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關麟一拳重重的砸在桌案上,因為拳頭太過用力,又因為力的作用是相互的,關麟連忙收迴了手,用嘴吹手…


    可案幾尤自顫動的厲害,桌案上的竹簡也笨重的跳躍了一下,可見關麟之憤怒溢於言表。


    他的話接踵而出,“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此刻,就跪坐在關麟對麵席位上的魯肅與諸葛瑾,他倆的臉色也不好看,甚至有些古怪。


    他倆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般,牙齒緊緊咬住,像是極其痛苦,神態有些艱難。


    駱統站在一邊,他的表情更誇張,那茫然的眼瞳中寫滿了“不可思議”四個大字!


    至於原因,就是桌案上展開的那“笨重”竹簡的內容。


    這是韓玄八百裏加急傳來的與陸遜談判後,對方的條件。


    包括,東吳向陸家軍賠償三十萬金,三十萬石糧食。


    包括,東吳要協助十萬吳郡陸家的家眷、族人遷徒至交州蒼梧、南海二郡。


    包括,東吳的商鋪、土地、生意正常變賣,糧食、軍械、馬匹悉數運送至交州。


    雖然說,陸遜承諾,這些做好後,他會放迴呂蒙及其兒子,以及東吳的兵甲;


    雖然說,陸遜提出可以支援荊州退了江夏來犯之敵,間接幫助東吳解了合肥之局。


    雖然說,陸遜保證,族人遷徒後,陸家軍不再進犯東吳邊境,甚至可以傳示天下。


    可哪怕是這樣,這些條件也算是——獅子大開口了!


    麵對這“漫天要價”…


    關麟表現出了比魯肅、諸葛瑾,甚至比孫權更加憤怒的樣子,他不住的咆哮:“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這陸遜簡直是六月裏下雪,簡直是撐拐棍上雞窩,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如此漫天要價他以為他是誰?他這是輕視我們孫劉聯盟,若是答應了他,那咱們孫劉聯盟的臉麵將置於何地?孫劉聯盟幹脆找個地縫鑽進去好了…簡直沒臉見人。”


    這就是語言的藝術…


    關麟說的不是將“東吳的臉麵置於何地”,而是將“孫劉聯盟的臉麵置於何地”,這樣說話更容易被孫權、魯肅接受。


    “魯大都督,咱們得拒絕他呀,這等小人得勢的嘴臉,簡直讓人厭惡至極。”關麟義正言辭的朝著魯肅道,“讓他陸遜鬧騰,我就不相信,他真敢北上?他若北上,你們就殺他族人,我就不信他陸遜真敢屠殺東吳的萬萬千千黎庶,他有這麽狠嘛!咱們就跟他比比,誰更狠!”


    說到這兒時…


    一旁傳訊的信使插嘴道:“稟關太守,稟魯大都督…小的從交州動身趕迴時,陸遜已經帶兵跨過了東吳的邊境,似乎…似乎目標是…是龍川城!”


    這…


    信使的話傳出,關麟還好,魯肅與諸葛瑾,他倆的心頭均是“咯噔”一響,宛若一塊大石頭高高的懸起。


    『真打呀,不是開開玩笑的呀——』


    兩人彼此互視,他倆也沒想到陸遜敢真的北伐,難道…真如關麟所說,東吳已經到了,要與陸遜比狠的地步麽?賭他不敢屠城麽?


    如果是以往,或許魯肅還敢賭,畢竟在魯肅看來,陸遜是一個溫文爾雅、謙遜有禮的翩翩君子,可現在的陸遜,他經曆的是東吳的背刺,他怕是已經徹底的黑化了。


    最後的結果如何?魯肅不知道,但他能預感到,結局一定是兩敗俱傷,是江東的浩劫。


    “大都督,此事要不先稟報吳侯吧…讓他做決斷。”


    諸葛瑾提醒道。


    “不用。”魯肅擺了擺手,他艱難的抬頭,期期艾艾的眼芒中露出的是深深的妥協,“其實,陸遜提的要求雖然無理,可考慮到他受到的委屈與誤會,是東吳欠他的,如此去想…這些要求也不是不能答應。”


    魯肅的聲音很淡,語氣卻極是堅定…


    諸葛瑾驚愕的望向他,眼眸中流露出的是滿滿的不可思議。


    ——『魯大都督竟選擇了妥協?』


    “唉…”反觀關麟,他意料之中的歎出口氣,“我就知道,魯大都督你太好說話了,你就是個老好人哪…為了東吳,為了孫劉聯盟,啥都能妥協!”


