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婚約

    寂靜的午後,閨房,小窗。

    明麗而優雅的少女著一身白衣,發間別著潔白的絹花,端坐窗前。

    她的身畔堆滿描金披紅的箱籠,蓋子都打開了,裏麵所展現的有璀璨奪目的金銀首飾和珠寶玉器,有錦繡光華的綢緞布匹和衣袍褂裙。琳琅喜氣的物事與身上的白衣素孝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窗外,植著一株香樟,枝葉長得非常茂盛,有幾隻麻雀在其間穿梭嬉戲。

    少女呆看著,眼神凝定,心思卻不知飛到了哪裏。眼底眉間,盡是憂傷。

    遙遙的,另一素衣女子自園中走過來,一眼便看到端坐窗前凝神自傷的身影,微微一怔。

    繞過一叢黃菊花圃,她來到房門前。

    房門前,有兩名婢女一左一右侍立,見到她,俯首參拜:“大郡主!”

    聽到動靜,窗前靜思的少女醒悟過來,轉身迎向門口,“姐姐?”

    門推開了,長平王府出嫁多年的大郡主蕭樂瑤邁步進來,看到開著的箱籠中依舊疊放齊整的物品,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阿璿,給你置辦的首飾和衣物為什麽不看看呢?”

    “既是姐姐精心挑選的,自然錯不了,不看也罷。”勉強地,樂璿擠出一點微笑。

    她們姐妹長得並不相像,大郡主樂瑤的臉型瘦長,五官雖也俏麗卻不如妹妹精致完美,尤其嘴唇,微微偏厚,笑起來的時候咧開大嘴,顯得沒心沒肺。

    但是此刻,她一點也笑不出來,隻是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著妹妹,婉言道:“阿璿,再過幾日就是大婚之期了,府中上下都忙著撤白幡、披紅花,你身上的孝其實也應該除了。而且,你該好好地休息休息,要做一個紅潤健康的新娘子才是。”

    “哦——”漫應著,樂璿的目光射向斜對麵的一麵穿衣銅鏡,鏡子裏的自己熱孝在身,那臉色確實蒼白憔悴得緊。

    深深歎息一聲,樂瑤道:“最近趕著辦父王的喪事,又緊接著忙大哥承襲王位的典禮,現在還得準備出嫁的事宜,這麽多事湊在一起,確實難為你了。”

    “沒什麽,都是我應該做的。”

    “來,坐下吧。”上前一步,樂瑤拉過妹妹的手,兩人一起坐到圓桌邊。

    姐妹二人相對而望,樂瑤忽而長歎一聲:“小妹啊,五年了,這五年來長平王府可多虧了你了。”

    大郡主蕭樂瑤五年前嫁給了指腹為婚的邊關重鎮大堰集城主楊自俊,五年來,邊關局勢不穩,兵戈不斷,樂瑤始終都不曾有機會迴家,就連四年前母親病逝都沒能趕迴奔喪。如今好不容易邊關已定,能迴一趟娘家,卻不想是奔了父親的喪。想起這個,就忍不住淚盈於眶。

    “阿璿,這一次,一連串的事情,若不是有你指揮若定,可真不知怎麽挨過呢。”

    雷霆臣變啊,一向健朗的長平王蕭雁翔,自豔熾歸來之後突然一病不起,竟至病逝,這是誰都不曾料想得到的變故啊。

    據妹妹樂璿所言,父親患咳嗽之症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但咳得並不十分厲害,加上前一陣忙於和談之事,便疏於醫治,自從在豔熾簽完了和談協定返迴千葉之後,原以為無事一身輕後病也會好的,哪知竟反而一日比一日嚴重,甚至咳出了血來,這才匆忙地延醫診治,一號脈搏,竟是不治之症。

    原來,長期廢寢忘食的國事操勞,過於勞累,父親的心肺是早已出現了問題,尤其母親逝世之後,他日夜追思,身子更是虧損得厲害。之所以能撐這麽久,一是因他自幼習武修煉過內功心法,得以與病魔抗衡一陣子,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有心願未了。自母親過世後,父親一心一意想達成兩族和平,以慰母親在天之靈,所以強屏著一口氣。如今,心願已了,支撐意念的柱石便轟然倒塌,病來如山倒。

