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的酒窖格外的黑。


    火把搖曳,在魯有腳的帶領下,三個乞丐走到了酒窖的最深處,魯有腳熄了火把。


    此時,微弱的月光從頭頂處的縫隙透出,落在地上,如灑了一地的白霜。


    漸漸地,這白霜中多出了一盞忽明忽暗的油燈,油燈掛在最深處的一個酒壇子上,朦朧的燈影下,關麟的影子浮在牆上,像一個巨人。


    當然,這一刻,他不是關麟,他是如今的江陵城中,那最神秘的人物——“洪七公”!


    因為他是背對著油燈,且頭上帶著鬥笠,三個乞丐隻能看到他後背投出的影子,這影子太大了,也太模糊了,這讓他們根本不能看清楚,“洪七公”他老人家那神秘的麵龐。


    “七公,人都帶到了。”


    魯有腳的聲音傳出。


    “咚咚…”


    關麟用手輕叩了兩下酒壇,像是某種事先約好的暗號。


    魯有腳當即吩咐這三個乞丐,“你們就站在這兒!洪七公他老人家問你們什麽,你們就迴答什麽?”


    “是…”


    “是…”


    三人連忙應答。


    可之後,便是良久的沉默。


    洪七公沒有問,他們自然也沒法答!


    “嘀…嘀嗒”,似有酒水凝成的露珠從頭頂的房梁上滴落。


    不愧是酒窖,酒香撲鼻。


    就在這時,“咳咳”關麟清了下嗓門,故意用蒼老且沙啞的聲音說道。


    “都叫什麽?哪裏人?”


    總算是聽到洪七公的問話,三人依次迴答。


    個子最高的拱手道:“小的叫史京,徐州彭城人。”


    個子中等,臉上有一塊兒明顯胎記的,也拱手道:“小的叫遊永,鄴城人!”


    那個子最低,略顯肥胖的,最後拱手:“我姓張,單名一個‘方’子,兗州陳留人…”


    很明顯,第三個張方,人很講究…想來是沒落門第。


    關麟不由得對他添上了更多的在意。


    當然,他們三個之所以能引來這裏,是魯有腳和幾個長老細細考察過的。


    他們均做乞兒超過三年,身份純粹的很。


    各項又均符合“洪七公”提出的那“做過買賣”、“激靈”、“與曹操有深仇大恨”的條件。


    要知道,丐幫雖有兩千多人,可全部滿足這三條的並不多,這三位算是“鳳毛麟角”了。


    “咳咳…”


    關麟輕咳了一聲,繼續用蒼老的聲音問道:“我聽魯長老講,伱們都做過買賣?且與那北境的曹賊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有此事?”


    這話脫口,像是一下子打開了此三人的話匣子。


    “俺先說…”那名喚史京當先張口道:“那還是初平四年,曹操為了報父仇去進攻徐州,俺爹、俺娘就是死在這曹賊的刀下!”


    唔…


    聽到這兒,關麟迴憶起來。


    的確是初平四年,曹操為報父仇,征討陶謙,攻拔十餘城,至彭城大戰,陶謙敗走。


    曹操為了泄恨在彭城進行了一次慘絕人寰的大屠殺。


    《後漢書》記載的是,凡殺男女數十萬人,雞犬無餘,泗水為之不流。


    關麟下意識的把這“史京”的話,聯想到曹操那“天下第一屠刀”的名頭!


    不過,這史京講述的倒是與《後漢書》記載的有些不同。


    “那時,曹賊帶著新收編的青州兵來攻打徐州,這些青州兵…就…就是一群強盜,他們此前是黃巾賊,本就無惡不作…那時候,又有了曹賊的庇護,更是肆無忌憚。”


    史京越說越是氣憤,“這些青州兵其實戰績並不好,他們打不過陶謙的丹陽兵,打一場敗一場,可他們新投曹操,要立功,要吃糧,於是,他們就開始去村子裏殺我們這些百姓,割了首級冒充丹陽兵領功!拿我們家裏的糧食去果腹。”


    “開始,就幾十個青州兵這樣幹,到後來,其它的青州兵看這些‘狗娘養的’又是吃肉,又能立功,越來越多的青州兵都開始這麽幹…幾萬青州兵一下子成了幾萬強盜!”


    “到得最後,這事兒捅到了那曹賊的耳中,那曹賊非但不懲罰這些青州兵,還…還讓他們直接把彭城給屠了,名義上是泄憤,實則…曹賊就是要替他們掩埋那屠戮百姓、冒功的罪行!”


