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即便是死了,還是這般無用?”


    “為什麽?我長了眼睛,卻沒有心?”


    為什麽相遇比離別更加痛苦?


    為什麽為善一生,卻不得善終?


    殷尋覺得,自己仿佛陷入了某個錯亂交織的夢境,一邊是稚童的追逐歡唿,一邊是絕望的哭求和懊悔的低吼。


    朦朧中,她看見一個道姑模樣的女人將自己幹瘦的手掌按在女孩頭頂,衰老褶皺的臉上,扯出了一個滿足而扭曲的笑容。


    因著前世的經曆,殷尋清楚的知道,這是邪修奪舍中一種極不入流的功法。不過也正是因為這種缺陷,那道姑雖然占據了女孩年輕的身體,卻沒能完全抹除她的意識。


    在最終決鬥的時候,柳葉兒殘存的意念極力想要阻止,甚至一度衝破封印,短暫地控製了身體。


    可惜當時的阿遠隻沉浸在物是人非的絕望和痛苦中,並沒注意到女孩竭力傳達的,那些隱藏著往日迴憶的細節。


    他看見了一個行為混亂,幾盡癲狂的魔頭,卻沒有看見在那具身體裏,有個自以為永不忘記的故人在拚著神魂消散的危險,為他的性命做最後的抗爭。


    ……


    ……


    “乖乖的跟我迴去……否則,我就讓全村的凡人為你陪葬。”


    “哼,別以為那個臭和尚能救你,這種築基初期的嘍囉,根本擋不住我一招。等那群禿驢趕到,你們的屍體都已經涼透了。”


    “放過那小子?好啊。一個未能引氣的雛兒,吸收了也沒啥大用――不過你那麽在意,不會是喜歡他吧?”


    喜歡?


    是啊,我喜歡他。


    可單是喜歡,為什麽就這麽艱難?


    原本以為的犧牲,終究兜兜轉轉的無用;


    竭力維護的記憶,反成害死故人的元兇;


    曾經幻想的相遇,隻是彼此折磨的契機。


    或許,


    這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吧。


    一個沒了軀殼的遊魂,


    為什麽還執著地不肯消散呢?


    ……


    ……


    “哇,這個柳葉兒是真的慘!”


    有關幻境的信息,如同潮水一般湧入殷尋的識海。狄洛與她同生同命,自然也將這其中的緣由了解了清楚。


    即便它作為妖獸,向來對人類的情感漠不關心,此刻看見這造化弄人的結局,也不由得有些唏噓。


    “是啊,徒有因果,不辨善惡,天道的約束是越來越弱了。”


    現在的滄海大陸,已經漸漸顯示出了正邪之分的頹勢,柳葉兒和阿遠的悲劇,不過是其中的一道縮影。


    等到殷尋上輩子修成金丹的時候,邪修和妖獸甚至已能夠當街行走。


    善無善報,惡無惡報,天道的秩序形同虛設。


    若非如此,前世她怎能堂而皇之的與一幹仙子並列美人,刑驍又怎能在屠戮眾人後全身而退,不受魔修進階的九重天罰?


    想到這裏,殷尋歎息一聲,接著說道:


    “之前見那幻象,我就覺得女孩道別的神情非常奇怪。那種隱藏的絕望和釋然,與她所說的內容完全不符。


    “但更奇怪的是後麵的決鬥――按照大家的說法,柳葉兒是鐵了心要將阿遠置於死地的。


    “既然如此,在明知自己實力不行,對方又曾是故友的情況下,為什麽不早早的偽裝接近,暗下殺手,反而直到落敗之後,才想起利用先前的迴憶同歸於盡呢?”


    兩人如今所處的空間,似乎是一方混沌而獨立的存在。隨著洶湧的幻像如流光般消散,天地間也慢慢平靜下來。


    趁著這緩和的當口,殷尋終於同狄洛解釋了自己先前的行為:


    “我猜測其中另有隱情,但未曾想到竟是奪舍之故。


    好在前麵有七苦鋪墊,憑著柳葉兒和怪物的異狀,已經大致能推出這場終級幻境的考驗了……”


    “考驗?你的意思是,剛才那些陣仗,也是陀迦試煉的內容?”


    “嗯,而且很可能便是最核心的試煉。?”


    殷尋望著四周漸暗的天幕,眉頭微微蹙起。


    “還記得我們在荒灘上看見的那些墳包嗎?佛龕裏麵容輕浮的雕像,就是異變開始的征兆……不,或許比那更早,菩提鎮修士性情失常,應該也與這脫不了幹係。”


    “菩提鎮位於幻境之外,怎麽可能受陀迦影響?除非……”


    “除非這處幻境,早就已傾向於崩潰了。”


    殷尋戳了戳蟲子的腦袋,語調頗有些感慨。


    “風鈴第一次響起的時候,怪物們出現的地點多在店鋪和攤位附近,這與平日裏菩提鎮上的人流分布極為相似。


    “而且你若是留心觀察,就會發現這些怪物在行動方式上有一個明顯的分水嶺。


    “體蘊有仙,則氣息綿長,即便身形巨大,以氣息托舉,亦未有沉重之感。而凡塵軀殼以地為基,脈落駁雜,行動更加遲滯阻塞。


    “菩提鎮上仙凡混居,怪獸群中又分界明顯,這恐怕不僅僅是個巧合。”


    “……你不會認為,那些攻擊我們的怪物都是普通人變的吧?”


