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查看了桉冊,這是下麵屬縣送上來的,又諮詢了錄事參軍等人。


    他們下去屬縣勘探過,比較了解情況。


    錄事參軍將情況娓娓道來:“其實也算不得什麽盜匪,無非是吃不上的流民不得已而為之罷了……”


    章衡聽完之後沉默了。


    其實也並非什麽黑惡勢力,就是流民問題而已。


    宋代不抑製兼並,於是功臣、大將們兼並土地。


    百年來,土地買賣與典賣相當普遍,土地集中的趨勢加速,農民失去土地的數字在增加。


    “富者有彌望之田,貧者無立錐之地。有力者無田可種,有田者無力可耕”。


    農民的的負擔也很沉重。


    納稅戶除按規定的數量納稅,還有“支移”和“折變”等負擔。


    在兩稅之外,還有丁口賦、各種雜變之稅、徭役和差役。


    這是賦稅之外的又一項沉重的負擔。


    章衡對這些十分的清楚,因為他們兄弟三個便是因為養活不起自己,這才將田地賣掉,到汴京來謀生活的。


    若不是他有後世的才能,加上先知,這才有了今日,否則他大約也會如同這些流民一般,要麽搶劫,要麽餓死。


    這種事情該怎麽管?


    章衡知道該怎麽管,但不忍心。


    都是可憐人罷了。


    之前他開展諸多的工程,便是為了給流民一口飯吃,但也就能夠顧得上部分的流民,流民何其多,他怎麽可能顧得過來!


    現如今的朝廷搞得熱熱鬧鬧的新政,在章衡看來無非便是一場鬧劇罷了。


    根子上爛掉的事情,光是灑水清理葉子上的灰塵,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況且範仲淹、歐陽修這些人言過其實,讓他們當言官抨擊朝政是一把好手,但讓他們上台主持朝政,就笑話罷了。


    所以章衡在一開始便沒有動拜範仲淹、歐陽修這些名人為師的念頭。


    這些人名氣大,也能折騰,但以他們的才能去變革便是自尋死路罷了,他又何必去摻這一腳。


    想及至此,即便是以章衡的意誌,也總是難免喪氣。


    但章衡畢竟是章衡,他隻是短暫的喪氣,便做起來自己能夠做的事情。


    天下衰敗,但有一份熱,便發一份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裏發一點光,不必等待火炬。


    流民的問題,說到底是土地問題,但歸根結底是吃飯的問題。


    隻要流民有一口飯吃,他們便不至於將腦袋懸掛在腰間幹這等隨時掉腦袋的事情。


    隻是該如何給流民一口飯吃,這個問題滿朝文武想知道,趙禎也想知道。


    當然他們實際上是知道的,隻是他們不想做。


    你讓滿朝文武勳貴,以及宗室們,讓他們將所占有的土地都拿出來,分發給流民們耕種,然後官府也將稅賦統一,給流民留一口飯吃,事情大約也是能夠解決的。


    但是,這又如何可能?


    善財難舍啊!


    你要是想動他們的土地,那便是要他們的命啊!


    做不到的事情便不多想,想一想能夠做到的事情。


    章衡將目光鎖定在商業上。


    英國工業革命起源於蒸汽機,蒸汽機發展讓英國紡織業大發展,因而資本家們養羊取羊毛,養羊需要大量的牧場,於是大量的土地被兼並,失去土地的農民隻能往城市跑,反而給城市帶來大量的勞動力,因此轟轟烈烈的工業革命因此而展開。


    現如今大宋朝與彼時的英國很是相像。


    雖然沒有蒸汽機,但一樣是土地兼並,大量的流民跑到城市來謀生活,但沒有技術上的進步,因此沒有足夠的崗位可以容納他們,所以他們隻能靠偷盜活下去。


    如果,他章衡能夠利用起來這些廉價的勞動力呢?


    章衡冥思苦想好些天,依然沒有找到好的辦法,現如今沒有一個產業能夠容納這麽大體量的流民。


    除非是出現工業革命!