    這…


    聽到這兒,關麟隻覺得觸目驚心。


    以往從古籍文獻中讀到的,往往是曹操為泄父親之死的憤怒,這才屠徐州。


    可誰能想到,真相竟是這般的觸目驚心。


    青州兵軍紀渙散,而那時候的曹操…需要倚仗這群青州兵的戰力,故而聽之任之,甚至為他們遮掩。


    單從這件事兒上,青州兵是“惡”,可曹操的“惡”尤在他們之上。


    “是這些青州兵殺了你父母麽?”關麟那沙啞的聲音再度吟出。


    “是…”史京咬牙切齒,“初平四年,我娘死在了這群青州兵的手裏,我與爹逃過一劫,本以為這群惡魔走了,就過去了。可誰承想,建安三年,曹操討伐呂布,又…又一次屠了彭城!我爹…我哥,我妹,還有翁翁又…又死在了他的屠刀之下。”


    這…


    兩次屠徐州麽?


    關麟一時間想到的,唯獨史書上那冷冰冰的一行字——九月,公東征布。冬十月,屠彭城!


    ——這無異於兩次浩劫!


    ——彭城百姓苦啊!


    “七公…七公,求您老人家替我做主,替我做主!”


    啪嗒一聲,這史京直接跪了,磕頭如搗蒜。


    “我知道了!”關麟的聲音變得沉重了許多。


    第二個,那個名喚遊永的開口道:“俺…俺跟他差不多,俺是冀州鄴城人,建安九年,那曹賊攻鄴城,審府君堅守了三個月,最終…最終被攻破。”


    “那曹賊…說…說什麽圍而後降者殺無赦,於是…整個鄴城被他屠戮,俺全家都死在那鄴城裏,三天三夜,整整屠了三天三夜,俺…俺是從死人堆裏逃出來的,像俺這樣的還有很多,因為曹賊屠的人太多了,根本顧不過來!”


    遊永提到的“審府君”是袁紹幼子袁尚手下的鄴城令——審配。


    他駐守鄴城,的確給曹操的攻城造成了極大困擾,讓曹軍打的極其艱苦,甚至最後,可以有“慘勝”來形容。


    可…既已經打下來了,又何必屠了呢?


    圍而後降者殺無赦!


    何必為難這些無辜的百姓呢?


    這些,以後不都是你曹操的子民了麽?


    關麟不能夠理解。


    說到底,屠城這種事兒,這與他的三觀完全不符。


    誠然,後世在網上有很多人替曹操洗白。


    說什麽曹操是為了給養,是耀武揚威…更有甚者,說他是“寧可錯殺也不放過一個”的無奈之舉。


    但關麟覺得,這根本沒法洗!


    哪有人能這麽不要臉,一邊屠城做“三國第一屠刀”,一邊又能吟出“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這不是既當婊子,又立牌坊麽?


    而關麟能記起來的,有關曹操的屠城就不下九次。


    徐州彭城兩次,鄴城一次,兗州雍丘一次,烏桓柳城一次,太原一次,平定韓遂、宋建時的兩次,以及…未來那血流成河的宛城。


    念及此處,關麟心頭一陣唏噓。


    誠然,在這個時代的巨浪下,伯父劉備,父親關羽與曹操博弈,那在遊戲中就是“一個礦打九個礦”,無疑於九死一生。


    可死在曹操刀下的那麽多可憐人?


    他們就白死了麽?


    就不該有人替他們出頭,替他們做點什麽麽?


    以前讀書時,關麟總是不能理解蜀漢所謂的“信仰”,現在,他多少能體會一些了。


    這些將士的“信仰”,或許根本不是改天換地的夢想,隻是為了活著,在“第一屠刀”的威懾下,勇敢的活下去!


    “咳咳…”想到這兒,關麟輕咳了下嗓子,朝最後那個問道…“你呢?”


    關麟記得,最後這個個子最低的叫張方,是兗州陳留人。


    隻見這人落落大方,拱手朝關麟的影子一拜,“重新向‘七公’介紹下自己,在下張方,家父張超、家伯‘八廚’之一的張邈!”


    這個名字脫口,關麟一下子迴過味兒來。


    這是建安三年,張邈、張超與呂布、陳宮勾結,趁著曹操討伐徐州,偷襲占據了曹操的大本營兗州。


    而隨著曹操反攻迴來,最後圍攻“雍丘”數月,破城之時,曹操為消心頭之恨,除了誅殺了張超及張邈全家外,在此地屠城十日!


    這是既屠徐州之後,又一次慘絕人寰的屠城…


    而眼前的張方,怪不得落落大方,頗有豪門之後的風範。


    原來是…張超之子,“八廚”之一的張邈是他的大伯。


    唿…


    關麟輕唿口氣,這些人,還真都是與曹操…不共戴天、深仇大恨哪!


    …


    …


    退了,一夜之間。


    孫權的大軍就退迴了江東。


    此刻,仿佛…天穹上,那無盡的陰霾籠罩在每一個灰頭土臉迴來的江東甲士的頭上。


    所有人都垂頭喪氣,這仗打的,明明人這麽多,可就…就是打不過。


    如果說是“窩囊”吧?


