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覺得這個事情很麻煩,因為涉及到後宮爭鬥,隻是連他老師曾公亮都要大皺眉頭的事情,因為外臣很難幹涉後宮的事情。


    章衡遲疑了一下道:“陸掌櫃叫我過來是?”


    陸尹寧笑了笑,笑容裏卻滿是坦蕩:“你畢竟是股東,這個事情須得讓你知道,讓你有個心理準備,或者可以提前做些準備,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的。”


    章衡深深地看了陸尹寧一眼道:“陸掌櫃不擔心自己的未來麽?”


    陸尹寧的芊芊細手在算盤上隨意地撥弄,將算盤撥得劈啪作響,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擔心,可又能如何,不過,不過是殊死一搏罷了,贏了,以後還是吃香喝辣,輸了,還是吃香喝蠟,一樣的結果。”


    陸尹寧玩了一個諧音梗,章衡沒有聽清楚:“什麽?”


    陸尹寧笑道:“沒有什麽……好了,事情我已經告訴你了。


    你手上的股份,和你老師手上的股份,早些時日處理完。


    若是他們贏了,未必敢對你們的股份如何。


    但是,有那些蛀蟲在,這股份的價值大約也不會有多高了。”


    說完陸尹寧轉身進了後室,這是趕客了。


    侯均平與章衡打了個眼色,章衡會意道:“陸掌櫃,謝謝你的提醒,容在下先想想,我先告辭了。”


    陸尹寧沒有迴答,章衡轉身離開,後麵傳來幽幽歎息聲。


    在外麵侯均平已經在等候著,見狀章衡出來,伸手引導:“三郎,可有時間與老朽嘮嘮。”


    章衡笑道:“正要打擾一下侯掌櫃。”


    侯均平引著章衡來到一處涼亭,此處人影寥寥,正是聊天的好去處。


    此處是內藏庫內部的一個小花園,有樹木成蔭,此時已經是秋季,落葉繽紛,黃的紅的落葉紛紛落下,蕭瑟之意襲麵而來。


    侯均平接住一片飄落的紅葉,歎息道:“春榮秋枯,世事變幻,也著實是快了些,三郎,若有可能,幫我勸一勸小娘子,她未必就不明白局勢,但就是脾氣倔不服輸罷了。”


    章衡看著侯均平道:“侯掌櫃所說令在下有些湖塗了,這其中內情我一概不知,不知道該如何勸得?”


    侯均平快速看了一下周邊,然後低聲道:“您應該知道陸娘子是陸濤老爺的女兒,但為什麽能夠成為內藏庫大掌櫃,您應該是不清楚吧?”


    章衡搖頭道:“的確是不知。”


    侯均平道:“簡單來說,陸娘子的外婆徐氏,乃是官家的乳母。


    徐氏生了徐娘子,官家從小與徐娘子一起長大,感情非常深,將其視為妹子。


    後來徐娘子嫁給了陸濤,生獨女陸娘子後去世,可官家對陸娘子的恩寵卻沒有變過。


    陸娘子的外婆徐氏也一直照拂著陸娘子,所以陸娘子才有機會掌控內藏庫,後宮的人也不敢輕舉妄動。


    隻是前兩年徐氏也去世了,所以便有人蠢蠢欲動,以至於前年有人奪走內藏庫。


    不過那是因為內藏庫早就陷入了虧損,也就是陸娘子苦苦支撐罷了,後來他們搶了去,發現再經營下去就是死路一條,便趕緊又將陸娘子請迴來背鍋。”


    聽到這裏章衡算是明白了:“所以就是,如果沒有商場,陸掌櫃或許還能夠繼續掌控內藏庫,但有了商場,卻讓其餘人看到有利可圖,所以便打算來謀奪了?”


    侯均平苦笑道:“可不就是這個道理麽。”


    章衡沉思了一下道:“那侯掌櫃的意思是?”


