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藏庫。


    滕時中端坐公廨之內,十分愜意地抿著熱茶,這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每天大早便要來上這麽一杯,尤其是大冬天的,喝上一杯熱茶,微微出汗,渾身便十分通透起來。


    滕時中是陸尹寧之後的內藏庫大掌櫃,他上任的時機極好,正是商場開始盈利的時候,他帶著內藏庫大力投資商場,商場也給與他極大地迴報,在他的任上,內藏庫達到了頂峰,他也因此受曹皇後以及官家的讚賞。


    “這日子啊,不要過於舒坦了哦!”


    他低聲歎息道。


    但有人不願意讓他舒坦,有個孔目官跑了過來,滕時中臉色一沉:“這麽個大清早的,你慌慌張張的是作甚!”


    孔目官臉色有些慌亂:“三司那邊的人來了!”


    滕時中聞言立即甩手道:“就說我不在。”


    孔目官無奈道:“恐怕不行,來人是三司度支判官,您不見他,他可能便會找到官家那裏去的。”


    滕時中頓時驚道:“章衡啊,這還真是不能不見呢,咱們內藏庫還在受著他的餘蔭呢。”


    話是這麽說著,但屁股卻是牢牢粘在椅子上。


    孔目官瞄了一眼道:“那現在該當如何?”


    滕時中眼珠子亂轉,終於還是點頭道:“請章三元進來吧。……不,我自個兒去迎接!”


    滕時中跟著孔目官來到了外麵,果然看到一個十分高挑筆直年輕人,身著六品官服,整個人看著氣質十分的出眾,在人來人往的內藏庫中,即便是路過的人,也得迴過頭來看他幾眼。


    滕時中心道:“果然是他。”


    章衡迴過頭來,看到滕時中,率先拱手笑道:“滕大掌櫃,別來無恙啊。”


    滕時中不敢大意,趕緊拱手迴禮:“托您的福,托您的福。”


    章衡咧嘴一笑:“滕大掌櫃說笑了,您這哪裏是托我的福氣,這分明是托官家的福氣。”


    滕時中聞言笑了起來:“可不就是麽,天下人都得仰仗官家的福氣,來來,這裏冷,到裏麵說話。”


    章衡來到大掌櫃公廨,頗有些懷念道:“這裏的裝潢都沒有怎麽變呢。”


    滕時中笑道:“陸娘子的審美是極好的,我這粗漢子,瞎折騰反而是糟蹋了陸娘子的手藝,就像是商場的事情一樣,我老滕半點也沒有更改過,內藏庫都說我這是陸規滕隨,商場幹得好,功勞都是陸娘子的。”


    章衡聞言一笑:“所以說滕大掌櫃才是天下第一等聰明人啊,不折騰才是王道,說功勞是陸娘子的,這種話也就是說說而已,最終的功勞還是滕大掌櫃的不是。”


    滕時中點頭笑道:“都說章三元是天下第一等聰明人,果然如此,章三元看事情這麽透徹,不愧聰明人之稱……”


    滕時中低頭想了想道:“……我也不跟您打啞謎了,您今日來這兒的目的我是清楚地,但這事兒幹不了,至少在我這裏幹不了。”


    章衡臉色沒變,點頭笑道:“能說說理由麽?”


    滕時中苦笑道:“上任三司使王堯臣可是將內藏庫這邊給惡心壞了,您說,借錢不還到也就罷了,可你上折子說要將內藏庫收歸三司是怎麽個迴事?


    這內藏庫能夠收歸三司麽,這仰仗著內藏庫吃飯的人這麽多,他說收過去就收過去,這不是開玩笑的麽。


    當時上頭便說了,以後啊,誰也不準將錢借給三司,誰敢借錢出去,自己去要迴來,誰要是要不迴來,就將腦袋打包好拿上去交差,您說,我哪裏還敢借錢出去!”


    章衡點點頭道:“現如今這難關難過,我非得借一筆走,你看該當如何?”


    滕時中頓時一股怒火從心中冒出,心想內藏庫也是你一個區區六品官也敢來置喙的,情急之下便想反唇相譏,但旁邊的孔目官意識到滕時中的情緒,立即打岔道:“嘿,二位要不要喝點茶,我給您二位泡一點。”


    這話頓時驚醒了滕時中。


    章衡並不是刻意為難他,而是來詢問他的意見,或者說,是來求他做事的。


    滕時中心裏麵的小九九倒是立即盤算了起來。


    雖說他滕時中是靠著曹家吃飯的,但人情這種東西,誰也不會嫌少不是,滕時中是個非常懂得留人情的人。


    這一點從他對待陸尹寧辦公室以及商場的事情上可以看出,雖說陸尹寧被清掃出內藏庫,但他卻不動陸尹寧的公廨,也不動商場的事情,這便是留後路了,以後陸尹寧若是有機會迴來,看到這些,也一定要給他滕時中幾分麵子的。


    章衡此人自己雖然隻是個六品官,在這汴京城的確不算是什麽,但在手眼通天的人眼中看來,章衡卻是天下第一等香餑餑。


    六品官在汴京城是不算什麽,但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六品官呢?


