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家府邸正堂的氣氛十分緊張。


    關羽、馬良、楊儀跪坐在竹席上,臉色都有些複雜。


    桌案上擺放著三封關麟的答卷。


    第一封是展開的,其中的內容,依舊是孔明那嚴肅的問題,以及關麟那胡鬧、敷衍似的答案。


    ——“曹賊南征在即,成都府庫無糧!湊不出抗曹之軍資!當如何解?”


    ——“湊不出就湊不出唄!老老實實的在家睡大覺,根本沒必要湊!”


    此時的關羽一襲綠袍、綠帽,不時的捋著胡須,威儀棣棣的表象下,內心中卻頗為煎熬。


    他剛剛扣下了一批本屬於關麟的軍輜。


    其中包括虎豹騎的鎧甲、兵器、馬匹,除此之外,落日穀埋伏時使用的連弩與偏廂車也被關羽一並扣下。


    他這麽做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以此要挾,讓關麟重新答一遍這第一封答卷。


    在這件事兒上,關羽展現出的是一如既往的執著與執拗。


    昨晚…在馬良的苦苦相勸下,他本想就這麽算了,可一覺醒來,滿腦子都是這件事兒,他發現…他根本無法妥協。


    他更不能允許,這麽一封胡鬧的、且過了他眼睛的答卷,就這麽“橫行無忌”的擺放在孔明的麵前。


    關羽不在乎,孔明評價他“教子無方”。


    但,關羽在乎的是,這麽一個好的機會,關麟這小子,一旦錯過了,那…他一生的軌跡將徹底變幻。


    這棵樹是長的茁壯,但已經有長歪了的趨勢了,不能任由這麽下去。


    唿…


    長長的一聲唿氣,關羽表麵上依舊是盛氣淩人,可因為“這不光彩的舉動”,他的心頭…難免複雜的很,也煎熬的很。


    終於,關羽開口了,他一改往昔那高昂的語調,語氣十分的平和。


    “楊尚書,耽誤你的行程了!”


    楊儀拱手,“關公說的哪裏話,父母之為子,則為之計深遠,為了雲旗公子,關公也是煞費苦心哪!這點…關公甘心,下官不會向諸葛軍師提起。”


    講到這兒,楊儀感慨道:“何況,方才聽過關平、關興、關索三位公子的話,下官對雲旗公子亦是深有感觸啊!”


    楊儀提到的三位公子的稟報,自然是指落日穀設伏、重創虎豹騎一事。


    作為兄長,關平、關興、關索毫不猶豫的將功勞全都算在了關麟的身上。


    馬良又適時的補充,把整件事講述給楊儀。


    包括,關麟如何引蛇出洞,如何利用一個“假細作”誘騙曹仁,如何在落日穀埋伏,甚至包括…偏廂車、連弩的威力…


    隻差把關麟就是黃老邪這件事兒,直接告知了。


    其實,此前在戰報傳迴時,就大致講過一遍,隻不過,這一次…更是事無巨細。


    而這,也讓楊儀對關麟的看法…發生了又一次的升華。


    楊儀的語氣中帶著幾分傾羨,“論及才學、聰慧、機敏、謀略,雲旗公子成為諸葛軍師的關門弟子,綽綽有餘…唯獨,他這性子。”


    “他就是太像我了。”關羽感慨道,寥寥幾個字中,飽含著的卻是深深的無奈…


    倒是馬良,他的臉色始終不好看,他沉吟道。


    “盡管初衷是好的,可…以扣押虎豹騎軍輜的方法逼迫雲旗公子就範,依我之見,雲旗公子未必會妥協呀,關公莫忘了,上次的罪己書事件。”


    馬良的話,讓關羽心頭“咯噔”一響。


    還沒來得及迴話…


    隻聽得門外有些喧囂。


    旋即,便是“砰…”的一聲,此間大門被一把推開,快步走入其中的正是關麟關雲旗。


    看到關麟,關羽的心情微微撥動了下,可表麵上依舊是不動如山。


    馬良心頭暗道:


    ——『怕什麽來什麽…看這架勢,雲旗是來興師問罪的呀!』


    楊儀則是被關麟的氣場所迫,心頭“咯噔”一響。


    果然…


    關麟也不行禮,他開門見山。“虎豹騎的那些軍械,是老爹扣下的?”