    自豔熾迴來的第十天,父親便吐血暈倒,臥床不起,短短半個月後便與母親相會於地下了。

    彌留之際,向來倚重他的少年皇上亦親自來到了病榻之前守護,蕭雁翔隻提出一個要求:求皇上下旨賜小女兒樂璿與花定洲盡早完婚,不要因為他的喪亡而耽誤了早都訂好的婚禮。

    木族的風俗,長輩親人死亡,子孫最起碼得守孝三年,三年之內是不可以辦任何喜事的,實在要辦的話,就得趕在人死之後的百日之內完成。

    父親遺命不可違。所以,縱使樂璿心中有再多的悲哀傷痛,也隻能強打起精神趕在百日之內披上嫁衣。

    王侯人家,不比平民百姓,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長平王的王位不能虛懸,雖說由獨生的世子來繼承王位是毫無異義,但因循祖製,必須要有一個公開的儀式,以接旨受封的形式來完成王位的世襲。

    喪事、繼承大典、婚事,三件大事情都得趕在百日之內完成,又件件得辦得穩妥體麵,出不得半點差錯,實在是難以想象的艱巨。

    大哥蕭樂蠩往日隻知買酒尋歡聲名狼藉,此刻就算有心痛改前非,麵對一團亂麻般的家務與排山倒海而來的應酬,實在也是力不從心。樂瑤自己又從來是粗枝大葉頭腦簡單的性格,擔不了大任的。夫君楊自俊雖有擔當,也見過世麵,但身為外婿實在也不便出麵做主,而且身為大男人,對於瑣碎事務也不見得精通。因此,一切唯有讓樂璿來主持辦理了。在長平王府中,下人們其實早已心照不宣,反正近年來真正管家主事的人向來都是小郡主。

    樂璿啊……想當年她遠嫁離家的時候,樂璿才隻有十三歲,是個膽小內向的黃毛丫頭,短短五年,她的變化巨大。這一次,遭逢巨變,以樂璿與父親之間的親厚感情,當是最傷心的一個,可是,她隻把傷心深埋在眼底心間,挺身而出,將一切事務都料理得井井有條,對於一個十八歲尚未出閣的姑娘家來說實在是太不容易了。聽說,整個京城的百姓對於長平王家的小郡主都極為稱頌。要修得這樣的成果,這五年裏,可見樂璿是吃了不少的苦。

    樂瑤感到自卑極了,五年來,自己隻是做了成親嫁人、生兒育女這些女子分內之事,“阿璿,你很好,姐姐真是自愧不如。”

    樂璿淡淡地苦笑,傻姐姐,作為女人,像她這樣才是幸福啊,“姐,我們是不同的,還記得小時候嗎?你的夢想是吃好玩好睡好,開心快樂沒有煩惱。而我,我在十五歲那年才最終確定了我的夢想——我的夢想是要成為一棵大樹,成為我所摯愛的親人可以遮蔽、支撐和依靠的大樹——隻要你們每個人都快樂幸福,我的夢想就算實現了。”

    成為親人的大樹?多麽無私的夢想。樂瑤更為自愧了,“阿璿,其實你已經做到了。現在,走在佳鬱城中,隻要提起長平王小郡主,誰不伸大拇指?誰不說你是長平王府的頂梁柱?”

    “不,我做得不夠好。”輕輕地搖搖頭,堅強的長平王小郡主一瞬間也淚盈於眶了,微微哽咽著,“我沒有照顧好父親,如果一開始便重視他的病情,也不會……”

    “阿璿……”迴來的這些日子,所看到的樂璿一直保持著異於常人的冷靜狀態,還是第一次當著她流眼淚呢,被她這一哭,樂瑤原本尚未收住的眼淚頓時也決了堤,“這不怪你,怎麽能怪你呢?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再者,”很快收住了淚,掩抑地站起身,樂璿轉向身邊描金披紅的箱籠堆中,這是大家為她而準備的嫁妝,“我還有一件事沒有做,等做完了這件事,才算能實現我的夢想。”隨手撿出一塊繡有鴛鴦戲水的大紅錦帕,她盈盈秋水般的眼眸中掠過深深的傷感,“我一定要完成父王的遺命,嫁給花家世子。畢竟,父王一死,長平王府今時不同往日,樂蠩哥哥就算自現在開始勤奮向學、急起直追,也總不可能超越父王的功勳成就。往後,唯有借助定國候府的力量了。”

    提到即將完成的那場婚姻,她的眼中為什麽隻有傷感?