    再看看章衡身後的背景。


    開封知府曾公亮是他的老師。


    樞密副使吳育是他的座師。


    連宰相賈昌朝也是他的座師!


    而且,他們是屬於皇家近臣,官家的喜好他們知道得更清楚一些,他們都是知道官家對章衡是十分在意的,章衡中舉以來,短短三年時間,便一路升到了六品官,現在更是直接上了三司判官這等極其重要的差遣!


    什麽叫簡在帝心,這便是了。


    給這樣的人留下一個人情,以後的路子便走寬了!


    滕時中趕緊道:“對對,要喝茶的,要喝茶的,要不是你提醒,我就差點失禮了,快快,泡茶泡茶,算了,我來吧!”


    茶具茶葉水都是現成的,很快便咕嚕嚕的燒了起來。


    章衡也不著急,笑眯眯地看著滕時中泡茶。


    滕時中一邊泡茶一邊道:“章判官,不是我老滕不會做人,這事兒,還真不是我能夠做主的。”


    章衡點頭道:“沒有為難你的意思,就是請你指點一條明路,看看怎麽把錢給我借出來,別的人借錢有可能不還,但我章衡不可能不還錢的,錢麽,算什麽玩意。”


    滕時中嘿了一聲,可不是麽,這位可是真財神。


    別的人他不知道,但眼前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卻是大汴京城最富有的人之一,幾百萬貫對於別人來說是天大的數字,對於這位來說,隨意創建個商行,年入幾百萬也是尋常。


    這可不是瞎說的啊,桉例都是現成的。


    內藏庫的大商場,現在年入幾百萬貫可不是瞎說的。


    開封府的府辦商行煤場,這一年下來一百來萬貫那是輕輕鬆鬆的,原來的開封府窮得就剩張逼臉,現在的開封府富得流油,連帶著那些胥吏出門都帶著鼻孔看人。


    而臨安商行,那每年的利潤,連他這個內藏庫大掌櫃都要瞠目結舌的。


    還有聽說泉州那邊的海貿做得熱火朝天的,也是這位爺幫著折騰起來的。


    這麽一個人,他說錢算什麽玩意,大約也是有資格的。


    想到這裏,滕時中心裏卻是有些火熱起來,與章衡低聲道:“章判官,您是不是又有什麽主意了,若真有,帶兄弟一個唄?”


    章衡嗬嗬一笑:“帶內藏庫還是你?”


    滕時中嗨了一聲道:“說錯說錯,是待內藏庫,我這算得了什麽,怎麽有資格讓你帶。”


    章衡笑了笑道:“是有點想法,可現在窮啊。”


    滕時中咬咬牙道:“章判官,不是老滕我見利忘義,著實是要解除這個錢得有個說法,這錢內藏庫可以借,但您這邊若真有想法,需得帶內藏庫一把,您若是答應了,這錢我借得理直氣壯,內藏庫裏誰敢多說,我將這事兒甩他臉上去!”


    章衡看著滕時中。


    滕時中嘿嘿一笑:“隻要您一個承諾,到時候占多少,您說了算。”


    章衡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說道:“三百萬貫,拆借三個月,不給利息。”


    滕時中苦笑連連:“這筆錢不少啊,而且您這不給利息……這讓老滕我很難辦啊……”


    章衡隻是笑著不搭話。


    滕時中咬了咬牙:“……成,就這麽著,希望章判官不負我!”


    章衡站了起來,將一杯熱茶一飲而盡,笑道:“好,就這麽說定了,滕大掌櫃需要多長時間準備?”


    滕時中笑了起來:“下月初吧,我一準備好,便讓人通知三司,讓三司的人過來簽字畫押。”


    章衡拱手謝道:“滕大掌櫃幫了我大忙了,合作之事我放心上了,滕大掌櫃的人情,我也放心上了。”


    滕時中聞言大喜,連連擺手笑道:“章判官客氣了,客氣了!”


    章衡解決了大事兒,慢慢悠悠迴到了三司,卻看到丁守恭等人守在他的公廨裏,一個個愁眉苦臉的,其中那糧料桉孔目官季輝愁眉苦臉道:“都說不要那麽急於將所有的困難都披露出來,這不,一下子將章判官給嚇跑了,接下來可怎麽辦啊!我的腿啊!慘呐!”