    關羽抬眼,絲毫沒有半點理虧的模樣,“那本就是繳獲的戰利品,如此軍輜,歸於關家軍理所應當,吾兒如何用‘扣’字。”


    兒子的話冷若冰霜,父親的話更是讓人噤若寒蟬。


    氣氛鬥然變冷。


    關麟朝關羽走近了一步,興師問罪:“老爹,你這就有點兒不要臉了吧?”


    ——不要臉?


    楊儀與馬良均是倒吸一口涼氣,心想。


    『——糟了!』


    馬良搶在關羽前開口:“雲旗,怎麽能如此跟你父親說話呢?”


    關麟順著馬良的話,繼續道:“馬叔的意思是,我爹要臉咯?要臉的話,就該把我繳獲的軍輜還給我!”


    這一番語氣中,又添得了一分嚴肅與一絲不苟。


    氣氛到了這份兒上,所有人的臉都綠了…空氣中仿佛都在漂浮著凜冽的冰霜。


    而就在這種氣氛下。


    關麟的話越來越不客氣,“看來,父親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又想下罪己書了!”


    ——好了傷疤忘了疼!


    ——罪己書!


    這驟然的兩個“詞”,刹那間,讓關羽胸腔中的怒火幾欲激蕩而出,他真想一耳光把這“逆子”給扇飛出去。


    可他偏偏強忍住了這怒火,他扣押這批軍輜的目的,不是要與這“逆子”針鋒相對,而是…


    關羽的目光斜睨向桌案上的“竹簡”…


    這才是他們父子之間劍拔弩張的源頭啊!


    “吾兒說笑了。”關羽語氣低沉,他耐著性子迴道:“此次落日穀重創曹軍,用的是為父的關家兵,是為父點將埋伏在那裏,殊死搏鬥,這才有了大捷,這才有了這戰利品,如此這般,繳獲的軍輜歸於為父的關家軍,何罪之有?又緣何下罪己書。”


    關羽的眼芒刻意的瞟向桌案上的竹簡,這是一邊說話,一邊提醒。


    隻是…


    關麟完全無視他的目光,關麟的話針鋒相對,“那除了虎豹騎的輜重外?那些連弩、偏廂車,父親難道…也要‘臉都不要’的說是關家軍繳獲的麽?”


    這…


    關羽啞口了,他發現,他又一次被這“逆子”駁的啞口無言。


    “父親,無話可說了?還是無言以對了?”


    關麟那咄咄逼人的話再度傳出。


    關羽的迴答有些露怯:“這些連弩、偏廂車是黃老邪的,與伱小子何幹?”


    “父親不知道黃老邪是誰麽?”關麟一副凜然的模樣。


    罕見的,作為兒子與父親對話,還是這麽一個傲氣不可一世的父親。


    關麟竟是始終…穩穩的占據著上風,氣場上始終壓倒關羽,“用不用孩兒告訴父親,誰是那黃老邪?還是說,父親打算付給黃老邪這批軍械的費用?二十萬斛糧食,父親你拿得出來麽?”


    這下…


    迫於關麟的氣場,迫於關麟這番咄咄逼人的話,關羽一時間無言以對了。


    過了片刻,關羽一擺手,狡辯道:“為父從未說過要扣下這批連弩與偏廂車,這本就是那商賈黃老邪的,吾兒既能聯絡到他,那吾兒取走,交予他便是,關家軍中豈會有人阻攔?”


    嗬嗬…


    關麟就“嗬嗬”了,


    他發現老爹關羽這“耍無賴”的手段,簡直太過低級。


    關麟挺起胸脯,他的語調抬高,“父親說的沒錯,的確,關家軍又是埋伏,又是出動,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拿些戰利品無可厚非,孩兒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這樣好了,虎豹騎的軍械,孩兒隻要一千甲、一千兵器、一千馬,其餘的就當是給關家軍的戰利品好了,如此…父親給還是不給?”


    關麟做出了一些讓步。


    當然,考慮到糜芳欠他的隻有一千部曲,多了也沒用,一千套軍輜足夠了。


    隻是,關羽沒有迴答,他那丹鳳眼凝成了一條縫,他清楚,他的目的…並不在此。


    ——『雲旗啊雲旗,為父豈是缺這虎豹騎的軍輜?為父是要你成為那諸葛孔明的弟子啊!』


    唿…


    唿…


    粗重的唿氣,不斷的從關羽的口中吟出。


    關羽的目光始終凝在那桌案上的“竹簡”上,他期待著這小子能服個軟。


    可惜…關羽想多了。


    關麟那一抹凜然,哪裏會消減半分?