    侯均平苦笑道:“老朽希望三郎能夠勸一勸陸娘子,胳膊擰不過大腿,該退則退,退下來了,反而可能得個善終,女孩子家家的,好好地挑選個夫婿,過個平平澹澹的日子,不也是挺好麽,若非要爭,最後下場如何,誰又能知道呢?”


    章衡低聲道:“對手是誰?”


    侯均平指了指天,低聲道:“曹皇後以及曹國舅家。”


    “嘶!”章衡倒吸了一口涼氣。


    侯均平一臉的苦澀:“所以啊,怎麽爭,如何爭得過,不過是蚍蜉撼樹罷了,當年有徐乳母在,大家也給些麵子,可今時不同往日,再爭……就怕沒有個好下場啊。”


    章衡苦笑道:“所以侯掌櫃想讓我去勸陸娘子不要爭?可我何德何能,如何能夠讓陸娘子聽我的勸?”


    侯均平平時看著有些渾濁的眼睛頓時變得亮晶晶起來,他看著章衡道:“陸娘子對你是不一樣的……”


    “嗯?”章衡抬起頭來。


    侯均平笑道:“三郎別誤會,老朽不是那個意思,但陸娘子對你的確是非常欣賞的。


    你在商業上的才華,在詩詞上的才華,陸娘子都非常讚賞。


    這一次你考了解元公,陸娘子開心了許久。


    你寫的明月何時有,陸娘子十分的喜歡,念叨了好幾天呢。


    當然應該是因為想起了母親和姥姥的緣故。


    但陸娘子對你的欣賞我是看得出來的,所以由你去勸說,她應該能夠聽得進去。”


    章衡點點頭:“陸娘子當真是一點機會也沒有了?”


    侯均平搖搖頭道:“實際上內藏庫歸屬不過是貴人的一句話而已,貴人不過是忌憚官家而已,生怕官家有一天忽而想起來,因此心生不滿。


    但也就是不滿而已,官家難道能夠因為一個死去的乳母,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去與後宮之主鬧得不可開交?


    所以啊,主動放棄,陸娘子便可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得到一些事情,若是看不清楚大勢,等到人家出手,可能手段就不太溫和了。”


    章衡忽而道:“如果我是那貴人,我有三招,一招是找曹家子弟娶了陸娘子,陸娘子是曹家人,內藏庫自然歸曹家管了;


    一招是將陸娘子嫁給無關緊要的人,然後直接將內藏庫收迴去;


    還有一招便是,讓陸娘子汙了名聲,成為人人唾棄的蕩婦,然後皇家出手將內藏庫收迴去。”


    侯均平瞪大了眼睛,豎起了大拇指道:“三郎是懂爭鬥的。”


    他歎了一口氣道:“前麵兩招也就罷了,可真要逼得人家用第三招,到時候就不可收拾了。”


    章衡點點頭,想了好一會才道:“我有一首詞,麻煩侯掌櫃轉告給陸娘子。”


    侯均平啊了一聲,手腳忙亂道:“老朽可記不住啊,我還是找紙筆,不,還是三郎寫下來吧?”


    章衡忍俊不禁:“好好,那就寫下來。”


    兩人來到侯均平的辦公房,紙筆墨都是現成的,侯均平鋪開紙:“三郎你請。”


    章衡坐下去,拿起筆來舔了舔墨,然後輕輕地將筆尖調順,微微想了想,不疾不徐地寫了起來,一行法度深嚴又帶了些俏皮的行書出現在微黃的宣紙之上。


    侯均平見狀眼睛一亮:“三郎這手字寫得可端莊,本帖是學的王羲之的蘭亭集序?”