    “雲旗公子說的這句不假…”魯肅提起了一份精神,展顏道:“人一輩子能做成一件事兒,已是不容易,我魯肅就想把聯盟這樁事兒做好,如今的局勢下,曹賊未除,我等孫劉聯盟前門驅虎,後門絕不可再進狼,何況,這陸遜還提出,能助雲旗公子一臂之力,退了江夏的強敵,隻要是破局,一切都可以商量!”


    說到這兒,魯肅深深的歎出口氣,“如果需要一個人去丟了顏麵,那就讓我魯肅去丟這份顏麵好了。”


    “唉…”關麟極為勉強的歎出口氣,“也就是你,如果是我關麟,他陸遜想都不要想,一定不會答應他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哈哈…雲旗公子還是年輕氣盛啊…”魯肅淺笑一聲,他緩緩起身,“等雲旗公子再年長一些,經曆的事兒多了一些,就知曉…人最大的力量不是征伐,不是蠻力,而是隱忍…是妥協…也罷,我即刻致信於吳侯,這些條件,讓吳侯即刻著手去辦!一個月內協助吳郡陸氏完成遷徒!”


    看著魯肅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關麟倒是沒有體會到所謂的“隱忍”與“妥協”,他的心頭唯獨就是一種感覺。


    ——『這錢還是要少了呀!』


    走出此間衙署的正堂,魯肅輕輕的長歎一聲,他轉過身形,順著石子兒鋪就的甬道慢慢向自己居處走去,夜靜風寒,空氣中突然有些濃厚的潮腥味兒,也許到了下半夜又會飄雪。


    諸葛瑾與駱統快步跟上魯肅。


    駱統心中不忿兒,可因為上次的懲罰,長著記性…不敢抱怨。


    諸葛瑾卻是忍無可忍,“魯大都督,這關雲旗什麽意思?他是要收編了陸遜與這三萬陸家軍士麽?”


    魯肅沒有迴答,他想到了他與陸遜第一次見麵時,也是在雪中。


    以梅會友,暢論時局。


    也是那時,經過一番暢談,魯肅對陸遜這個年輕人有了全新的認識,他篤定這陸遜將來必定是東吳的肱骨之臣,是希望!


    也是從那時候起,魯肅舉薦陸遜,讓二十一歲的他入孫權幕府,他也爭氣,從改名,到娶仇人之女,在海昌屯田都尉一職上大放異彩,贏得了孫權的信任,順利執掌陸家,也順利成為了東吳年輕一代的翹楚!


    可現在,不過是幾年光景,人事變遷,局勢使然已至於此。


    不由得…人不心生感懷,魯肅的腳步也越邁越慢,越走越輕,剛轉過假山一側,突覺得麵上一涼,伸手摸時,已是水滴…


    仰起頭極目四望,滿天黑沉,根本什麽也看不到,但肌膚和口鼻已先眼目一步,發現了開始輕輕飄下的薄雪。


    這才剛剛入夜,雪已落地,看來明天應是冰晶粉飾的琉璃世界吧?


    隻不過,這一場雪後,陸遜與三萬陸家軍就徹底的歸了荊州!


    再次歎了一口氣,魯肅搖了搖頭,仿佛是想要甩去胸口的煩悶一般,伸手抹了抹麵上落雪濕潮。


    “大都督…”


    諸葛瑾看魯肅的表情有些不對,連忙擔心的問。


    駱統則是扶住魯肅,生怕他那搖搖欲墜的身形栽倒。


    魯肅則感慨道:“我也沒想到,原來這關雲旗想要的不是東吳的動蕩,他想要的從來都是陸遜與陸家軍哪!”


    “他布下了這樣一出精妙的珍瓏棋局,我們所有人都淪為他的棋子,而這棋局可怕便可怕在…即便我們中有人醒悟,可於結果…嗬嗬,沒有任何改變!”


    魯肅的話讓諸葛瑾一陣痛惜,“那…那就任憑陸遜與陸家軍投了荊州?”


    “至少也比投了交州,比投了曹操,比跟我們對抗,要好吧?”


    魯肅接著感慨:“至少,這幾年,孫劉聯盟一致抗曹的決心不會變!至少陸遜被主公傷成這般模樣後,還是我們的盟友!”


