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月剛過半梢楊柳,京師安靜的入睡,但左都禦史府內此時卻忙作一團。


    黑暗中閃出兩個人影,藏匿在左都禦史府內後牆上。二人隻隱身在牆角,他們偷偷看著禦史陳忠一家忙進忙外收拾行裝,靜觀不動。


    約一個時辰後,已是三更天了,一人悄聲開口道:“大哥,看來今夜他們不會動手了。”


    另一人輕聲道:“但願如此,等他們一家出京了就好辦了。”


    又道:“不知逍遙跑哪去了,還不出現。”


    “放心吧,以逍遙的武功,他怎麽會有事呢。”


    來人便是任絕遙與任世遙,他兄弟三人已長大成人,接思忠書信,便趕到京城來辦個要緊之事。


    英宗複位後,不信群臣,不信宗親,而格外器重廠衛,錦衣衛指揮使門達便慢慢開始掌權。都察院左都禦史陳忠、右都禦史王箋本已收集門達殺害忠良、大施權威的不少罪證,已商量好聯合進諫皇帝。可終究人心叵測,王箋受門達招攬生了二心,出賣了陳忠,自然惹火上身。


    思忠雖人在京外,但仍是對朝事甚是了解,幸得錦衣衛都指揮袁彬密報,便讓三兄弟夜裏保護陳忠離京。


    陳忠簡單收拾完畢,大門都不敢走,想從後門悄悄離開。剛走出門的一瞬間,登時火光四起,從街角兩側衝出來兩隊錦衣衛,一下子包圍了他們。


    陳忠麵如死灰,恐懼的看著錦衣衛校尉逯杲騎著高頭大馬悠閑的向他走來,內心絕望到了極致。


    逯杲陰森森笑道:“這大半夜的,陳大人何以素衣便裝舉家出門啊,是要往何處呢?”


    陳忠生無所戀,長歎道:“也罷,終究是命中劫數,我認了。逯杲,你不必假惺惺的,要殺要剮我陳忠絕不皺眉。隻是我死不足惜,我家人與此事毫無關聯,你們把我帶走就好。”


    逯杲咋舌道:“哎呀,說得真好,不過這可由不得你了,你若是不逃,明天無非是降罪於你一人而已,你家人大可安然無恙;可惜呀,你非想不通要跑,這下好了,你舉家潛逃,可就不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啊...”,說著一臉挑釁的大笑。


    “逯杲,你休要猖狂,人在做,天在看,善惡到頭終有報,你們蹦躂不了多久的。”


    “陳忠,你們這些不識時務的蠢驢,整天假仁假義的,連自己家人都保護不了還非要逞口舌之快。你可知若非你婦人之仁,我們又如何能逮你個正著呢。”


    “此話怎講?”


    “若不是你白日遣散家丁丫鬟,我們又如何獲悉你要跑路的信息,所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是你自己作死。”


    陳忠苦澀的搖搖頭,迴身看著驚慌失措的家人,自責、痛苦,無比內疚,頓時老淚縱橫。


    逯杲揮揮手:“真感人啊,哈哈,罷了罷了,左都禦史陳忠,無端惡意誹謗中傷同僚,私結營黨,未等皇上降罪,擅離職守,舉家畏罪潛逃,來啊,給我送他們一家去陰曹地府再會。”


    錦衣衛們紛紛拔刀壓近,眼見突生變故,絕遙世遙飛身從天而降。


    逯杲大驚失色喝道:“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他二人一言未發,便閃身到兩隊人中大打出手,搶了繡春刀,一套斬愁刀法,頃刻間殺了個精光。


    那逯杲眼見他二人身手了得,嚇得差點滾下馬,慌忙趁亂縱馬逃走。


    絕遙見跑了一個,自知再不能逗留,帶著陳忠一家迅速離開了京城。出了西城門,換了馬車,半刻都不曾停留,按思忠所授,並未順著往西迴老家,而是轉道東北。


    送走了陳忠,二人才鬆了口氣,駕馬車如釋重負的一路西行。


    次日清晨,絕遙世遙在個小樹林睡醒了,馬車早已任由它不知去向何處。他二人見事情已了,便悠哉悠哉的見思忠去了。


    自上次見過思忠叔叔已有一年了,每年中秋,任昭澤都會帶著家眷趕到君山祭奠清芷先生,再與思忠、蓄英及尊嘉暢聊幾天,安家治國,詩詞歌賦,武學心法,交流心得。


    見到思忠叔叔自然是親切的,但更令哥倆高興的是又見到了他們心心念念的於錦笙。


    思忠先問道:“事情還順利嗎?”


    絕遙點頭道:“確有錦衣衛行動了,不過隻有兩隊,還算順利。”


    又問道:“怎麽不見逍遙?”,這話一下問到了錦笙的心坎裏了。


    世遙笑道:“這小子到了京城就和我們散了,非要去找個廟敬香,我們還要打探陳禦史府宅,便由他去了,原本想著晚上他會來與我們匯合,結果不知他跑哪去了。”


    話音剛落,門口傳來朗朗笑聲:“哈哈,被我抓到了,大哥二哥怎麽老是在背後說我的壞話呢,我可不樂意了”,語畢,逍遙推門而入。


    翩翩少年,站在眼前,錦笙的眼睛不自覺紅了。


    逍遙行禮道:“思忠叔叔好”,看著錦笙俏皮一笑,“錦笙一別數日,別來無恙。”


    錦笙眼中不知何處湧出千絲委屈、萬般傷感,交織著朦朧的淚光,她咬著嘴唇,勉強點頭笑笑,卻沒有說什麽。


    逍遙分明感覺到錦笙與一年前君山所見大不一樣,這才注意到她雙眼紅腫無神,一臉憔悴。一年前她天真活潑,樂觀開朗,臉上永遠是春風明媚百花香的盈盈笑容;此刻卻愁容滿麵,一臉苦大仇深的悲傷模樣,哪裏還有半分花季少女該有的樣子。


    逍遙很是心疼,又滿心疑惑,問道:“發生什麽事了,你怎麽...”