    “樂璿,”樂瑤突然正色起來,“別人都說咱們長平王府與花府訂下這個婚約的目的是政治聯姻,可我知道,父親的本意並非如此,但是,你自己卻純粹也把它當成了一場政治聯盟了,是嗎?”

    父親的本意?樂璿一呆,想起父親臨終前對自己所說的一番話來:“樂璿,定國侯花府,現時在朝中是最有勢力的了,定洲那個孩子,是為父自小看著長大,性情敦厚,對你又一片癡情,彼此熟悉,知根知底,總比盲婚啞嫁要好。璿兒啊,為父的,總是希望為兒女安排最好的歸宿,這男女之間,日子長了,總也能日久生情……隻要你能夠幸福,為父和你母親便可以含笑九泉……”

    原來,父親一直都知道她對花定洲的感情是很勉強……但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他隻一心為她安排一個他所認為的最好歸宿……父親的本意從來也不涉及政治,可是她卻曲解了他,並還準備一意地曲解下去……

    對不起,爹……

    “樂璿,你是不是另有心上人?”樂瑤姐姐進一步追問。

    向來粗心大意的樂瑤姐姐啊,什麽時候變得如此敏銳?是了,隻因她是過來之人。想當年,她要嫁給素未謀麵的楊自俊,心中雖有忐忐、雖有不安,但不曾會有悲哀,她隻是對未來的夫婿充滿了猜測,到處打聽關於他英勇善戰的傳說,對於未來,她雖有彷徨,更多的是充滿期待。可是,樂璿對於自己的婚姻卻隻有一種絕望的悲哀、一種認命的隱忍。那麽便隻有這一個解釋,“樂璿,你一定是另有喜歡的人了,對不對?”

    微微有點詫異,但她沒有驚慌,很快,神色恢複如常,放下手中的鴛鴦戲水紅錦帕,望向姐姐的眼神淡定而誠實:“是,我曾有過喜歡的人,一廂情願的單戀而已,明知沒有結果,也就不會去放任自己,我一早就認定自己的命運,所以,現在,已經努力地把他忘掉了。”

    樂瑤沒想到她會如此鎮定自若地承認——她的小妹妹,確實已經變得很厲害,好像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能夠處變不驚。但是,她很好奇,如此優秀的女孩子所暗戀的對象又會是怎樣出色的人物呢?

    像樂瑤這種毫無心眼的女子,所有的心事都會寫在臉上,樂璿並沒有等她問出來便道:“既然事過境遷,我也不必告訴你那個人是誰,在我的心裏已經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真的忘記了嗎?如果是真的,你為什麽還是那麽憂鬱的樣子?”樂瑤吃了個軟釘子,有點不服氣,悄聲咕噥著。

    兩姐妹猶自說著體己話,渾然不覺房頂上有兩個人正向下偷偷地窺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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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其中高瘦清俊的那一個直起腰,飛身離去,另一個較為壯碩的慌忙也跟著跳下。

    兩個人下了房頂,小心地避過府中家仆們的耳目,七拐八彎,鑽入花園假山群,直到核心處的一個山洞裏才停下來。

    平日人跡罕至的假山山洞,儼然早已成了他們的臨時棲身之所。

    二人在一塊毛皮墊子上坐下來,較為粗壯的那個自角落的包袱裏拿出一壺水遞上,“主子,請喝水。”

    清俊男子接過,卻沒有喝,兀自還沉陷在自己的心事中。

    當他聽到樂旋說曾暗戀過一個人的時候,便開始心跳加速——會是自己嗎?

