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籍的努力爭取,卻是讓章衡有些苦笑。


    不過他倒是對龐籍心生敬意,裁軍之事的確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但龐籍不僅提了出來,甚至還願意赤膊上陣,舍生忘死,的確是個值得欽佩的大臣。


    原本這樣的大臣既有這樣的想法,那麽求仁得仁,讓他去倒是沒有什麽不好。


    但章衡卻是有自己的打算,剛剛他裝出來年輕人的年輕氣盛,無非便是想順著將這個差事給接下來。


    他想接下來這個差事,一是打破韓琦對他的架空,隻要有事情可以做,有了事權,便有了權力。


    二來韓琦想要給他下套,他順勢接下這個套,那麽在趙頊等人看來,便是韓琦這人打壓後輩,心胸狹窄。


    三來則是章衡對軍隊有些想法。


    對於章衡來說,無論以後的路怎麽走都好,都得與軍隊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槍杠子裏出政權,這句話可不僅僅對帝皇來說,對於大臣來說亦是如此。


    真正的大老,身後有世家,皇帝麵前有寵幸,行伍裏麵有支持者,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


    到了宰執這個位置上,就已經不會簡單地區分什麽民政軍政了。


    政事堂主管民政,但對軍政一樣會插手。


    樞密院主管軍政,但禦前會議討論政務的時候,對民政也是會置喙的。


    就像這一次,裁軍按理來說,應該是樞密院的事情,政事堂本不該來多嘴。


    但龐籍這個參知政事提出來之後,作為樞密院的一把手韓琦並沒有什麽異議。


    甚至龐籍說要去主持裁軍,韓琦也沒有什麽反應。


    這便是大宋朝堂的政治慣例了。


    甚至在戰爭期間,政事堂的宰相會主持大局,反而樞密院便要接受政事堂的領導了。


    因而在大宋朝堂上,對於宰執的次序排序是這樣的。


    宰相為皇帝之下第一人,而樞密使則是第二人,第三則是參知政事,第四才是樞密副使。


    三司使雖然稱計相,但實際上並非宰執,禦史中丞雖然主管禦史台,但也不是宰執,宰執就隻有宰相、樞密使、參知政事,以及樞密副使,其餘等等,全都不是宰執。


    在場的諸人,基本上都是軍政都有牽涉,韓琦不用多說,他便是在宋夏戰爭中真正聞名天下的。


    龐籍也是從宋夏戰爭之中脫穎而出的。


    陳執中在西夏戰爭中也參與製定戰爭策略,後麵更是與夏竦一起守邊。


    梁適曾任任定國軍節度使擢鄜延路經略使,經略使這個職位,本身便是軍政一把手。


    而參知政事明鎬亦是如此,任陝西轉運使期間,以修建城堡、訓練清邊軍著名於時。


    反而是他章衡,自從政以來,都是以知州、轉運使為主,並沒有涉略軍事,樞密副使是他任職的第一個涉及到軍政的職位。


    然而樞密副使這個職位是沒有辦法深入到軍中去的。


    這是因為宋朝的製度涉及的問題。


    趙匡胤自己是黃袍加身,所以害怕有人效彷,所以設計的製度都是分權為主。


    害怕宰相大權獨攬,所以以三司、樞密院分走財權與軍權。


    害怕武將擁兵自重,便以樞密院與三衙分權,樞密院調兵,三衙統兵。


    而三衙設立殿前都指揮、侍衛馬軍都指揮使、侍衛步軍都指揮使三職,由他們分別統領禁軍。這三個職務,便是“三衙”,你帶步兵,我帶騎兵,互不幹涉,互不統屬,一樣是分權。


    到了樞密院這邊,設立一個樞密使,但又怕樞密使權重,便給設副手樞密副使以製衡,就這還不放心,還專門搞了個樞密院都承旨這個皇帝心腹來統領樞密院院務。


    基本上大宋朝的曹署百司盡皆是這樣的手段,所以大宋的官製才會這麽混亂,以至於到了【疊床架屋】的程度。


    按照這樣的製度,章衡這個樞密副使想深入到軍中是不可能的,但若是能夠主持裁軍,卻說不定有機會。


    但現在龐籍卻出來跟他搶這個差遣,就讓章衡有些哭笑不得了。


    在龐籍看來,他或許是不願意讓章衡去頂這個雷,但章衡卻是真想入這個坑啊!


