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微笑的眼睛裏放出了興奮的光芒了,這不光因為劉美這個名字與“留美”諧音,還因為她就是嶽父按排給他的一個破格錄取的學生中的其一,更因為她還是自己的同鄉。

    如果說世上有一見鍾情的情分的話,我是不怎麽信的。因為兩個陌生的人怎麽可能會忽然間喜歡上對方,又怎麽可能再有機會結成良緣?不過,人與人的第一印像絕對是起決定性作用的。劉美從剛進學校的時候,從還不認識這個叫海平的老師的時候,就注定他們倆之間要發生一段不平常的故事。因為她,這個老師向他的家人撒了謊:因為她,這個老師竟然跑到鍋爐房想看一看打水的學生中有沒有她……她一下子成了他的心事。

    當他們每天都要麵對的時候,當他的課在她那雙美的讓人心醉的眼睛的注視下,講得生動又動聽的時候,連他自己也感覺到,自己那幾乎泯滅了才氣又漸漸恢複了生機!

    處在興奮狀態中的美美,全心身像紮根沃土的根須一樣極力的吸取著來自高校的營養,她聽課時聚精會神的樣子像個童稚還未退盡的孩童,那時不時眨動一下的長睫毛好象也在全神貫注的聽講一樣,根根精精神神的翻翹著。海平常常駐足假裝觀看她作畫,其實是欣賞她那撩人心扉的長睫毛。美美也好喜歡這個秦老師的課,尤其知道他是自己的同鄉後,看見他的感覺就像小時候看見大山哥一樣想勾住他的脖子撒一會兒嬌。更奇怪的是,自從知道秦老師也來自沂蒙山區後,她竟然不怎麽想家了,上課下課作畫吃飯睡覺,每一樣事都做的踏踏實實的。大姐怕她想家就在家裏按了部電話,囑咐美美想家了就打個電話迴家。

    該給大姐打個電話了,要不時間長了她會掛念自己的。可是,她剛要拿起電話,手就被按住了。美美迴頭看見是秦老師在阻止自己,臉一下子紅了。她以為老師也要打電話,就趕緊把電話機讓了出來:“啊,老師,您先來。”海平笑了一下,那笑讓美美看了心裏暖烘烘的。

    老師沒用電話,而是拉她出了話吧,用很關心的口氣說:“又想家了是吧?想家也得先吃飯呀。去,今天食堂裏有魚,涼了就不好吃了。吃完了我有事和你商量。”

    美美不知道老師怎麽知道自己愛吃魚的,但聽見老師有事和自己商量,她哪還有胃口,趕忙問有什麽事。老師說:“先去吃飯。”美美任性的說:“先說事,要不再新鮮的魚我也吃不出味道。”海平伸手想刮一下美美精巧的小鼻子,,但他馬上控製住了這樣的欲望。老師說:“我給你聯係了一份工作,你願意做嗎?”美美高興的蹦起高來:“願意!幹什麽?”老師看見她雀躍的樣子,忍住了想敲她頭皮的動作,朝飯堂一擺頭:“先吃飯,以後可不許隻揀最便宜的吃了。你有工作有收入了,可以改善一下夥食了。”美美聽話的歡蹦亂跳的奔向飯堂,臨進門的時候,迴頭朝老師歪頭笑了一笑。海平喜愛的擺了下頭,示意她趕快去。

    其實從美美剛踏入學校的第一天,海平就關心上劉美了,這個女生和自己一樣來自窮苦的山區,也和自己一樣戀著姐姐,她熱愛繪畫的熱情和對顏料的吝嗇無一不讓他想起自己的過去,他要幫助她,可他知道她是不會輕易接受的,他懂得窮孩子的自尊心,也懂得如何尊重這樣的人。從上次郊遊美美拿不出顏料來的那一刻,他就心疼上這個小老鄉了,像心疼自己的女兒,又比疼自己的女兒多了些什麽。可海平絕對相信自己對劉美這份疼愛的純真,它沒有占有的欲望,隻想好好的嗬護她,就像一個園丁嗬護一株鮮花,隻想讓她更嬌豔。