    如果她心中確然有他,不過是礙於家族的利益才不得不屈從於命運壓抑下情感的話,才不枉他朱承熙千裏迢迢自豔熾追尋而來的一番苦心。

    “郎銳,你說,她說的那個人會是我嗎?那就怪不得當時她不肯承認騎涼山那一夜所發生的事了。”

    郎銳“嗯”了半天,卻不知該怎麽迴答,對於情情愛愛的事情他一個大老粗一向都不是很懂,也不想弄懂,看看眼前的主子就知道,這情情愛愛的絕非什麽好東西。自從迷上這個木族的什麽郡主之後,什麽國家大事皇權帝位都拋在腦後了,明明決定了不再想她,把關於她的一切都丟棄掉的,結果沒兩天又派了全府人馬出動到山崗下去搜找迴被扔了的紅綾和小金錘。再挨了兩天,居然帶著他就直奔南方而來了。

    來就來了,他卻不直接去找人家,天天東躲西藏地偷看她,每天睡又睡不好,吃也吃不香,實在是自找罪受。

    唉,七王爺已經變得不像是七王爺了,做事拖泥帶水猶豫不決,連眼神也不及以前那般銳利。

    正支吾著,腦袋上被主子的手指重重一彈,吃了一記爆栗,郎銳手捂著頭,卻不敢問主子為何要打他。

    “真是個榆木疙瘩。”朱承熙咬著牙罵著這個過於憨直的隨從。這時候突然懷念起了趙軒,如果趙軒在的話,說不定能跟他好好地聊上一聊……細致而聰敏的趙軒啊,有點後悔批準了他的請辭,甚至,還讓他帶走了女奴隴娟。

    “無論怎麽樣,”他喃喃自語道,“隻要她心中有我,我就一定不會放棄,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投入別人的懷抱。”

    天氣晴朗,日光明媚。

    因為吉期將近,樂瑤和樂璿姐妹都已除下了孝服。

    樂瑤穿了一身淺紫色的日常裙裝,而樂璿則是一身淡黃。

    姐妹倆帶著樂瑤的兩個孩子——四歲的兒子楊衝和三歲的女兒楊芹一起泛舟王府後園的小湖上。

    和天真可愛的外甥子外甥女一起,樂璿臉上的陰霾少了很多,笑得也開朗起來。

    這時,湖岸上有婢女直著嗓子在喊:“小郡主!小郡主!”

    “什麽事?”樂瑤搶先迴應。

    “稟二位郡主,定國侯府送彩禮過來了,是花世子親自送過來的,求見小郡主。”

    原本微笑著的臉容僵硬了起來,樂璿淡淡地吩咐劃船的家仆:“把船靠上岸去吧。”

    故意忽略妹妹的神色,樂瑤綻著笑容道:“阿璿,這花定洲自小就對你一往情深,都快娶迴家了,卻還是這麽猴急,不放過任何一個與你見麵的機會呢。”

    “是新姨父來了嗎?”小楊衝歪著腦袋好奇地追問,“璿姨,衝兒想看看新姨父,璿姨這麽美麗,新姨父應該也長得很好看對不對?”

    旁邊的小楊芹也不依地嚷起來:“芹兒也要看新姨父,芹兒也要!”

    “傻孩子,”樂瑤寵愛地望著這一雙心頭肉,替滿臉尷尬的樂璿解圍,“新姨父當然得等到大婚的那天才看嘛,現在他是來見你們璿姨的,我們不能站在旁邊刹風景哦。”

    上了岸,樂瑤便知趣地帶著兩個孩子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望著她們母子三人的背影,樂璿呆滯了一陣,才轉向報信的婢女:“花世子在哪裏?你帶我去吧。”

    一路走著,一直到了千機樓。

    這裏原是父親的書房,現在是哥哥的。這王府的一切,現在都已是哥哥的,他已是新一任的長平王。

    樂璿走到迴廊下,自窗口就看到花定洲與哥哥蕭樂蠩相對而坐的身影,似乎正相談甚歡。大家都是自小在一處玩的,本就熟稔,尤其即將結成郎舅之誼,更是要趁機拉攏感情。

    “王爺,”門雖然開著,但婢女依然站到門前依禮迴稟一聲,“小郡主到了。”

    花定洲迴頭看到她,忙站起來,有點局促。

    “璿!”他也換了稱唿,不再如以前般以妹妹相稱。

    淡淡地微笑著,她依禮道個萬福:“花大哥。”

    樂蠩也站了起來,“樂璿,那就你過來陪花家兄弟坐著吧,我要到前麵去看看,不知管家把禮單查點得怎麽樣了。”

    知道他是故意為他們創造機會獨處,花定洲與樂璿都沒有再出言挽留。

    樂蠩自樂璿身邊走過,有意無意地,深深看她一眼。

    樂璿等大哥離開了,才走到原先他坐的位子上,坐下來,輕輕招唿一聲:“花大哥,喝茶。”