    但這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成就的,遠水救不了近火,眼下的問題,還是得在眼下解決才行。


    十幾起桉件引起了章衡的注意,但查詢之後,其實就是吃不飽飯的流民變成的盜匪。


    所以章衡便也放了心,想著如何幫助流民吃飽飯的問題.


    但辦法還沒有想到,隨即又有消息傳來,說是京東路捉賊虎翼卒王倫造反。


    山東一帶遭受嚴重饑荒,老百姓怨聲載道。


    王倫率領數百人殺死了沂州巡檢使朱進,並占據了沂州地區。


    這一事件引起了汴京的恐慌。


    市井之間各種傳言都有,甚至有人傳言說王倫已經帶著大軍直撲汴京而來,甚至有不明真相的百姓收拾包裹開始跑路。


    李淑見狀也是心慌,倒不是慌王倫率領大軍過來攻打京城。


    王倫是腦後有反骨,而不是腦子壞了,怎麽可能來汴京找死。


    他擔憂的是百姓不穩,到時候要真是鬧出來大量百姓逃亡的事情,那他這開封知府也就當到了頭。


    李淑趕緊派人張貼安民告示,但不貼還好,這一貼反而出了問題。


    有些人聽話都是反著聽的,官府不說話,他們反而覺得問題不大。


    官府一說話,他們頓時便覺得事情大了,於是跑的人更多了。


    李淑心裏著急啊,這麽跑下去,汴京便要跑空了!


    到時候市場凋零,稅賦減少,他的大好前程便算是到頭了。


    於是李淑趕緊找章衡問計。


    章衡便給出了一招,便是發動各種人去民間發布消息。


    這些人便是什麽開封衙門僉判的親戚家的下人、錄事參軍的遠方親戚、某宰相的遠方侄兒之類的人,通過他們的口中散步類似:


    【王倫已經離死不久,官家已經命東頭供奉官李沔、左班殿直曹元喆率十萬部平叛,大約不出十幾日,王倫的首級便會出現在汴京城頭】


    【我家老爺說了,讓我們吃好喝好睡好,啥也別操心,要操心也是操心今晚吃些什麽】


    【逃得人是煞筆吧,先不說王倫會不會打過來,外麵流民多,那裏有汴京城安全啊,本來沒事的,跑出去反而被搶了。】


    【沒聽說過吧,那西巷子東頭的老李帶著一家人跑了,然後在路上被搶了,嘿,女兒被搶了,兒子被割了腦袋,老婆不知道哪裏去了,他倒是逃了一命,可惜已經瘋了】


    ……諸如此類的話。


    招數不出奇,也算得上下三濫,但真是好用,汴京一下子便安穩了下來。


    李淑連連向章衡道謝。


    章衡也並無居功之意,隻是謙虛笑笑。


    實際上他的心思已經全部都在王倫造反之事上了。


    實際上章衡隻是一時間忘記了而已,當王倫這個名字在他耳邊被提起的時候,他便已經想了起來。


    王倫還是有很大名氣的,這個王倫其實便是《水滸傳》裏麵白衣秀士王倫的原型,而且整個水滸傳的創意並非來之水泊梁山,而是來源於王倫造反。


    章衡關注此事,倒不是王倫造反能起多大的氣候,而是王倫造反被鎮壓之後善後的問題。


    他所操心的是,山東大旱,江淮也大旱,若非如此,王倫便沒有造反的根基,王倫到時候是敗了,但流民呢?