    海平喜歡劉美的心歡娛的什麽是的,他已經忘記自己是個受奴役的人,也忘記自己是個孤獨的,受人冷落的人。盡管他有一個做校長的嶽父,但還是改變不了他是個鄉下孩子的身份。生長在優越條件中的人們從來沒研究過他們的優越是靠父母的給予得來的,他們以為自己天生的尊貴,對於那些受過苦的人從來就沒把他們奮鬥的精神當迴事。對於像海平這樣靠裙帶關係的他們更瞧不起,尤其他們窺視已久的位置被個毫不起眼的鄉下人占用了後,那種從骨子裏冒出來的優越感受到損傷後,便處處尋找平衡。盡管挨於校長的威嚴還不敢胡來,但迎麵的冷嘲熱諷,背後汙蔑的小伎倆海平沒少領教。他曾經那麽羨慕這些不用為衣食而憂的人,他們盡可以將自己的精力全部用到創作中去。當他發現這些人的劣根性後,他為這些人感到可惜。他們不是很好的利用自己的條件,而是躺在這樣的好條件上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他瞧不起這些人,而這些人更瞧不起他。天長日久,海平的孤立是可想而知的。

    現在他遇見了一個小老鄉,他歡快的直想和她一樣的蹦跳一下。可是他不能,他羨慕她的自由不羈,因為她是年輕的學生。年輕是調皮的資本,好像家鄉的一句話,山羊羔子賤學生。學生可以和調皮可愛的小山羊作比較,那是多麽的恰當,他們可以像小山羊一樣調皮的蹦蹦高,毀壞一下莊稼,踢蹬一下地堰。而自己是個老師,一個冠冕堂皇的教授。他得背起手來,像模象樣的跺著方步走,要不然就會有惡語向自己潑來。

    海平這樣裝模做樣的走到自己家的樓道前,還是忍不住歡喜的跑了幾步蹦上樓梯,正好被一個下樓的倒垃圾的鄰居看見了,他詫異的目光不亞於看見了外星人。海平強忍著笑跑向自己家。昔日被自己厭惡的樓梯現在在他腳下像歡快的音階一樣好用,他嘴裏甚至唱著“1、2、3、4、5、6、7……”。開門後,他一頭供在沙發裏翻了個跟頭,雙腳倒立著朝沙發背上一放,心身的放鬆讓他感覺比喝了適量的五糧液還舒服。

    今天正好老婆不在家,他可以這樣放肆的多躺會兒了。要是老婆在家他是絕對不敢這個樣子的,他倒不怕她罵自己,他實在不願意因為自己使家鄉的人受連帶侮辱。每每因為自己的問題使她數落開了沒完沒了的時候,“你們鄉下人”這句話就成了他的代名詞,他為自己連累家鄉人受侮辱感到難受。家鄉的人從來沒享受過自己給他們帶來的實惠,連自己做的畫裏邊也很少有家鄉的影子。不是因為他不愛家鄉,他以為他的家鄉也確實沒什麽值得炫耀的地方。就連那光榮的代號——革命老區,現在也成了窮地方的代名詞。他搞不明白率先革命的老區怎麽在改革中就不能率先一把,為什麽讓自己那光榮的老區上戴上被人蔑視的窮帽子。為了這個,他很少說起自己的家鄉,也很少參加什麽老鄉聚會等活動。他們私下裏叫他們聚會為叫花子吃會餐。好象我們這些人還沒解決溫飽問題似的。

    當劉美那麽自豪的報出自己家鄉的名諱後,海平也為之感動了。是的,自己的家鄉有個響當當的名字——沂蒙山。多少英雄就從這沂蒙山裏走出來,沂蒙山的紅嫂,沂蒙山的小調……還有沂蒙山的姑娘,瞧瞧吧,你們哪裏的姑娘有我們家鄉的美,高山裏頭出俊鳥,我也是沂蒙山的傑作。為什麽自己不能像劉美一樣理直氣壯挺直腰板報出自己的家鄉?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我這樣做是不是連狗都不如?難道我骨子裏是賣祖求榮的主,本來就有攀龍附鳳的心?海平一骨碌坐起來,難道是自己骨子裏的自卑作祟?我為什麽要自卑,我是人才,是校長親點的乘龍快婿,你們哪個能和我比?