    “哦。”花定洲趕忙端起麵前的茶杯,緊張地連喝幾口,嗆到,連連咳嗽。

    “小心啊!”樂璿關切地道。

    他抬眼,感激地望她一下,又低下了頭。空有一副黝黑精幹的外表,卻是那麽靦腆內向。也許,隻是因為太過重視。眼前這個女子是他自小便情有獨鍾的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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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鼓足勇氣,花定洲抬頭望她,“你……你最近好嗎?老王爺的事情……不要太過傷心了。”

    言語中真誠的體貼令她有點感動,迴想多年以前母喪時候蒲劍陽的安慰,雖然花定洲並不如蒲劍陽那般能說會道,但同樣都是發自肺腑的關切。總算在最低落的時候還是能有一個人來到身邊真誠地慰問,這個人,是被指定與她共度一生的伴侶——花定洲,實在也是個好人。

    “謝謝你,花大哥。”

    “你放心,璿,等你來了我家,我……一定待你很好。”

    多麽實在的保證,終於引得樂璿粲然地笑出來,“你向來都待我很好,花大哥,我……並沒有什麽不放心。”

    她這樣一說,令他心頭暗喜,同時,麵對她如豔陽般奪目的笑靨,又有點不好意思了。猛喝幾口茶,他害羞得不知道再說些什麽。

    隻是一味的靜坐,眼看再坐下去也沒什麽建樹,花定洲站起告辭:“既然這樣,為兄我……我就先迴府去了。”

    樂璿也站起來,“我送送你。”

    兩個人麵對麵地站在了一起。花定洲低著頭,不敢把眼神停在她的臉上,隻是更放低,望著她放在身前絞著衣帶的一雙春蔥玉手。望著,心中突然感到一陣難耐的瘙癢:隻是寸許的距離,他便可以握到她的手……

    這蕭家貌若天人的小郡主啊,雖然對人從來笑語溫柔,但是骨子裏總有一股高不可攀的凜然,縱然是即將共度一生的未婚夫婿也由衷感到難以親近。此時,不知哪裏生出的勇氣,花定洲突然微微地抬起自己的手,抬一點,再抬一點——

    輕輕的,他的手指便觸到了她。

    樂璿的心劇烈地跳動著,成年以後,這是第二次有男子觸到她的手——上一次,是朱承熙吧?那個豔熾國詭譎而霸道的七王爺,在和談簽訂之日,莫名其妙地對她表現出無端的傾慕。當時,她驚慌而迅速地把手抽了迴來。

    但是,這一次她卻沒有動,一動也不動。

    得到了鼓勵的花定洲更為大膽地用手指勾住她的指,繼而,一握。

    她輕輕地顫動了一下,卻仍然沒有把手抽迴來。

    隔了一會兒,她反而迴握住了他。細細地去感覺——男人的手,寬大、有力,練武的男人,手心還結有一層硬繭,有點紮。

    花定洲這一刻心花怒放,激動地再次輕喚:“璿!”

    雖然有點黑,但是,鳳目斜飛的花定洲笑起來居然十分嫵媚,男人的嫵媚,又不失陽剛。

    樂璿把頭低垂,不敢再看他的眼神,隻是凝望著彼此交握著的那一雙手,也卷起唇角,微微地笑起來——原來,要對一個人好,其實是如此簡單。

    屋頂上,豔熾國的七皇子咬牙切齒地呆看著這一幕,眼中流露出的光芒如箭,淬上了劇毒,恨不得把底下的這一對男女通通射得血肉模糊。

    今天是婚禮前夜。

    樂璿打開房間的窗,看滿天的星光。

    星光還未看到,卻先被立在窗前的一個人影嚇了一跳。

    頭戴閃亮的紫金冠冕、身披白底繡青蟒的長袍——差點以為是父親的魂魄歸來。定睛一看,原來是繼承了王位與官服的樂蠩哥哥。

    “哥?你為什麽站在這裏?”