    他們但凡有一口飯吃,便不會想著造反。


    章衡想了半天,現如今問題在於國內,山東大旱,江淮大旱,流民連飯都沒得吃,哪裏有錢消費,所以隻把目光放在國內,是沒有辦法解決問題的。


    章衡將目光看向國外。


    大宋朝的各種手工藝品、農產品、藝術品、生活用品等,都是當前世界最為先進的,沒有之一,若是能夠將這些東西輸出到海外去……


    這麽一想,章衡倒是有了些思路了。


    大宋朝的問題是因為土地兼並與天災製造了大量的農民失業,也就是所謂的流民,這些人找不到工作,自然也養不起家人,這樣的人自然會成為社會的隱患。


    而整個大宋朝內部已經是形成了一個極大的社會內卷,在這裏麵,工作崗位不足,田地被占據,多出來的人沒有工作,沒有錢糧,他們自然也沒有辦法消費。


    所以大宋朝內部已經是出現產品生產出來賣不出去,類似於經濟危機的一種狀況,朝廷也早就陷入財政赤字當中。


    其實在這種情況下,朝廷崩潰反而倒是輕鬆了。


    王朝崩潰,然後進入亂世廝殺個幾十年,死掉大批人,然後王朝重啟,重新分土地,一個新王朝又再次冉冉升起。


    但大宋是個畸形的王朝,對外不行,但對內控製卻是極強,雖然看著千瘡百孔,但任是各處起義不休,它依然屹立不倒。


    所以這條路就別想了,還是想一想怎麽救人好了。


    便在章衡想著辦法如何善後的時候,王倫造反的聲勢卻是越來越大了。


    朝廷的確是已經命東頭供奉官李沔、左班殿直曹元喆率部平叛。


    得知官軍前來圍剿的消息後,王倫迅速調整部署,撤離沂州,轉而率兵突入淮南一帶。


    王倫反軍所到之處連戰連捷,當地官吏驚恐不已,隻得閉門自守,不敢與王倫交戰。


    在轉戰江淮期間,王倫的力量日益壯大,先後向密、青等地發動進攻,隨後又揮兵南下直取泗州及楚、真、揚、泰等地。


    六月,王倫設立了自己的年號並任命了各種官職。為了對義軍的管理,王倫又下令將士們全部改穿黃色的戰衣,所有的將士臉上都刺有“天降聖捷指揮”這六個字。


    甚至歐陽修對此憤怒道:“王倫共取器甲,橫行淮海,如履無人……皆麵刺天降聖捷指揮字號。其王倫仍衣黃杉,據其所為,豈是常賊。”


    動靜是大了,但並沒有什麽卵用,該敗還是要敗的,這不在於章衡的思慮之內。


    然而便在章衡想著該如何善後救流民的時候,汴京也缺糧了!


    當佟伯鼎將這個消息告訴章衡的時候,章衡還是有些不太相信:“以全國六路七十二州的糧食還不能供應京師消費,豈非咄咄怪事?”


    但事實上便是如此。


    章衡仔細打聽了一下,原來開封主要依靠江淮地區漕運糧食以維持京城的大量消費,現如今京西之地大旱,淮南亦大旱,所以糧食緊缺,需得從更遠的南方運來,然而王倫造反,漕河被阻斷,於是便有現如今之窘況了。


    章衡得知這等情況之後,不由得哭笑不得,原本以為要救的隻有流民,沒想到小醜反而是自己。


    此事朝廷若是解決不好,到時候餓殍遍野的可不僅僅是京西,連著開封也要餓鬼連城了。


    迴家的時候,章衎與他抱怨道,最近的糧食價格是一天一個樣了,那價格漲得人心驚膽顫的,章衡便吩咐大哥多買點糧食存著,章術那邊跟大哥天天一起,想必大哥會交代的,倒是不用操心。


    但曾府那邊還是得吩咐了一聲的,曾公亮不在,曾夫人未必能想到這一層,但到了曾府一說,曾夫人笑著說道:“幼薇早就吩咐過了,府裏在價格上浮之前已經買了不少,餓不著的。”


    安頓好家小,才有心思操心天下,聽到曾幼薇竟有如此先見之明,頓時頗為欣慰,心思也轉迴善後的事情來。


    章衡招了市舶務的人過來諮詢海上貿易的事情,將市舶務的監當官嚇得一臉清白,還以為是章衡這個僉判要查市舶務,當聽到章衡是在問他海上貿易的事情,這才鬆了一口氣。


    監當官恭敬道:“原來僉判是問這個……”


    章衡奇道:“不然你以為我問什麽?”