    人的自信是在受到欣賞的情況下產生的,嶽父的苦心和劉美毫不掩飾的崇拜都使他不由自主的自大起來。海平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在這種心態下,他才帶劉美去了他“蓄謀”已久的地方。

    美美見他帶自己去了一家臨海的小飯館,納悶的說:“我剛吃過了,怎麽又要吃飯?”海平奇怪的看她一眼說:“你肚子飽了我還餓著呢,怎麽,陪老師吃頓飯都不行?”美美立刻笑彎了眉眼:“行,等我掙了錢,要請老師吃一頓海鮮。”美美本來就是個自來熟性格,再加上海平老師是自己的老鄉,所以說起話來隨便的像跟個大哥哥一樣實在。菜上來了,她沒用老師讓自己就抓起筷子很猛吃著她喜歡的青菜,一點也不顧及自己的吃像是個什麽樣子。等她把老師端給自己的一杯啤酒一口氣喝幹了的時候,她已經笑得像個迴家的小孩,快樂得幾乎要把桌子都鬧翻了。

    人的情緒是很容易受感染的,被家庭摧殘得鬱悶的海平被美美的天真和快樂感染得也迴到了自己的學生時代一樣,他喝了很多酒。當他拉美美走進他的閣樓時,美美才明白自己工作的性質。

    美美對這份工作先驚後喜。從此以後,她的每個星期天是美妙的。當然也是幹淨的。一個成年的男人,在這樣一個單純幹淨的女孩麵前,除了欣賞,沒有別的雜念。而一個遠離家鄉的女孩,有這樣一個關心自己,愛護自己,並且還利用業餘時間指導自己的大哥哥般的老師在身旁,她不但不再想家,她開始迷戀上了這樣的生活。家鄉以及親人都已經很遙遠了,剩下的就是梵高畢加索和印像派以及抽象派了。

    美美的畫和她的人一樣有了突飛猛進的變化。她作的畫漸漸變得大器起來。她的人也脫盡了從鄉下帶來的土氣,無論是氣質上還是外表上,都看不出她不屬於這個城市。本來就白皙的皮膚,現在嫩得幾乎一碰就碰出水來:那紮成馬尾的發形經過拉直後披在她的後背上,無論是走的時候,還是坐在那裏不動,都讓人感覺到飄逸的味道。醜小鴨成了班裏的金鳳凰了,可美美的煩惱也來了。她接二連三的收到求愛信,她的寧靜受到了騷擾而她不知道如何處理這樣的事。拒絕,她怕傷了人家的心。接受,自己又沒有這個意思。

    美美向自己班裏的女生請教這樣的問題如何處理時,沒想到惹禍上身。班會上,係主任不點名批評了她。說一個從鄉下來的學生,不但沒有半點純樸,還打腫臉充胖子,用省下來的飯錢打扮自己,去誘惑班裏的男同學。這樣的行為是一個學生應該做的嗎?你們現在應該全力一副的把精力用在學習上……

    美美如坐針氈般的紅著臉挨了一場批。等班會一結束,她站起來衝進宿舍,關起門來哭了個夠。

    從此,她不再理任何人也不相信任何人了,話也很少說了。隻有跟秦老師在一起的時候,她的心才是放鬆的,像小鳥一樣高興的,毫無遮攔的。星期天對她來說是個盛大的節日,她可以把自己紮緊了的頭發散開,把藏起來的時髦衣服穿起來,讓自己的美麗毫無遮攔的展示給自己喜歡的人。

    當然,秦老師是知道美美受到批評的事了,他安慰她的辦法是做畫。他讓她梳上最土的小辮,穿上最紮眼的鄉下衣服,把她打扮的像年畫裏的山妹子一樣,做一個害羞的動作。

    等秦老師把他的作品送到美美眼前的時候,美美一點也沒覺得自己醜,那上麵的山妹子可愛的就像一朵盛開的山菊花。

    秦老師用肯定的語言說:“古人有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話,用在你身上一點也不為過。劉美,不要為別人的話傷心。美是屬於你的,別人欣賞也好,詆毀也吧,總是一種肯定。因為讚美和嫉妒都是肯定後才產生的效應。”

    美美聽了秦老師的話後,不傷心了。可是謠言沒有就此罷手,她每周的外出給了攻擊她的人有力的把柄。係主任這一次單獨把她叫進了他辦公室。

    這一次,美美沒有哭,也沒有跑。她如實地說了自己給人做模特掙點生活費的事。但她沒有說是給誰做模特,因為秦老師的小小畫室是保密的。那是他自己的天地,是他的藝術的天堂。他已經把自己的婚姻以及消極的生活狀態都告訴了美美,美美是同情他的。