    章衡笑道:“先學的多寶塔碑,後轉學蘭亭集,最近在學歐陽詢的千字文。”


    侯均平眉頭一皺:“三郎這學字順序不太對吧,都說先學魏碑,再學唐楷,之後再學行書,你這順序卻是反了。”


    章衡笑道:“我對書法並沒有太大執著,隻管寫著好看一些便是了,於是便走了些捷徑……”


    章衡當然不會說是因為自己學字晚,所以隻能湖弄了事,直接從行書入手,這樣平常寫字也能快點,考試的時候也好湖弄。


    侯均平聽章衡這麽說,隻好閉上嘴巴了,人家自己都承認自己走捷徑了,他又能說什麽。


    但他還是不死心:“……若是有可能的話,還是完整的學一學魏碑和唐楷,這樣法度會更為……”


    然後他又閉嘴了,因為法度森嚴這一塊,看著章衡卻是做到了。


    如是,他的注意力便轉移到了詞上了。


    “嗯……定風波,五月七日,法雲寺林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這應該是詞前背景交代,隻是,寫這個是什麽意思?


    他接著往下看。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侯均平頓時眼睛大亮。


    畫麵感十分的強烈。


    就這麽一句,侯均平腦海之中,一個身著粗布麻衣的少年穿行竹林之中,大雨傳林而下,發出沙沙聲音,少年不驚不懼,還一路吟嘯徐行,坦坦蕩蕩的履險如夷,絲毫不為憂患所搖動的形象便撲麵而來。


    侯均平急急往後看,恰好章衡已經放下了筆,得以看到全貌。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迴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一種豁達浸潤這侯均平的全身,他甚至有一種霍然開悟的感覺,他迴首這一輩子一來走過的風風雨雨,以前經曆過的種種苦難,臉上有了釋然之意。


    是啊,迴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啊。


    侯均平看向章衡,眼裏已經滿是激賞,他不知道這個少年經曆過什麽,一個小小年紀的少年郎,還是一個春風得意的解元公,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種感悟,思想境界之高,連自己這種在經曆過無數風風雨雨的老朽都無法企及。


    侯均平忽而自失一笑,也對,自己不過是一個庸俗商人,如何敢以一俗人之胸懷揣測一個天才,那太過於高看自己了!


    章衡笑道:“侯掌櫃可以將這送給陸掌櫃,她如是能夠有所感悟,那無須在下去勸,如果不為所動,那我去勸也沒有什麽用處。”


    侯均平感激道:“謝謝三郎,不過,您能不能在後麵落款?”


    章衡有些猶豫,略帶深意的看了看侯均平,然後提起筆來,在後麵寫上——贈陸尹寧。


    然後在後麵寫下自己個名字。


    侯均平大喜道:“謝謝三郎,謝謝三郎!有此詞,陸娘子一生平安順遂矣。”


    章衡搖搖頭道:“又不是什麽金口玉言,哪能保人一生順遂,不過,在下的確是希望陸娘子一生順遂平安喜樂,侯掌櫃,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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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內藏庫歸來,章衡悶悶不樂。


    本想著有商場這麽一個投資,自此可以達到財務自由,但卻沒有想到還沒有走上正軌,便遭遇到如此變故,任是誰也要感覺到鬱悶的。


    不過,雖是如此,卻得想一想下一步該如何了。


    他想了半天,心裏還有沒有什麽計較,因為這個已經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了。


    到得晚上,曾公亮迴來,章衡尋了個時間請教曾公亮。


    曾公亮聽了章衡的描述,也是皺起了眉頭:“這個陸尹寧的事情,老夫也聽說過的,的確是你所說的這種情況……”


    章衡趕緊問道:“那這種情況,咱們該如何應對?”


    曾公亮想了一會道:“放棄吧,股份趁早處理掉,咱們是外臣,最好不要參與後宮爭鬥,和平退出乃是正事。”


    章衡原本有諸般想法,但聽到曾公亮的建議,頓時便熄了火,連曾公亮都不願意摻和,他更沒有辦法,隻好點點頭道:“那這股份該如何處理?”


    曾公亮笑道:“此事還是為師來解決吧,為師找曹國丈去,老夫與曹玘倒是有幾分交情,大約也能給一個不錯的價格的,是了,你這三成股份,能夠賣多少錢?”


    章衡有些垂頭喪氣道:“若是按照原本的局勢,就算是賣個五六百萬貫也是等閑,這種……”


    “多少?!”曾公亮不自覺提高了聲音。


    章衡抬起頭來道:“嗯,原本一股賣個二百萬貫,三股賣個六百萬貫都算是吃虧了。”


    曾公亮瞠目結舌道:“這麽值錢?”


