個敏感的時期,過漢水往米倉道運送糧食。


    嗬嗬…他們的勾當?還不顯而易見。


    “若當真是糧食,那玄茂(鄧颺)可就立下頭功了——”


    曹休嘴角一撇,然後當機立斷的揮手。


    “所有人,隨我一道去搜查這商隊——”


    “但凡他們敢抵抗、忤逆,格殺勿論——”


    隨著曹休的這麽一聲,超過千餘甲士迅速的下山而去,往那漢水商船的方向前進。


    倒是鄧颺…唯獨他,嘴角微微的揚起,露出了一抹耐人尋味的笑意。


    …


    …


    長安城,臨時的行宮之內。


    那“漢中戰場”的巨大沙盤就在曹操的麵前展開。


    那巍峨的陽平關、高聳的定軍山、遼闊的漢中平原,每一處布防,每一處卡點,都一一於曹操的虎目中閃過。


    這時,程昱走進房間。


    他當即行禮。“拜見大王!”


    卻是直接補上一問:“不知道大王傳臣,所為何事?”


    隨著他的聲音落下,曹操沒有直接迴話,而是用手指向定軍山,又指向陽平關,指向那象征著夏侯淵兵馬的泥人。


    曹操的聲音很緩,但每一個字,卻又那樣的清晰,鏗鏘有力。


    “仲德,孤在想,若是那劉備解決了糧食難題,這定軍山一戰,他會怎麽打?”


    啊…


    程昱沒想到曹操問的是…是…這個!


    要知道,按照賈詡與夏侯淵的描述,劉備不可能解決糧食難題,這也是他們反擊、致勝的關鍵。


    “大王為何問這個?”


    程昱的話使得曹操的虎目中一抹怒意猛地溢出,“孤在那關四身上吃太多次虧了,在他身上,發生過太多的不可思議,太多的絕境逢生,所以…孤學聰明,孤長進了,孤與他博弈,要學會走一步,看三步了!”


    說到這兒,曹操繼續開口,“劉備一輩子在孤手中都是手下敗將,嗬嗬,孤不懼他,唯獨擔憂這關四,這關四最擅長利用的便是我軍將軍的弱點,定軍山那邊的統帥是妙才(夏侯淵),仲德…你說說,妙才的什麽弱點,會被關四這小子給利用!”


    曹操的話,每一個字,每一個詞都扼明要害…


    儼然,這一番話,他不是懷疑,而是篤定…他篤定,若劉備能過了糧食這一關,那關麟一定會利用他的好兄弟夏侯淵的弱點!


    哼,他有太多兄弟,太多族人,太多猛將,都死在關麟的這般手段中了。


    那麽多血的代價,曹操…即便是暮年曹操,也被迫…不得不成長了!


    …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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