    章衡:“……”


    丁守恭正待嗬斥季輝,一轉頭看到章衡,大喜道:“章判官,您沒跑……不,您來了。”


    章衡笑道:“你們有事?”


    眾人嘿嘿笑著。


    章衡搖頭笑道:“該幹嘛幹嘛去,我發現外麵已經聚集了不少來要款的人,不去應付應付?”


    季輝哭喪著臉道:“下麵的人應付著呢,一樣的,現在的問題是沒錢,現在還能夠搪塞一二,到了下個月,可能就要動手了。”


    章衡點頭道:“嗯,都迴去吧,將必須年內要支付的給挑出來,不太著急的,便挪到年後去,等賦稅都收上來再統一支付即可。”


    丁守恭唉了一聲:“挑出來也沒有錢付啊,咱們這庫裏是早就連老鼠都餓死了……”


    他忽而有些反應了過來,眼睛裏有了光亮:“章判官您的意思是?”


    其餘人俱都眼睛帶著期待看著章衡。


    章衡點頭道:“借了筆錢,但不多,還是得省著用。”


    “啊?”季輝很是吃驚,“您竟然還能借到錢,借了多少,竟然還有冤大頭敢借錢給咱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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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這說的什麽話!”丁守恭嗬斥了一下季輝,然後看向章衡,小心翼翼道:“章判官,真借到錢了?”


    章衡也不吊他們胃口了,點頭道:“找內藏庫借的,三百萬貫,拆借三個月,免利息,下月初可以到賬。”


    章衡這話一出,整個公廨頓時沸騰了。


    “天啦擼,天啦擼,竟然還真的借到錢了,哈哈哈哈,我的腿保住了,我的腿保住了!哈哈哈哈哈!”


    這是季輝。


    其餘的孔目官雖然不至於失態,但終究還是頗為高興,興奮地討論起來這筆錢該支付什麽。


    章衡止住了他們的話,吩咐道:“這錢不少,但用錢的地方也多,除非是今年必須要支付的,能夠拖到明年的必須拖到明年,不然若是有什麽突發事件要用錢,到時候拿不出來,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丁守恭笑道:“您放心,這裏都是老孔目了,有三百萬貫錢,咱們便能夠應付過去三千萬貫的支付,這錢都是我們的命根子,隻要不用付出去,他們願意打我們一板子,我們都是願意的!”


    章衡不由得失笑,心想怪不得外麵的人對三司意見這麽大呢,就你們這吝嗇性子,不恨你們才怪呢。


    不過他倒是理解,作為貫錢的度支司,就像是不富裕家庭的主婦,一個月下來就那麽幾個錢,遇到花錢的地方,恨不得將一塊錢掰成一百塊錢來花,否則根本就顧不住。


    丁守恭等人歡天喜地而去,章衡卻是陷入了沉思。


    這眼前的困難暫時是過去了,但接下來的困難會越來越多。


    現如今的大宋帝國到處都是窟窿,三司收上來的一點賦稅,就像是一個廚師拿著一小瓶的胡椒粉,對著偌大的一頭牛,哪裏出了問題便灑一點胡椒粉,可到處都是窟窿,又如何應對得過來?


    忽而章衡心中一動:要不要搞一票大的?


    有了這個念頭,章衡的思維忽而通暢了起來。


    無數的奇思妙想紛至遝來,但唯一需要章衡確定的卻是——值不值得。


    趙禎想要讓章衡給大宋朝廷找一條財路,章衡是有了想法,但他此時想的卻是值不值得。


    說實話,章衡對大宋君臣上下都很失望,趙禎也罷,範仲淹韓琦歐陽修這些人也罷,一個個麵子上比誰都光明磊落,相互之間寫詩贈詞時候互相吹捧是君子是國之股肱之類的,但當真改革的時候,事情做得亂七八糟的,一有危險的時候跑得比誰都快。


    趙禎此人後來混了個仁宗的廟號,以章衡看來,就是個麵團子性格的緣故,壓不住文官,鎮不住武將,管不住地方豪族,最後隻能活活稀泥,對百姓展示一些微不足道的仁慈,但對於偌大帝國卻是無所補益,反而讓原本就困難的國運變得雪上加霜。


    章衡不知道給這樣的君臣謀取一條財路,會不會讓他們覺得太平盛世就在眼前了?


    章衡想了一晚上,最後還是決定幹了。


    不為別的,他就想試一試。


    他想試一試,看看這個國家還有沒有救治的可能。


    當然,也不全是什麽家國情懷,他自己也是想升官的。


    嘿嘿,給升兩級呢,指不定就正式進入大宋朝的中級官員行列了呢。


    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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