    章衡腦子裏快速地運轉,想著用什麽方法將這個差遣給搶過來,又不顯得多麽的刻意。


    就在這個時候,韓琦接話道:“龐參政,就算是要裁軍,也輪不到你們政事堂,這畢竟是我們樞密院的事情……”


    章衡聞言眼睛一亮。


    韓琦道:“……陛下,章學士剛剛過來樞密院,正好手上沒有什麽事情,不如讓章學士去主持此事吧。


    章學士曆來能力出眾,對於處理這種複雜的事情格外在行,之前兩次賑災、發展泉州、發展廣南東路,主持轉運使考課,都完成得十分完美。


    想必這裁軍對他來說,也是比較輕鬆的事情。”


    眾人盡皆側目。


    章衡心中大喜,心道韓樞密好人啊。


    王拱辰心裏也是有些惱怒,心想你韓琦跟居正這年輕人有什麽仇什麽怨,幹嘛要一直揪著他不放,他正待說話,卻被趙禎搶了先。


    趙禎輕聲道:“居正入世以來,還沒有經手過軍政,貿然讓他去裁軍,恐怕不是那麽妥當,還是另選人去吧。”


    章衡一聽一下子心裏便急了,這如何可以!


    章衡沉著臉道:“陛下,既然韓樞密這麽看得起臣,那臣便是試試又何妨呢,就讓臣去吧!”


    趙禎眉頭皺起,心道你這章居正平時多機靈的人啊,這韓琦分明便是要坑你,怎麽今天你卻是跟愣頭青一般經不起激呢!


    韓琦嗬嗬笑道:“陛下,既然章學士有這心氣,臣覺得還是不宜打擊,還是讓章學士去吧。”


    趙禎看向其餘人。


    章衡趕緊趁熱打鐵道:“陛下,讓臣去吧,正是因為臣從來沒有接觸過軍事,正該趁此機會磨練一番,臣做事還是比較穩妥的,就算是辦不成此事,也不至於將事情搞得更加糟糕。”


    韓琦與梁適打了個臉色,梁適會意,也跟著道:“是啊,陛下,章學士說的是,正該趁此機會多加磨練一番,您將章學士拔擢到樞密副使之職位,不就是為了讓章學士也多學一些麽。”


    趙禎忍住心中怒火,看了一下梁適,梁適心下一咯噔。


    趙禎緩緩點頭道:“既然如此,那就這麽定下來吧。”


    說完趙禎便站起身來道:“今日就這樣吧,哦,章學士,你留下。”


    韓琦與趙禎拱手,然後轉身瀟灑離去。


    王拱辰狠狠地盯了一下章衡,揮袖離去。


    其餘人也盡皆退去。


    趙禎揉了揉眼睛,看起來有些疲倦,他與附近的起居注招了招手,起居注一臉苦色過來。


    趙禎溫聲道:“王卿,朕與居正說說話。”


    起居注王琪苦笑道:“陛下,這不符合規定……”


    他看到趙禎臉色一沉,立即道:“……得,臣走遠一些便是。”


    果然,王琪帶著人走遠了些。


    趙禎迴過頭來看著章衡,臉色卻是變得十分不爽:“居正,你今天是怎麽迴事,你一向是個聰明的孩子,今日怎麽就這麽軸呢,韓稚圭這是在坑你呢,你看不出來麽?”


    看到趙禎這般關心自己,章衡內心不感動是假的,但他要做此事的目的,又豈能讓趙禎得知。


    章衡一臉的堅毅:“官家,龐參政說得對,此事卻是非做不可,臣曾聽老師說過,邊軍的確是積累了太多的弊病,已經到了不改不行的時候了,臣之所以請纓,是想借助這次裁軍的機會,去看看能否有改變的機會!”


    趙禎大吃一驚:“你要搞軍改?”


    章衡趕緊擺手否認:“那不能,軍製乃是祖製,太祖太宗英明神武,他們定下來的製度,豈是臣這種愚鈍之才能夠改善的,臣是想也沒有想過。


    相反的是,臣是想去軍中調研一番,看看軍中有哪些不符合祖製的地方,若是順時而變也就罷了,若是因為軍中懈怠,那就要重新撿起來。


    當年太祖太宗時候的宋軍是何等強橫,若是當今軍隊能夠恢複到太祖太宗時候,想必橫掃國力薄弱的西夏完全不成問題,麵對已經腐化的遼軍,想必也是占有優勢的。”


    聽章衡這麽說道,趙禎倒是起了一些興趣:“那你跟朕說說,你去裁軍可以做什麽?”


    章衡道:“臣是這麽想的,此去裁軍是主要目的,所以提前給裁下來的軍士卒找到出路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他們能夠自食其力,能夠成家立業,才不會淪落成為盜賊。


    所以,臣想安排他們去廣南東路以及廣南西路,那邊還有大量的田地沒有開發,而且現在廣南東路的工商業在蓬勃的發展,他們去那邊必然會得到很多發展的機會。


    而且,廣南東路正處於大發展時期,各州縣衙門也需要大量的衙役去維持秩序,這批士卒是經過訓練的,他們去那邊正好派上用場。


    他們隻要過去,就給他們分二十畝的土地,加上安家費、退伍費,然後比較優秀的,還可以進入衙門裏麵去,如此一來,便沒有淪為盜賊的可能。


    所以,有這麽好的處理,臣就算是裁多少,都不會有士卒會反對,到了這個時候,就該是將領們反對了……”


