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迴到範府已是晚飯時分,竹枝和司雅攙扶著陳老爺下了轎,正巧被站在門口張望的阿進碰了個正著。阿進一時有喜有驚,連連大聲對府裏喊著“陳老爺和竹枝小姐迴來了……”一會兒便跑沒了影,光顧著去通知範世成了。竹枝和司雅被阿進六神無主的模樣逗笑了,司雅故作不滿地說了一句“真不像話,也不來幫我們扶著老爺,定是想偷懶來著”。


    不多時,隻見範世成匆忙出來,一旁還有早已熱淚盈眶的純兒,跟在後麵不緊不慢的自然是蘭兒了。如此喜從天降的驚喜讓範世成招架不住,結巴著說不出個所以然,一個勁兒地傻笑,還是看純兒機靈地接過陳老爺才清醒過來,也上前去幫忙。純兒嘴裏不停地念叨“怎麽就出來了呢?哎,出來就好,出來就好……”眼淚仍舊撲簌簌地掉。


    竹枝笑著安慰了純兒一番,讓她接司雅那邊就好,又對範世成淺笑著道:“表哥,多謝你連日來的奔走相助,如今還要在你府上打擾幾日,真是過意不去!”說著欠了身以示歉意。


    範世成連忙扶起竹枝,搖著頭歎氣道:“表妹這是什麽話,想當年若不是你為我安置住處供我溫習哪裏會有今日的我,你的恩情我可報不完!你和姑父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怎會置你們於不顧?”


    此時人群中是一片相聚的祥和與溫馨,唯有一處,滿是落寞,同這片熱鬧格格不入,仿佛棗糕裏的一粒沙。蘭兒一直不曾說話,倒不是不想,是不能,每每欲插入他們的話題都被生生地咽了迴去。於是隻能始終陪笑著站在這片熱鬧之後,但也沒人理會她的禮貌性的笑。


    寒暄過後,大家開始往屋裏走,範世成在前領路,竹枝和純兒攙扶著陳老爺,司雅跟在她們身後。路過蘭兒時,竹枝一聲不吭,視她如空氣,漸漸聽到自己心被冰凍的聲音,又有何妨?蘭兒清晰地感受到竹枝氣息中的淡漠,雖有一絲難受,卻也立馬被嫉恨之火燒得一幹二淨,好像自己從未對她有過情一樣。


    範世成安頓好陳老爺,又吩咐純兒貼身伺候,便讓竹枝前去大廳用晚膳。竹枝為父親喂完藥,將藥碗遞與純兒,感激地道了一番謝,又起身對範世成說道:“望表哥見諒,此刻身子乏得很,不知能否勞煩表哥將飯菜端到我的房間,另外,我有一些話也想對表哥傾吐。”


    聽聞竹枝如此一說,範世成像是受了天大的恩惠似的,連連點頭,小雞啄米一般,喜笑顏開道:“既如此,表妹隻管先迴房休息,飯菜我讓廚房熱熱再親自給你送過去。”


    “這可怎麽使得,世成你哪裏能做下人的活?還是讓我為義姐送飯好了,正好我們姐妹二人好好敘敘舊,說些閨房話。再說世成你昨兒個不是還約了張老爺議事嗎?”一向沉寂的蘭兒突然開了口,依舊帶著她看似溫煦的微笑。


    這一來範世成便踟躕不已,他自然揣度不出蘭兒話語背後的深意,但竹枝領會了。見範世成麵露難色,竹枝無不可惜地垂首說道:“也罷,我哪裏比得上表哥的公事重要。至於蘭兒要敘舊大可等我氣色好些,原本今日是準備跟表哥說說以前的一些家事,罷了罷了……”


    “表妹莫難過,我現在就去和那張大人說明白,聯係他也是為你的事,現下你已平安也沒什麽可談的了,你且迴房等著,不消一刻鍾就給你送飯去。”說著範世成已出門去了。留下一屋子的女人。


    “義姐,你這是何苦?已經棄之不顧的東西卻重拾迴來?勉強自己去接受並非你本意吧!”待範世成出去後蘭兒便迫不及待地問道,雙眉恨不得直直地豎起來,但整個麵部仍保持正常的情緒。


    “蘭兒你這是什麽話?我和表哥自幼青梅竹馬,感情想來很好,如今我想找他聊聊家常怎麽就惹得你說出這麽一番話!”竹枝也不甘示弱,無辜的語氣中透漏著針尖一般鋒利的嘲諷。


    二人你來我往說了一通,蘭兒再說不過竹枝,隻能自認吃了啞巴虧,但依舊杵在原地,生怕自己一個眨眼讓竹枝和範世成得著了一個獨處的機會。近旁的純兒細心地為陳老爺擦完臉和手,又撚好被腳,方才悠悠地對蘭兒說了句“人貴有自知之明,不說報恩也不能恩將仇報!”說話時也不抬頭看蘭兒,氣得蘭兒耿耿做疼。這邊沒完,那邊整理陳老爺衣物的司雅又接道:“就是,也不想想當初小姐是怎麽待你?就是有了男人也不能忘了舊時恩情啊!”