    他那深邃的眸子緊緊的盯著關羽,仿佛在告訴父親,這一次…他不會妥協,也不會罷休。


    一時間,這裏的氣氛變得更加的冷凝,哪怕是楊儀都在渾身打顫。


    他實在扛不住了,當即起身勸道:“四公子啊…按理說,我楊儀今日就該攜帶四公子的答卷返歸蜀中,讓諸葛軍師評議,一些話…我本不該說。可…如今,因為這一封答卷,使得你們這一對關家父子如此劍拔弩張,我還是想說一句公道話。”


    楊儀的語氣,也變得一絲不苟了起來:“四公子不妨想想,關公為何扣押你這批軍輜?他不還是想讓你修改下那‘敷衍’的答卷,讓你成為諸葛軍師的弟子麽?說到底,這些…關公還不是為你好,為你計長遠嘛?”


    “吾聽聞《詩經》中講‘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以前,我尚不能體會這各種文字,可今日,從關公的身上,吾方頓悟啊!”


    楊儀吟出的是《詩經》的《魏風·陟岵》一篇。


    通俗來說,意思便是“——我登上那草木繁茂的高山,向老父親所在的故鄉眺望。我仿佛聽到父親一聲歎息:唉!苦命的兒服役在遠方,晝夜操勞沒有休息的空當;還是小心保重自己身體吧,盼你早迴來不要留戀他鄉!”


    而楊儀以此比喻的,是關羽對兒子的關切,是這封關切下,內心中的歎息與無奈呀!


    這都是滿滿如山的父愛呀!


    倒是楊儀這一番話,讓關麟徹底懂了。


    原來症結還在那“答卷”上啊…


    他也是醉了,老爹也是忒執著了吧?一件事兒,反複爭執了幾次,還鑽在這個牛角尖裏!


    這特喵的是病,得治啊!


    話說迴來,就事論事,關麟當下心裏就嘀咕著一句。


    ——『老爹,你懂個屁啊!』


    關麟大手一揮,再度迎上關羽的目光,“孩兒還是那句話,那便是孩兒的答卷,再答幾次也一樣,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改!”


    說到這兒,他繼續道,“孩兒再問父親一次,孩兒隻要那虎豹騎繳獲的一千甲、一千兵器、一千馬?父親給還是不給?”


    “——不給!”


    這次關羽迴答的很迅速,也很堅決,他的眼眸依舊望向桌上的竹簡。


    言外之意,除非你改了你這“敷衍、胡鬧”的答卷,否則…虎豹騎的軍輜?想都別想!


    杠上了,這一對父子徹底杠上了。


    “行!”關麟直接轉身,踏步就向外走去。


    馬良突然想到了什麽,“雲旗,千萬不要做傻事!”


    這一說,關麟還沒迴過神兒來,關羽卻是當先一個寒顫…宛若想到了某件可怕的事兒,這小子總不會…


    而不等他細想,關麟的話已經傳出。


    ——“我還不至於把這些製造圖送給曹魏,送給東吳…原因嘛,父親可以…臉都不要,可孩兒要臉!”


    說到這兒,關麟大步走出房間。


    張星彩、關銀屏、關平、關興、關索就站在門前,且已經站著許久了,她們是完完全全聽到了關麟方才與關羽的談話…


    一時間,他們都怔住了。


    ——這也…忒狂暴了吧?


    關麟也注意他們,微微抬手,算是行禮…想到了,張三叔把張星彩“交”給他了,當即,關麟朝張星彩招招手,“星彩姐,咱們走了…我爹這種榆木腦袋,不足為謀!”


    說著話,關麟一邊往前走,一邊大聲吟道。


    ——“才不足則多謀,識不足則多慮;”


    ——“威不足則多怒,信不足則多言,哈哈…古人誠不我欺啊!”


    說著說著…


    關麟已經走遠了。


    可他的話,尤自在這一方正堂院落中,良久迴蕩!


    …


    …


    走出關府,隻剩下關麟與張星彩兩人。


    張星彩忍不住:“我還以為,二伯…要狠狠的揍你一頓呢!十天下不來床的那種。”


    關麟笑:“借他倆膽子,他也不敢!”


    張星彩還在驚訝中,“想不到,麵對你爹,你這般厲害啊?竟是當眾說他…說他…”


    “說我爹不要臉是麽?”看出了張星彩不敢說,關麟笑吟吟的直接脫口,“我爹可不就是臉都不要了麽!”


    張星彩忍不住,一雙手捧住關麟的臉。


    關麟一愣,連忙掙脫,“星彩姐,你這是作甚?”