    章衡笑了笑道:“……裁軍不光是為了節省軍費,提升戰鬥力才是最主要的目的。


    所以,臣認為在裁去大量老殘病弱士卒之後,可以重新招募年輕力壯的青年進入行伍,當然,為了控製成本,我們可以控製這個招募的數量,這個到時候可以進行評估之後再進行確定。


    另外,之前臣的老師在寫《武經總要》的時候,臣也涉獵了一些,臣因此對軍事有些自己的理解,便是基層將領才是軍隊戰鬥力的關鍵。


    所以,臣此次過去,想著協助將領們對基層將領進行選拔以及做各種培訓,如此從下到上的方式,不會引起軍方的反感,卻可以讓軍隊戰鬥力有一定的提升,還可以節省下大量的軍費,也就不枉臣跑這麽一趟了。”


    章衡將自己的打算娓娓道來,趙禎聽得連連點頭。


    趙禎頗為讚賞地看著章衡,都說這小子做事能力強,從這事情便可以窺見一斑了。


    聽章衡講述這些事情,看著平平無奇,但正是這份平平無奇,卻是真正的正道而行。


    章衡緊扣此次裁軍的主要目的,正是為了縮減軍費,但不能為了縮減而縮減,所以章衡給退伍的士兵安排了很好的出路,將朝臣擔心最大的問題給解決了。


    而章衡擔心軍方不滿,也是做了妥協,允許軍方按照一定數量招募更加優秀的兵員補充軍隊,這樣便安撫了軍方,保證裁軍的順利進行。


    而到了這個時候,章衡才露出了獠牙——對軍方的基礎將領進行升級!


    章衡這一塊沒有說得很詳細,但趙禎卻是聽出來了,章衡此次去,肯定會對基層將領進行大換血,一方麵是為了提升軍隊的戰鬥力。


    另一方麵,則是削弱將門對軍隊的把控,以免將門對軍隊一手遮天,避免軍隊的貪腐,這才是提升戰鬥力最為關鍵的措施!


    看著平平無奇,但穩紮穩打,步步為營,潤雨細無聲一般將事情給做了,估計軍方將門還要感激章衡對軍隊的提升呢。


    趙禎讚歎道:“居正,你這些做事的方法,究竟是誰教你的,朕從未在朝中大臣身上看到過誰擁有這樣的本事,嗯,你老師也不行。”


    章衡聞言趕緊謙虛道:“臣不過是將心比心罷了,任何改變,總是會侵害部分人的利益,所以,臣總是會提前想好這些事情,盡量向被傷害到利益的人給與補償,如此一來,事情便無人會反對了,事情也就做成了。”


    趙禎點點頭道:“說來簡單,但做起來可就難了,有些利益可以補償,但有些利益卻是如何也補償不了的,最後難免得真刀真槍的幹了,誰能夠站到最後,誰才是最後的贏家。”


    章衡笑道:“是這個道理,好在臣做的事情裏麵,沒有遇到誰也退不得的局麵,所以倒是博得了能做事的名頭,想來不過是幸運罷了。”


    趙禎笑道:“你也別謙虛,你做的那些事情,朕都看眼裏呢,不是那些人是易於之輩,而是你的手段過人,總是在不可能之中尋找到可能,換了別人去,狗腦子都能給你打出來。”


    這話章衡便不知道怎麽接了,隻能訕笑了一下。


    趙禎也知道自己這話不好接,便擺擺手道:“行了,你有譜就行,不過,聽你的意思,還得跑去西北一趟?”


    章衡點點頭道:“朝堂之上是無法了解民間疾苦的,同樣的,坐在公廨裏麵,也難以理解士卒麵臨的問題的,所以臣得去軍中主持這一次的裁軍,才能夠真正達到裁軍強軍的目的!”


    趙禎倒是有些擔憂:“軍中粗魯,就怕你去了遇到危險,而且軍中條件也差,怕是難以忍受。”


    章衡笑道:“再差也也不至於比廣南東路還差吧?”


    趙禎想起章衡的履曆,不由得笑了起來:“也對,你也是在蠻荒路呆了許久的人,想必也是能吃苦的。


    行,那居正,此次就要拜托你了,朕也想要強國強軍,但囿於身份,無法自己去軍中,就算是派人去,也隻是蜻蜓點水一般,總是無濟於事。


    你是善於做事的人,你隻管去試一試,不過,若是事不可為,便趕緊撤迴來,保重自身最為重要,朕可是希望你輔助朕的。”


    “是,陛下,臣一定會竭盡全力辦成此事!”


    章衡大力點頭。


    趙禎讚賞地拍著章衡的肩膀。


    此事便算是定了下來了,幾日之後,政事堂與樞密院共同署名的劄子也頒發了下來,章衡也差不多準備好了,準備出發去西北主持此次的裁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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