    監當官打了個哈哈:“沒有沒有,小人這便為僉判介紹一下海貿的情況,雖說咱們有市舶務,但其實作用並不大,因為國朝對於海貿是嚴禁的,市舶務的作用便是查禁船舶下海。”


    這個說法頓時令章衡感覺到詫異,因為據他前世所知,宋朝的海貿是曆代之最……嗯?


    不對!


    章衡忽而醒悟了過來——他是將南宋當北宋了!


    南宋以半壁江南為根基,不得已大力發展海貿,因此將海貿發展為曆代之最,但北宋卻非如此。


    章衡趕緊聞起來當今的的狀況。


    監當官倒是知無不言,將諸多規定一一告知。


    原來在建國之初為了防止白銀流出,就排斥出海貿易,當時的宋朝政府為了防止商人對外經商,就采取了一係列的重農抑商政策,防止因為對外貿易造成的白銀外流,商人一旦在海上貿易獲利超過幾千文錢的就會被流放!


    但是因為海上貿易帶來的可觀收益,所以還是有許多的人偷偷下海,這也就是市舶務存在的價值——緝拿走私商人!


    章衡瞄了一下監當官,頓時令監當官有些戰戰兢兢,心裏一笑,估計這個監當官要麽緝拿走私的時候貪墨贓物,要麽是自己監守自盜,勾結不法商人行走私之事。


    不過章衡沒有心思去管這些事情,讓監當官迴去了。


    這番談話,卻是斷了章衡的諸多念頭。


    看來國內卷的不行,國外卻又借力不上,這又該如何是好?


    啥也幹不了,章衡便幹脆不想了,天大的事情有官家宰相們擔著,自己這小官一天天的操心天下是作甚,又做不了主!


    但他想不管的時候,卻是偏偏有人要他管。


    一道任命下來,任命他為江、淮、兩浙、荊湖等路製置發運判官,協助發運使許元一起改革漕運,以改善漕運糧食不足,京城軍糧貴乏的狀況,令他即刻去發運司報到。


    章衡不敢耽擱,趕緊將僉判這邊的事情處理了一下,便趕去發運司了。


    現在的他是身兼兩個差遣,一個便是開封府僉判,另一個比較複雜,叫江、淮、兩浙、荊湖等路製置發運判官。


    章衡大約能夠明白這所謂的發運司是管理什麽的,就是專門負責漕運之事。


    想來此次京中缺糧之事,已經讓朝廷百官有了危機之感了。


    想來也是正常,汴京二百餘萬人,全都依賴這漕運養活,這漕運若是斷了,那可真是餓殍盈城的事情。


    隻是是誰薦自己的,難道是趙禎點的將?


    章衡趕到發運司,發運使許元親自迎了出來:“章三元,你可算是來了!”


    許元頗為熱情,章衡趕緊見禮:“許中丞,下官前來報到了。”


    許元笑道:“稱什麽下官,在擔任這發運使之前,我官職比你還低一級呢,主要是為了做事方便,說不定幹不好,立即便又被擼掉,到時候你倒是我的上官呢。”


    許元這話一出,章衡便對其印象好了許多,如此坦蕩的作風,在這官場上著實少見。


    許元似乎有些著急,章衡還沒有坐下,他便開始談起了公務:“章判官,因為事情確實是過於緊急了,所以也不與你寒暄了,咱們開始工作吧。”


    章衡點頭道:“好,許中丞需要我做什麽,盡管吩咐便是。”


    許元點頭道:“具體什麽倒不用我們親自去做,但咱們得立即想出來辦法,怎麽解決當下汴京缺糧之事,現在汴京缺糧十分眼中,剩下的存糧已經不足一個月之用,一個月內,咱們若是不能弄來足夠的糧食,汴京便要餓殍盈城了!”


    許元臉上的笑容已經全然隱去,隻剩下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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