    “好啊,你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我算個什麽東西,陳府有難讓我替嫁時你們誰又想過我的委屈?現在倒好,一個個受了我的恩惠怎麽不來報答報答我?真真是可笑極了,你們兩個下人還教訓起我來了,尊卑有序不知道嗎?……”蘭兒一口氣說了一長串,像是憋在水中太久的魚終於得以付出水麵吐泡泡吐個痛快,太過激動,以致說完後有些氣喘,但仍意猶未盡。


    “蘭兒,請你弄明白你的身份,說到底你連表哥的妾室都算不上,又有什麽資格在這裏裝主人?”竹枝撂下這句話時心裏隱約酸疼,明知自己是在蘭兒的痛處上撒鹽,但仇恨的種子在這樣的情緒下得到灌溉,反而愈發茂密,隱隱有些快感。


    話已至此,蘭兒成了眾矢之的,咬了咬嘴唇,不再多說一句,風一般轉身走了,一陣微弱的惹人心疼的氣息撲向竹枝。房內再次靜下來,竹枝迴過神,向純兒重又囑咐了一番,純兒又將竹枝交代之事細說一遍,竹枝這才放心地帶著司雅迴到自己的房間。


    範府的麵積並不大,也就比普通的四合院略大一些,看得出範世成在官場是兩袖清風,再說他的職位實在也沒什麽油水可撈。主人住在正廳朝裏的內室,陳老爺和竹枝被安置在東屋的兩間客房內,純兒為照顧陳老爺便住在東屋的雜貨間,司雅自然是和竹枝住一間屋。而蘭兒,這個在範府有著敏感身份的人呢?竹枝來之前多半是在正廳內室,今晚乃至以後的許多的夜晚隻能是西屋的客房了。


    一刻鍾後,隻聽得一陣輕輕的敲門聲,竹枝正好簡單地梳妝完,司雅放下手上的活,邊笑邊說道:“這呆頭呆腦的範大人還真是守時呢!”剛一開門便見範世成拎著食盒滿臉堆笑地快步走了進來,還帶來了門外的濃濃寒意,一時自己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噴嚏。竹枝款步走向範世成,接過他手中的食盒,又轉頭吩咐司雅去溫一壺清酒。屋內隻剩竹枝和範世成二人,倒讓範世成些許不適應,唯有對著竹枝傻樂。


    待擺好飯菜,二人坐定,竹枝為範世成夾了塊肉片,笑吟吟地說道:“自母親去後,再不曾像今日這般和表哥同桌進食,真是難得!”


    “可不是嘛!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我也時常懷念姑母在時的那段天真無邪的日子。難得表妹今天無罪釋放,該說些開心的才是,快吃菜!”範世成才陷入哀思,突然想到不應再讓竹枝傷懷,連忙打住,不停地替她夾菜。


    “哎,隻怕今天無罪釋放,明天便會再次鋃鐺入獄。”說著竹枝一時悲上心頭,情不自禁,嚶嚶哭了起來,竹筷也拿不住。


    “表妹何出此言?那縣官不是親判你們無罪嗎?怎能出爾反爾?表哥雖無能,也決計不會再讓你受委屈的。”範世成雖不解竹枝何意,但仍信誓旦旦地說出這番承諾,大有英雄之誌。


    聽得範世成如此一說,竹枝心裏頓時有了底,稍稍收斂了眼淚,緩緩說道:“表哥也知道我和父親幸免於難是因為那狗官一時的良心發現,難保他日後不會反悔;再說那劉太守定會將他入獄之罪扣在我和父親頭上。”說著又長歎口氣,“待他二人再度聯手,我和父親哪裏還有活路?家產已是他們囊中之物,再要陷害我們,隻能賠上性命了。”


    恍然大悟的範世成終於明白了其中利害,然而自己才放棄了拉攏張老爺的機會,此時也是毫無主意,愁容滿麵,默不作聲了。竹枝偷瞧了範世成一眼,趁熱打鐵地繼續說道:“眼下我有個想法或許能保我和父親一命,隻是不知表哥能否相助!”


    “自然願意,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範世成馬上答道。


    “娶我!”竹枝直視著範世成的眼,認真嚴肅。


    曾幾何時,迎娶竹枝是範世成最大的心願,遠遠重於功名利祿,但如今,世事變遷,自己的枕邊有了蘭兒,該如何是好。見範世成低頭不語,麵露難色,竹枝並不氣餒,畢竟是自己預料之內。


    “罷了,不該為難表哥,就當枝兒從未說過。”竹枝端起碗緊扒了幾口飯,硬塞在嘴中。


    “我娶,一直以來我都希望表妹能嫁給我,如今表妹你給我這個機會,還能救你和姑父於危難,我有什麽理由拒絕?”範世成慷慨激昂地說道,連他自己也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勇氣嚇到了,方才的重重顧慮也變得輕如鴻毛。說完,二人相視一笑,像是頃刻間定了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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