    說到這兒,魯肅重新邁步,眼角視野的邊緣仿佛隱隱掠過一抹黑暗,這是幻覺…等他豁然迴頭,再行去捕捉時,眼前已無動靜。


    這一刻,他方才有了最痛徹心扉的感悟。


    ——『有些人,一旦錯過了,就永遠迴不來了!』


    …


    …


    冬風凜冽、刺骨,整個合肥城的氣氛有些鬱鬱…


    這已經是龜縮城池,高掛免戰牌的第十天了,從上到下,所有的江東子弟無精打采,他們似乎根本看不到戰勝那張文遠的希望!


    孫權在城內的官署養病喝藥,顧雍走了進來問道。


    “主公今日感覺如何?”


    孫權苦笑,“還是老樣子,一夜顛簸,輾轉反側…若不是我東吳將軍無能,也不至於如此心神不寧!”


    孫權提到的“東吳將軍無能”,這其中包括甘寧、徐盛、韓當…


    更包括那交州的呂蒙。


    特別是那呂蒙,背刺陸遜都能被瞞天過海!都能被反手擒住!


    如此蠢材,還能做點兒什麽?


    簡直狗都不如。


    “主公,魯大都督的信來了。”顧雍連忙將魯肅的信箋呈給孫權。


    孫權接過,迅速的展開,他原本焦頭爛額,看到魯肅的信,本是欣喜之至…可隨著眼眸望向其中的文字,孫權的臉色全變了。


    “咚”的一聲,孫權將這竹簡重重的砸在地上。


    他整個人也從床榻上豁然而起,那紫色的胡須無風自動,整個麵頰都在發顫,顫的厲害,“那陸遜小兒瘋了?魯子敬也瘋了麽?”


    “主公…息怒。”顧雍一邊勸孫權,一邊連忙撿起竹簡,迅速的掃過上麵的文字。


    這不看不要緊,一看之下…顧雍也愣住了。


    他不可置信,這…這些條件?這些獅子大開口的條件,魯肅大都督竟…竟全部都答應了。


    顧雍連忙揉了揉眼睛,再度掃視了一遍。


    他還是有些不可置信…


    可無論是陸遜的條件;


    還是魯肅建議的全部答應,即刻著手遷徒吳郡陸家一族的族人…


    甚至籌集三十萬金,三十萬石糧食,送往交州蒼梧。


    這些都無比真實、白紙黑字的呈現在眼前。


    要知道,如此條件若是東吳答應了,那還有臉麵麽?


    “魯大都督怎麽會接受,陸遜這逆賊提出的如此條件?”顧雍沉吟道。


    “唿…唿…”


    孫權氣不打一處來,“所以孤才說,那陸遜是失心瘋,可孤的大都督也瘋了…”


    話音剛落。


    “主公,不好了——”周泰匆匆闖入孫權的臥房,他驚慌道:“陸家軍北上越過交州的邊境,已經將‘龍川城’攻陷,正出兵向廬陵郡進犯…廬陵太守呂岱告急…”


    這…


    周泰的話讓孫權的胸中湧出一股火辣辣的感覺,他穩了好久才出聲:“這陸遜是膽大包天,他…他就不怕孤,屠了他吳郡陸家十萬的族人麽?”


    孫權的這一句話,讓周泰,讓顧雍均是一怔。


    他們知道,這是氣話…


    如今的局勢,若是孫權屠了陸家十萬族人,那與陸遜的仇恨就將是徹徹底底的不死不休。


    “主公息怒…”顧雍連忙勸道:“主公莫是忘了,呂將軍還在那陸遜的手上,龍川城也被陸遜攻陷,若是這時候屠戮他的族人,怕是整個東吳將徹底被鮮血浸染…那時候,何止是生靈塗炭,怕是…怕是東吳亦將國之不國!”


    孫權的牙根緊緊的咬住,視線有些不穩:“那孤就任憑這陸遜騎在孤的頭上麽?”


    這…


    一下子,顧雍沉默了,他知道,此刻的孫權是動了真怒。


    這種時候還是不要去觸他的眉頭。


    周泰請戰道:“末將請兵五千去廬陵郡抵擋那陸遜!”


    “五千?你擋得住麽?”孫權的眸光幽深,他冷冷的問了一句。


    這…


    周泰沉默了。


    陸遜手下有東吳最能打的山越兵,尋常的五千兵士,如何能與之匹敵?