    也不盡然!


    那就是純粹的打不過。


    從士卒戰鬥力、將士臨陣指揮、主帥的統籌,所有方向…完敗,徹徹底底的完敗!


    仿佛,這兩場大敗後,心頭的氣一下子就泄了,像是兩條約定成俗的準則,鑲嵌在每一個江東兵的心頭。


    其一,野戰就是送死,更不要說攻城,下次吳侯在動員攻城,狗都不信。


    其二,山西人不好惹,在這群山西人死光之前,東吳的北伐是沒有一丁點希望的。


    唿…


    此刻的孫權站在長江岸邊,他仿佛感受到了另一種悲鳴。


    滔滔江水依舊是向東奔騰。


    隻是,那些長眠於逍遙津的江東子弟,卻再也無法迴家。


    烏鴉在天空中飛來飛去,興奮的嚎叫著,這是因為,逍遙津上那江東子弟的屍首,即將成為了他們最可口的食物。


    ——“嗚”


    ——“嗚嗚…”


    就在這時,重重的啜泣聲響起,孫權注意到,他的身側,淩統正跪在江岸邊,一邊捶胸頓足,一邊哭泣!


    “死了,全都死了…”


    “我那三百弟兄全都死了!一個也沒迴來。”


    說起來,淩統就是太老實了。


    當逍遙津上敗局已定,麵對張遼與他那群山西同鄉,呂蒙、蔣欽、甘寧都是象征性的抵擋一下,然後迅速撤離。


    唯獨淩統最實在,愣是戰到了最後一個弟兄倒地。


    他多年培養的三百多個心腹親兵一仗全沒了。


    “人死不能複生,公績節哀…”孫權安慰道:“至少你還在,孤還在,不就是兵馬嘛?你死了三百兵,孤給你三千就是了!”


    聞言,淩統茫然不能自已的望向孫權,他張開嘴巴,他想要破口大罵,卻最終還是把話都咽迴了肚子裏。


    這是兵的事兒麽?


    招三千個新兵,和他三百個從“伍長、什長、百夫長”裏挑出來的親兵,一道征戰了這麽多年的情份兒,那能比麽?


    當然,孫權的心情也不好受。


    安慰過淩統,他望向這濤濤江水的眼神也開始變得更加迷茫。


    先是被八百破了十萬;


    又是逍遙津一戰,東吳的氣都被打散了!


    別說北伐,別說張遼了,就是現在提到個“北”字,提到個“張”字,士卒們都不敢大聲說話。


    更有甚者,若是在睡夢中聽到這些“字眼”,無數江東子弟一下子就醒了,然後是彼此依偎,抱著被褥哭泣。


    合肥之戰,江東子弟已經被打破了膽哪!


    嗬嗬…


    孫權無能苦笑,他感慨道:“若孤那父兄還在,怎會經曆如此一敗?怎會讓三軍膽寒到如此地步?”


    是啊,他才三十三歲啊!


    三十三歲,北麵,他就已經打不動了,認慫了!


    而西麵又因為那合肥賭約,即將麵對的是堅如磐石的長沙三軍,是固若金湯的江陵,是無雙勇武的關雲長啊…


    這又是一個山西人!


    孫權感覺他這輩子,怎麽愣是過不去“山西人”這一關呢?


    念及此處,不爭氣的眼淚就要從孫權眼角流了下來…


    一旁的呂蒙連忙安慰道:“主公,勝負乃兵家常事…主公無需太過自責。”


    “孤何必自責?”孫權大手一擺,他尤自死鴨子嘴硬,“此戰敗也就敗了,孤不可惜!”


    “可,因那合肥賭約,長沙三郡也沒了,那劉備借荊州之事也沒了,道義站在了他劉玄德那邊,從此孤之東吳再難拓展?此誰之過?”


    這…


    呂蒙與身側的淩統、甘寧、蔣欽等人麵麵相覷。


    誰之過?


    這不明擺著呢?


    但凡這次統軍的是條狗,也不至於如此狼狽吧?


    可…這是能說的麽?


    一時間,眾人沉默…


    隻是,這份沉默儼然沒有讓這位“激怒攻心”又“心灰意冷”的東吳國主冷靜下來。


    他怒喝道:“諸葛子瑜何在?”


    “孤就是聽信他的話,才將那合肥賭約推波助瀾,以至於如今騎虎難下!”


    “是他,就是他此次出使,害了東吳,也害了孤了!速速,速速將他押來見孤!”


    局勢已經這樣了。


    作為東吳國主,威儀不能丟,那麽…就必須得找個墊背的了。


    剛好,他諸葛瑾,大小長短,正正適合!


    …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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