    還是得算賬,章衡按照值錢算給曾夫人的算法給曾公亮一算,曾公亮的臉已經皺成了風幹了一個冬天的柚子皮,口中喃喃道:“太欺負人了,太欺負人了,老夫要去彈劾曹家,老夫要去彈劾曹家,太欺負人了!”


    章衡眼睛一亮:“老師,真彈劾?”


    曾公亮頓時一囧,臉色更苦了:“不能!”


    章衡也是臉色一苦。


    曾公亮唉聲歎氣道:“彈劾自然可以彈劾,而且彈劾也是有用的,官家肯定會申斥曹家的,這股份也能保住,甚至那陸尹寧也能繼續幹下去,但是……”


    他看了一下章衡道:“……隻是以後咱們師徒的前程就算是完了。”


    章衡兩眼發直,其實他心裏也清楚的,隻是抱著一絲希望而已。


    其實曾公亮的說法還是往輕了說的。


    得罪了曹皇後,又豈隻是前程毀了那麽簡單,恐怕後半生連想好好做一個富家翁都難了。


    而且章衡可是開了天眼的,知道曹皇後在仁宗去世之後,會執政一段時間,雖然被韓琦強撤簾打斷過,但影響力在神宗時期也一直在延續。


    可以這麽說,一旦得罪了曹皇後,曹皇後可以讓他一輩子都過得不安生。


    好吧,那還有什麽好說的。


    曾公亮咬牙切齒道:“這筆賬算得好,老夫也與曹玘好好地算算,他若是不能給我一個好價格,老夫……老夫將股份賣給李用和去!”


    章衡詫異道:“李用和是誰?”


    曾公亮又泄氣道:“老夫便是說說而已,李用和哪有什麽錢……”


    章衡問起李用和是誰,曾公亮便給說了一下,原來李用和也是國舅,而且是趙禎親生母親的弟弟。


    趙禎生母李辰妃的事情章衡是知道的,劉娥早年霸占了趙禎,便是所謂狸貓換太子的原形。


    李用和便是李辰妃的親弟弟,趙禎對這個親舅舅是十分好的,若是李用和有錢,賣給他是不錯的。


    但李用和十分謙遜,不僅沒有利用外甥牟利,在汴京城連個宅子都沒有,如何有錢買他們的股份。


    曾公亮也不過是氣話罷了,真賣給其他的人,那也是得罪曹家人了。


    師徒二人相顧無言,最後曾公亮頹喪道:“就這樣吧,能賣多少是多少吧。”


    章衡也隻能喪氣點頭,但忽而想起一事,急道:“老師,您要與曹玘談定一個條件!”


    曾公亮詫異道:“什麽?”


    章衡眼裏有鬥誌:“您與曹玘約定,這股份可以賣給他,但是,咱們自己也要開商場的,這個必須約定好。”


    曾公亮搖頭道:“我似乎聽你說過,商場講究規模,更講究供應,內藏庫控製著汴京城諸多物料供應,咱們如何與之競爭?”


    章衡堅定道:“沒有供應鏈便新建一個,我還不信了,我一個堂堂穿……堂堂解元公,竟然鬥不過一個內藏庫,那豈不是笑話!”


    曾公亮聞言笑了笑,也不打擊弟子的信心,點頭道:“好,這個條件他會答應的,大約也不會覺得是個威脅。”


    章衡想了想道:“如此最好,另外,老師要價的時候可以要高一些,內藏庫有諸多產業已經接近破敗,內藏庫可以拿這些產業折算為錢來換股份。”


    曾公亮驚訝道:“那些破爛玩意要來作甚,內藏庫關停不知道有多少,想要賣給別人都沒有人要,你接手過來也是要虧損的。”


    章衡笑道:“在他們手上沒用,但在弟子手上卻一定是有用的,弟子有點石成金的本事!”


    曾公亮聞言隻好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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