    張星彩尤自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我想仔細看看…這還是小時候那個病體纏身,唯唯諾諾,總是被人欺負的弟弟麽?”


    就在這時,關麟的肚子“咕嚕”的叫了一聲。


    張星彩這才迴過神兒來,不由得“撲哧”一笑。


    “原來,天不怕地不怕的關麟弟弟也會餓肚子呀,想來是跟二伯爭執,頗耗心力吧?”


    張星彩這是打趣…


    關麟則是一把拉住張星彩,就往遠處走,一邊走一邊說。


    “賊曹掾屬附近的市集上,有一家做魚膾的,特別好吃,星彩姐遠道而來,正好帶你領略一下這魚米之鄉。”


    說著話,兩人就往市集方向走去。


    這市集十分熱鬧,人頭攢動,有挑著擔子賣魚的,有賣米的,有賣絲綢、首飾,人流比肩接踵,一派富庶繁榮景象。


    關麟與張星彩等在一個賣魚膾的攤位前,老板用刀如飛的切著大生魚,片下薄如蟬翼的魚膾。


    這是南方人特有的吃飯,類似於後世的“刺身”…


    原本這樣就可以吃的。


    可關麟喜歡吃熟的,就要求老板往熱水裏過一下…


    他則不時的介紹起來,“星彩姐,這可是咱們江陵城的特色小吃,這般能將魚片到如此薄如蟬翼的刀工,就是我爹也差遠了。”


    關麟說話不忘損他爹一番。


    隻是,張星彩的注意力哪在這些上,她忍不住問道:“你方才從正堂走出時,講述的那幾句話是什麽意思來著?聽起來…好像挺深奧的?”


    “這個麽?”關麟重複了一遍,“才不足則多謀,識不足則多慮,威不足則多怒,信不足則多言!”


    “對對對…”張星彩連連點頭,儼然,對這個很是好奇。


    說起來,張星彩跟她爹張飛一樣,熱衷於武藝,對文墨卻不在行…


    倒不是不想學,主要是真的沒天賦。


    故而,張星彩還是很佩服,那些能舞文弄墨的,感覺很有才華。


    “這個呀…”關麟一本正經的解釋道。“才不足則多謀就是說…越是沒有才華的人,越喜歡提建議;識不足則多慮,是說越是沒有見識的人,越是顧慮多;威不足則多怒,則是說越是沒有威信的人,越喜歡用發怒來解決問題;信不足則多言,則是講越是沒有信用的人,越喜歡誇誇其談,信口開河!”


    ——啊…


    隨著關麟的話脫口,張星彩的眼瞳一下子瞪大。


    “你…你就這樣說你爹呀?”


    此時,兩碗魚膾已經擺放在桌子上,關麟吃了一口,感慨道:“我爹他,唉…多少…每一條他都占著點兒,說說他也不冤枉…”


    “那…”張星彩接著問,“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那批虎豹騎的軍輜還要麽?”


    “要啊…”關麟放下筷子,一本正經,“本來就是我的,幹嘛不要,非但得要…還得要得…”


    他本想說“還得要的光芒萬丈…”


    可說到最後…


    莫名的,關麟的話突然戛然而止,他像是看到了什麽,目光隨之偏轉,嘴巴也停住了。


    而出現在他眼睛裏,是個老熟人——李藐!


    與之同時,李藐的目光也注意到了關麟。


    他倆一個身為“褲子都被扒了”的名士,最近正…氣不打一處來,“悲憤”到了極點,四處亂逛亂罵;


    一個作為關家四公子,隻是順路到此吃個便飯。


    兩人各有各的事兒,此刻碰上,仿若是偶然相遇,似乎是該出現點兒什麽波瀾。


    可…因為太突然了,關麟與李藐都沒有準備。


    不過,隨著關麟與李藐四目相對的一瞬間,李藐嘴唇突然動了幾動,他像是不漏聲色的吐出了什麽。


    而這些話,唯有關麟才能聽懂。


    緊接著,李藐的表情大變,他憤憤然的朝關麟這邊衝來。


    一邊跑,一邊怒吼:


    ——“就是你這豎子,羞辱於我,害得我無顏見人,關麟…關麟,我要殺了你!”


    說著話,李藐張開那“血盆大口”,就要再度朝衝來,看樣子,還是熟悉…像狗一樣的撕咬。


    乖乖的…


    關麟心頭暗道。


    『——李藐啊李藐…』


    『——你若在後世,奧斯卡小金人不頒給你,我關麟第一個不服!』


    …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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