    不問還好,這一問錦笙淚滴滾落,滿腔傷感似乎唿之欲出了。女孩家所有的憂傷最怕在意之人過問,或傾訴,或宣泄,亦或依靠,在某一刻會洶湧而出的。


    她一哭,絕遙世遙慌忙湊近,緊張的看著她,錦笙目光掃向他們,突然狠狠看了一眼思忠,痛苦的搖搖頭哭著跑了出去。


    世遙二話不說追了出去,思忠喊住了絕遙和逍遙,示意他們坐下。


    絕遙問道:“叔叔,錦笙怎麽了?”


    思忠神色低落道:“她本該無憂無慮的,偏偏造化弄人,哎......”


    “你們七歲那年,當時的英宗皇帝被蒙古人俘虜了,錦笙父親於謙力保代宗繼位,保住了皇城。後來代宗漸生二心,不肯歸還皇位給哥哥,雖救迴了英宗,卻將他軟禁。也是代宗福淺,隻八年就被英宗奪迴了皇位。他複又登基,清除了當初保諫的所有人,這其中就包括於謙。英宗繼位之後,於謙便前來於我相商後事,他自知已命不久矣,我勸他辭官離京,若不得已便讓師弟助他家人離開。可於謙偏偏又是個硬骨頭,他不想落個不忠不孝的罵名,一心等死,隻托我助他家人涉險。於夫人泰然處之,執意要與丈夫生死不離,我便帶錦笙去武當山說是與你們匯合,借此帶她離開,後來君山中秋那事以後,我與你們父親商量讓錦笙與你們在君山習武,所以便讓她待在了君山,這一待便是三年。而她父親在她離京不久後便被處斬,於夫人忠貞剛烈,白綾自盡與於謙同去了......”


    他說到此處已聲音哽咽,很是痛苦,逍遙看到思忠整個人都在劇烈的顫栗。


    他走上前去,握住了思忠的手,關切道:“至今已四年了,逝者已去,叔叔保重身體。”


    思忠緩緩搖頭,自責道:“錦笙年初迴來,我才告知她所有事情。這事從始至終都瞞著她,一是怕她安危,二也是擔心她小小年紀難以承受,做出過激行為,白白斷送了自己性命。她遭此大變,怨我隱瞞真相,連父母離世都不能守在跟前,性情也不再活潑,整日鬱鬱寡歡,完全變了個人一樣。我實在內疚的不成,看她每日以淚洗麵,卻毫無法子,隻好讓你們來京城,一正好救人,二便是隻能盼你們陪她走出陰霾了。”


    逍遙默默替錦笙難過,低聲說道:“叔叔自始至終都是保全錦笙,這份心意錦笙日後會懂得,她隻是突然知道這個消息,一時難以接受,才會怪到叔叔,等她明了就會好的。”


    另一處,世遙也從錦笙口中了解了一切,正勸錦笙道:“思忠叔叔雖然隱瞞了你真相,卻是好心為你,你不該恨他的。”


    錦笙心酸道:“我憑什麽恨他呢?人家救了我的命,我還要恨人家,嗬嗬”,她突然苦澀的笑了,世遙心疼的握了握她的手腕。


    錦笙又道:“終於講出來了,想發泄好久了卻連個傾聽的人都沒有。世遙哥哥,我現在不知和他說什麽,老實說我根本不恨他,我隻是生他的氣,他不該隱瞞了我這麽久。爹娘逢此大難,我卻在千裏之外縱情山水,他們離世都四年了,我卻在第四年才能給他們掃墓,殺父仇人還高高端坐在紫禁城裏接受萬眾膜拜,我卻無能為力,我隻覺得自己是天下最不孝之人。”


    世遙歎氣道:“爹也給我們講過他當年北京保衛戰的故事,爹說皇權太可怕了,有太多人受不了它的誘惑,死在了座輦之下,所以爹娘一直警醒我們三人,讓我們一定要相親相愛,遠離權位,自在江湖,逍遙快活便好。是啊,人人都想成為真龍天子,可是哪有那麽容易能化身成龍呢。”


    錦笙恨恨道:“當年爹極力進諫皇帝才肯迎迴他哥哥,可是這狗賊忘恩負義,處死爹。若不是爹,他早已死在蒙古草原了,屍骨無存,這狗賊為了皇位,弑弟殺那麽多臣子,他們朱家為了皇位內鬥為何要讓爹娘和那麽多忠心耿耿保衛明朝的臣民當陪葬品呢?我於錦笙此生若不手刃狗皇帝,枉為人子!”


    她滿臉的恨意和殺氣讓麵目突然猙獰了起來,世遙見到的都是最美麗可愛的錦笙,此刻看她麵容莫名的膽寒了一下,他從未見過錦笙如此,都不知該說些什麽了。


    身後突然傳來逍遙的聲音:“要報仇,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錦笙迴身看,絕遙逍遙已找到了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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