    可…


    周泰還想請戰。


    “退下——”孫權長袖一甩,“爾等都退下,孤想要靜一靜,靜一靜…”


    這一刻的孫權,他開始了權衡,權衡這北邊的曹操,這南邊的陸遜,這西邊的關羽,權衡這前門驅虎,後門進狼,聯盟的鄰居也不好惹的局麵。


    甚至,孫權想的更遠,當年群雄逐鹿,交州的士燮就交好曹操,更是在曹操的授意下,得到了天子賜予的璽印、封號,給士燮授意綏南中郎將,總督交州七郡,兼任交趾太守。


    如今,陸遜投身交州…


    合肥戰事又如此岌岌可危,有沒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交州又投了曹操,然後曹操與交州聯合起來…南北夾攻!


    若真如此,那東吳就岌岌可危了——


    孫權閉著眼,一時間,他隻覺得頭疼欲裂,他突然就明悟了,為何魯肅要提議接受陸遜的全部要求。


    這是兩杯毒藥…


    兩杯他孫權必須擇其一灌入喉的毒酒。


    這又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啊!


    孫權思慮的功夫,顧雍與周泰已經走出了門…


    周泰就打算離開了,顧雍連忙道:“先別走,等等?”


    “等啥?”周泰疑惑的問:“等主公心情不好,脾氣上來了,把咱們給痛罵一頓麽?”


    顧雍無奈的淺笑一聲…


    仿佛因為他已經一眼能看到結局而有些無助,有些悲哀。


    就在這時。


    “來人——”


    孫權的聲音從屋內傳出。


    本已邁開大步的周泰,連忙迴頭,深深的看了一眼顧雍,然後兩人一道再度步入這房間。


    隻見得孫權盤膝坐在床上,他是背對著顧雍與周泰,不想讓他那深深的倦容與無可奈何的神態…被兩人看到。


    “主公…”顧雍與周泰同時張口。


    孫權的聲音細若遊絲,語速又極慢,足夠他吐出的每一個字讓人聽得清楚。


    “陸遜的條件,孤都答應了…”


    “即刻去安排遷徒吳郡陸家的族人,沿途各州郡妥善安置,不得怠慢…更不得阻撓!”


    說到這兒,孫權的倦容尤在,語氣卻突然加重,變得有些悲痛,卻更像是歇斯底裏,“還有,把孤的話告訴那陸遜陸伯言,現在他滿意了麽?滿意了,就從孤的東吳滾…唿…”


    孫權本想說“就從孤的東吳滾出去”…


    可終究,哪怕是這番釋放的話,孫權也妥協了,他用粗重的唿聲將一切“爆粗口”的話遮掩…


    “告訴他,他若滿意了,就從孤的東吳退迴去吧,讓他與孤,彼此間都留下幾分情麵!”


    這…


    孫權的話大出周泰的預料,卻是與顧雍想的一模一樣。


    ——『還是魯大都督眼界更遠哪…還是魯大都督對局勢的判斷更精準哪!』


    ——『這一次,東吳是栽了大跟頭了!』


    是啊,誠如顧雍所想…


    東吳的確是栽了大跟頭,可除了魯肅、諸葛瑾這幾個明哲、洞悉這一切的。


    怕是東吳的更多人,包括孫權在內,他尤不知,是誰布下的這個局,是誰再用一隻看不見的手,操縱著這一切!


    …


    …


    距離合肥僅僅百裏,朝發可夕至的壽春城。


    衙署正堂之上,一幹謀士分列兩旁,他們清一色穿著的是黑色的服飾,而公卿朝服分為五種顏色:


    ——春天著青色、夏天著紅色、夏秋之際著黃色、秋天著白色、冬天著黑色!


    唯獨曹操穿的是極不正式的紅色服飾,還有一件厚實的皮襖披身,這穿著打扮,在講究以禮治國的當世,是絕對不妥當的。


    換作其他人,得被滿朝公卿、諫議大夫給噴死。


    唯獨曹操,任他隨意穿著,也不會有公卿敢放一個屁。


    “奏事——”


    曹操側靠在他的座位上,身軀擺了個舒適的姿勢,一雙虎目金光熠熠的掃視著在場的所有臣子。


    卻見曹植站出一步,“丞相,交州細作傳來情報,東吳副將陸遜帶三萬陸家軍反叛東吳,投靠交州,如今正在北上進攻東吳…已經打至廬陵郡。”


    說到這兒,曹操變得鄭重了一分,他緩緩起身,打起了幾分精神。


    “陸遜?反攻?交州?”


    一連吟出了三個辭藻,曹操像是忽的想到了什麽,“孤記得,那交趾太守士燮的綏南中郎將,總督交州七郡,還是孤封給他的!”


    登時間。


    曹操覺得,這陸遜與交州,突然就有點兒奇貨可居,大有可為的味道了!


    …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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