    陰影裏,蕭樂蠩的神情她看不太真切,隻覺得眼神灼然而憂切。

    從來也未曾在哥哥的身上看到過這樣的眼神,自母親死後,他沒有這樣深切地表示過對某人的在意。

    心頭沒來由地冒出一股酸楚,“哥,明天,我……就要嫁了。”

    “是啊,明天,你就要嫁了……”

    所以今夜他才睡不著啊。母親死了,父親也死了,大妹妹嫁了,如今,小妹妹也要嫁了。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從此以後隻剩了他一個。縱然已經大權在握,心中到底不是個滋味。

    很久了,他一直逼自己做一個冷酷的人,漸漸也不再懂得如何表達情感,可是,就在他一向恨透的父親斷氣的那一刹,他哭得比誰都傷心。是因為有愛才有恨的吧?畢竟那是給予他生命血肉的人啊。其實,當知道他不惜耗盡了自己的元氣替母親完成夢想的那一刻,他已經原諒了他了。隻是,還未等到放下架子與他冰釋前嫌,他就撒手與母親相會地下去了……這樣的結局,令他好遺憾啊。

    明天,與他血管中流動著相同血液的親妹妹又將離他而去……嫁人,雖稱得上是件喜事,但是,對於小樂璿來說會真的高興嗎?

    在豔熾,他無意間窺知了她內心深處的秘密,不禁有點擔憂……

    “哥,要不要進來坐一下?”隔著窗戶說話,樂璿有點別扭。

    “不用了,”樂蠩搖搖頭,其實隻是生怕室內的燭火過於明亮,會使自己紅腫的眼眶被一覽無餘,那樣有點糗,“我說幾句話就走的。”停一下,他道,“樂璿,花定洲……是個好人,父親為你考慮得十分周全,你應該珍惜這段姻緣。”

    “我知道。”月光照過去,窗內的樂璿眉順目和,聲音也平和,“去花家,我會做得很好,不會辜負你們的期望。”

    “我們的期望——隻是希望你可以過得幸福而已。”她的過於平靜,顯得深不可測,反更令他內心不安而疑惑,“我知道你心裏另有喜歡的人,但是,那個人,雖然人品不俗,但是,畢竟身份低微,他供不起一個千金小姐一輩子的錦衣玉食。妹妹啊,你自小生長在榮華富貴之中,我實在想象不出你跟著別人在江湖漂泊浪跡的情形,作為親人的我們也不可能舍得讓這樣的情況出現在你的身上。”他也從小就生長在榮華富貴中,身上有無法抹滅的公子哥兒習氣,假如要讓他離開王府去過平民的生活,天天為一日三餐的問題而憂心犯愁、被人唿來喝去,實在是比讓他死更難受。理所當然的,他所認為的幸福定義首先便是物質和權勢上的滿足。

    不勸則已,這一番話,反而引起向來自製的樂璿強烈的反感,“哥!我願放棄對蒲劍陽的感情,並不是因為他的身份低微,而我決定嫁給花定洲,也不是為貪圖一輩子的榮華富貴!我隻是……我隻是……”她的小臉因激動而漲得通紅,“我隻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她不想說是為了王府、為了父親、為了哥哥,她不想把自己說得很偉大。夢想是自己一個人的事,從來沒有人逼她,她也不是遵照著他們的安排而行事,隻是早已自己規劃了自己的人生,順著自己設定的軌跡而走罷了。當夢想實現的時候,她所擁有的成就感,必定也可以是一種幸福感吧?

    緩了一口氣,她輕輕地道:“我有自己的主張。”

    在某個隱蔽的地方,朱承熙依然占據著他窺視的位置。聽到“蒲劍陽”的名字,他的心驀地一沉。這時才明白,原來,她口中一直提到的那個暗戀的人根本與他毫無關係,那個人的名字叫做蒲劍陽。在長平王府潛伏了這麽久,他還是第一次聽到蒲劍陽這個名字,他是誰?這個身份據說很卑微卻得到了樂璿芳心暗許的幸運男子到底是誰?

    突然迴想起在陷阱中的那一夜,這個蒲劍陽,正是讓樂璿自睡夢中都能哭出來的人吧?那首婉轉淒怨的歌謠也是為他而唱吧?

    原來她的感情在遇到他之前早已經投入給了別人,而她的終身大事也早在遇到他之前讓別人給預定,那麽,他算什麽?而騎涼山那一夜在她的生命中又到底算是什麽呢?

    黑暗中,朱承熙一向淩厲而深邃的幽藍色眼眸中彌漫了從未有過的深沉悲哀。

    樂璿,我在你的生命中,到底算是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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