    話說到這份上,蟲子當然領會了她的隱含之意。可這個結論實在是驚世駭俗,其腿腳一滑,差點兒從肩膀上倒栽下來。


    為了挽迴麵子,狄洛勾著少女的衣裳蕩了個圈兒,尷尬地輕咳了兩聲:


    “但是這怎麽可能呢?且不說幻境的結界阻隔,那鎮上的人中,還有不少的高階修士。有什麽力量能把他們無聲無息地弄到這兒來?還齊齊失了心智,麵目全非?”


    “本體進來當然不行,陀迦要有這能耐,如今的滄海早就亂了套了。”


    殷尋摩挲著衣帶,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語調:


    “可若是我說,這幻境中的怪物,隻是他們心性的投影呢?水幕為界,陰陽顛倒。陀迦與菩提就像是鏡子的兩麵,外邊的善意提升,內裏的邪惡也在無限擴大。”


    “所以這最後的試煉,就是要將同類變為異類,引導大家自相殘殺?”


    狄洛砸砸嘴,突然笑了起來。


    “這麽一想,倒也說得通了。那阿遠和柳葉兒不就是青梅竹馬反目成仇?他心裏肯定存著怨恨,才能造出這般扭曲的幻境。


    “唉,你們人類就是這樣,自己不好,也見不得人好……”


    “……狄大爺說得對,我們人類就是這麽膚淺。”


    因著前世的經曆,蟲子對人類的偏見極為深重。殷尋翻了個白眼兒,故意順著它的話頭反問過去:


    “那您倒是說說,既然這幻境真要我們自相殘殺,先前白如歆斬斷了絲線,怪獸們為何會複起暴走?


    “咱倆從頭到尾隻知防禦,沒同他們過上一招,為何又沒被淘汰,反而順順當當的到了這裏?”


    “這個嘛……”


    先前那場混戰,的確存在著重重疑點。狄洛支吾了兩聲,很沒底氣的迴答:


    “都說是終極試煉了,哪那麽容易通過?況且咱倆現在情況也不好啊,雖然沒炸成齏粉,但也被困在這混沌之中不上不下,沒準兒這輩子都出不去了!”


    “……”


    蟲子這話文不對題,卻也並不算杞人憂天。


    先前幻境崩塌得那般嚴重,縱使殷尋對自己的猜測有九分把握,如今也不免有些忐忑。


    可事已至此,她也做不了什麽,隻得定了定神,再次說道:


    “照我看來,那些連接著怪物脊椎的絲線,正是將其與境外之人對應關聯的媒介。


    “有它在,怪物們尚能保持些許的理智和人性,切斷之後,才會陷入徹底的瘋狂。”


    “切,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嗎?進這幻境來的,都是各門各派的苗子。但凡他們有半點理智,都不可能下得去手!”


    “你說的也有道理。可第一,有幻境扭曲心性,放大惡意,爭鬥和殺戮極易被挑起。


    “第二,既然陀迦能給鎮上之人披一件怪獸的外衣,安知在他們眼中,我們是不是異類?”


    少女低嗤一聲,有些嘲諷的勾了勾嘴角:


    “有了先入為主的敵意,便更容易忽略那些曾經熟知的細節。你先前忙著八卦,怕是沒注意到白如歆抽出冰魄劍時,有隻領頭的妖獸呆愣半晌,幾乎忘記了攻擊。


    “我猜,那很可能就是白家尊長的投影,即便被蒙蔽了心智,也對自家寶貝的氣息有所感應。


    “而冰魄劍之所以能在對抗黑絲時勢如破竹,想必也是因為其劍氣能夠凝神靜心,對於控製精神的幻術有著天然的克製作用。”


    “原來如此……”


    狄洛聽得入神,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看來這幻境想考驗的,就是你們能否透過敵對的表象,辨認出同類的身份。”


    “沒錯,雖然不知道是因為什麽導致了陀迦如今的崩壞,但此方幻境的形成,終究是出於善意的。


    “想必柳葉兒和阿遠心裏,都對相殘的苦果有著深深的懊悔。而這道考驗,就是當年悲劇的翻版,是倆人心底的執念。


    “我想,他們既因為誤解彼此傷害,飲恨而終,也必不會希望後人重蹈覆轍的。”


    殷尋的臉上有一絲淡淡的悲憫,她話音剛落,原本暗淡的空間突然出現了數道參差的裂痕。


    金色的強光從中迸出,所到之處,陰沉和哀傷仿佛得到了救贖,寸寸消彌,化為釋然。


    她本能的抬手擋眼,卻發現那光芒雖強,卻又神奇的毫不刺目。


    佛光普照,梵音聲聲。


    須臾妄念,盡歸前塵。


    殷尋感覺自己被一種無處不在的暖流完全包裹,精神安詳,識海寧靜,整個身體也漸漸輕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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