    美美沒有把自己遭受主任質問的事告訴海平。不過同學們已經知道她在給人家做模特的事情了。本來就不怎麽理自己的女同學用鄙夷的目光看自己。而男同學幾乎用估價的目光在看她了。有的已經偷偷向她出高價聘她了。無論是詆毀的還是猥褻的,美美都用無言來迴答他們。

    當再一個期盼的星期天來臨的時候,美美早早地去了他們的小天地。像隻受傷的小鴿子咕咕咕的哭了一陣後,她決定以自己純淨的美迴擊那髒了自己的眼神。

    當秦老師走進他們的小天地的時候,他以為屋子是空的,因為以前都是他先到。開門後,看見劉美已經早到已經讓他吃驚了,當看見她將圍在身上的一塊布鬆開來的那一刻,海平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臉憋得通紅。這一刻在他們的記憶裏是定格的,無論是展示美的一方,還是發現美的另一方,他們在呆滯片刻後,老師迅速衝向了畫板,而美美則做出了一個極美的造型。

    什麽叫心有靈犀,什麽叫心靈感應。當一方的心思無須語言就被對方理解了的時候,當對方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能表達明白自己的心意的時候,還能用別的語言來形容嗎?

    美不但可以激發人的鬥誌,也可以挖掘人的潛力。已經沒什麽激情了的海平現在完全埋頭於他的創作中。他埋頭於創作完全不顧家了的後果是可以預料的到的——他被他的妻子趕出了家門。

    其實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這是個寒冷的冬季,孤獨的海平走在沒有人的海邊,他在琢磨他的人生。他處在了生命的又一個關口,他想作畫,想走自己的路。可是恩師的美意,女兒的幸福又使他割舍不掉……

    他徘徊在無人的海邊,在等待一個天使的決定。美美在閣樓的窗口看著這個被寒風吹亂了頭發的人,麵前是他留給自己的紙條:如果你如我般愛你,過來拉我一把吧。若不,請從閣樓裏消失吧!

    這張字條是美美收到的最差的一封求愛信。可偏偏就是這毫不華麗的字條讓她的心顫動不已。愛和不愛她不知道怎麽區別。如果讓自己這裏消失的話,她會像失家的燕子,有無家可歸的感覺,她已經把這海邊小小的閣樓當成自己的家了。她可以在這裏盡情的展示自己的美,也可以在這裏展示自己的才華,在這裏他是他的老師又是他的同學,他們兩人在探討繪畫藝術的時候,她絲毫不讓他。他欣賞她,她同樣也欣賞他,他們倆已經是一個連體,她不能沒有他。他是她的生命!是她的血液!如果沒了這熱血沸騰的人,她還活的下去嗎?

    海邊的人在焦急的等待,閣樓上的人在痛苦的抉擇。當一個嬌俏的身影慢慢的走近這個因個子過高顯得有些駝背的人的背後時,他猛一個轉身。兩雙噙滿了淚水的眼睛一下子就碰撞出了火花。雙方的淚水在他們的擁抱中融合了,匯成了一條幸福的小溪,流淌在了他們各自的生命裏。

    這樣的甜蜜是短暫的,當校長把他們倆堵在了他們的小天地裏的時候,窘迫的海平低下了那高傲的頭顱。當校長嚴厲又慈悲的說出了:“擺在你們麵前有兩條路。一是撤消學校裏已經研究決定的提拔你當副校長的職務。二是開除劉美同學的學籍,遣送迴原籍。”

    劉美幾乎想都沒想就搶著選擇了後者。她說:“校長,您開除我吧。都是我的錯,是我誘惑了他。”

    美美說到這裏,聽見校長的喉結骨碌了一聲,似乎是咽下了口唾液。海平驚訝地看著嬌小柔弱的美美,此刻像護犢的母牛一樣挺身而出,將自己護在身後。美美的小臉通紅通紅的,跪在校長麵前,為他,為她的愛人,將嬌嫩的雙膝跪在生硬的地板上。校長終於點頭了。美美笑了一下,轉身對海平說:“秦老師,我知道早晚會有這麽一天的。隻是來的早了些,我、我還沒畢業。不過不要緊,我有家,有大姐,我迴我大姐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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