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也不知怎麽又共坐一騎迴到了王府,他們各自迴去自己的地方。

    天已經快亮了,花中寒索性不睡,呆呆地坐在馬廄,坐在白馬無痕的身旁。

    完了,他與那刁蠻小公主奇妙的友誼因為那一個失控的吻而撕裂,也為那一巴掌而徹底完結。

    應該慶幸這樣的完結,挽救了一顆即將沉淪於愛欲的心靈。如果真的愛上她,會是一件很為難的事情。

    可是,為什麽會有深深的失落與空虛爬上心頭呢?

    想起再也見不到她毫無心機的種種可惡又可愛的單純表情,他的心變得空蕩蕩的。

    東方漸漸泛起魚肚白,騎奴們也都起床。看到馬廄中衣著整齊的花中寒都有點奇怪。

    “咦,華阿明,今天起得這麽早?”

    中寒含糊地應了一聲,站起來,脫下身上沾有清霜的棉風衣,隨手扔在馬欄上,拿了身邊一個空桶就去外麵提水。

    盯著那件風衣,有人起了疑惑。

    “為什麽會穿上風衣啊?不可能一大早就出去跑了一圈馬吧。”

    這時,睡他身旁左右的兩人竭力迴憶:“不對哦,好像半夜他出去上茅房之後便沒迴來。”

    “對啊,睡到後半夜,我突然感覺身邊不如平日擁擠了。”

    這時,又有人發現,無痕的身上鞍套都還在。

    “呀!無痕好像真的出去過了呢!”

    “是啊!”有人彎下腰去檢查馬兒腳上的銀護套,上麵沾滿了泥濘,“嗯,好像還跑了不少的路呢。”

    “我昨夜……昨夜好像聽到窗外有奇怪的聲音。”有人模模糊糊地迴憶著。

    立刻又有人附和:“是啊,有女人的聲音。”

    “難道華阿明這小子在府中有了相好的?半夜出去私會?”

    “必定是公主手下的女兵吧,他與她們走得最近。”

    “可惜當時太困了,沒推窗看看是哪位。”

    “幸好是你太困了。”有人高深莫測地冷冷插口,“若不然看到不該看的人和事,恐怕小命就此不保。”

    “你這是什麽意思?”立刻有人聽出了弦外之音,興致勃勃地追問。

    “大家又不是不知道,和華阿明走得最近的其實並不是那幫女兵,而是她們的頭兒……”

    有人恍然而悟:“對對,除她之外再也沒人敢動用無痕啊!”

    立刻有謹慎的人搖手製止,“這話亂說不得,若傳出去才真要人命呢!”

    這時候,不知哪個沒眼色的大叫了一聲:“是公主?”

    聚作一堆談論的人群立刻齊刷刷望向那個方向道:“叫你別亂說,還說……說……”

    聲音突然戛住,大家發現居然真的是月?公主站在馬廄之外。

    她穿了一身桃紅色的綢麵箭袖長袍,袍子上繡滿了藍青色的花卉。帽子也是桃紅色的,有一排藍紅相間的珠子如劉海一般整齊地垂下至額前,還有更長條的流珠散掛在臉頰的兩側,身後,長發編成一條粗黑的辮子懸至腰間。

    晨曦之中,她的臉色酡紅如天邊的朝雲。

    “那個……華阿明在嗎?”

    騎奴們剛想迴答,卻又馬上不約而同地望向她身後的方向,有幾個人還不由自主地朝著那邊伸了伸手指。

    月?順著他們的目光迴頭,看到提了一桶清水的花中寒正自她身後遠遠地走過來。

    看到她,他的表情充滿意外。本以為從此可以擺脫的人,居然這麽快又來到了麵前。

    心情不知是興奮還是失望,他隻呆呆站住,望著她。

    “我隻是……隻是想來告訴你。”她盡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昨晚臨別時,醉哥哥約了我今天去喝酒,還特別指明仍要帶上你。”

    渾然不覺自己言語中已經泄露了秘密,身後的騎奴們開始竊竊私語——原來昨晚華阿明確實是跟他們所猜測的人在一起。

    花中寒倒起了難掩的尷尬,說話也有些結巴:“知、知道了。”

    “替我準備無痕,我們這就去!”她沒心沒肺,全然也不覺有什麽不對。

    本來就隻是一個借口而已,她鼓足勇氣又來找他,隻是生怕他以後再也不會理她。為那一巴掌,她早就深深後悔。

    雖然隻是一個奴才,但他讓她覺得很特別,是個可以傾訴的對象。

    實在很少能找到可以引起傾訴欲望的人,跟他在一起,雖然爭爭吵吵,卻總是熱熱鬧鬧。不想就此失掉,又變得和以前一樣寂寞。

    此時,隻一心想著找個借口重修舊好,一點也顧慮不到下人們已起的種種猜疑。

    對於這樣一個腦袋裏塞了草包一樣的丫頭,花中寒實在不知道如何對付的好,隻能機械地迴應一聲:“是。”

    馮醉正在盡職地監工。

    看到昨晚的兩個人又來到了麵前。不過這一次是各騎一匹馬的。

    他迎上去,“月?……”

    “醉哥哥!”怕露了餡,她截住他的話頭,“陪你喝酒來了,把工地上最好的酒都搬出來。”

    血族人豪邁,好酒、喜肉食,特別是軍旅中人。酒能壯膽,更能禦寒,是軍中常備之物。

    “好!”提起喝酒,馮醉倒也高興,忙吩咐手下去把酒壇端上來,再切上幾斤牛肉。返身他一指身後一個土墩,“我們去上麵喝。”

    花中寒抬起頭,看到土墩上有一座簡陋的建築,用幾根樹幹支撐著一個木頂,好像是個亭子。

    “那是什麽玩意兒?”月?問出來。

    馮醉有點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坐在那土墩上基本能把下麵看個清楚,我隨便搭個亭子遮遮風雨,在裏麵一邊監工一邊喝點小酒或處理一些公務——因為是臨時的,也就弄得不是那麽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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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止是不考究。”月?誇張地譏笑著,“那是我這輩子所見最糟糕的亭子——如果它還能被稱作亭子的話。簡直亂七八糟!”

    接下來,他們三個人就在這個被稱作亂七八糟的亭子裏暢然痛飲。

    酒是很能建立友誼的東西。

    幹了幾杯,幾碗酒下肚,大家都對對方產生極為親切的感情。

    到底是草原上的女兒,月?的酒量不輸男兒呢。

    因為大家年齡相近,且本身早都互有好感,更能容易地建立起情誼。

    “阿明,你家住在哪裏?”這是月?第一次探問他的身世。

    “就在附近。”花中寒麵不改色道,“要不然也不會被抓做民?了。”

    馮醉有點尷尬,在征夫這件事上,他的確做得有點蠻橫,“算了算了,這時說這些事幹什麽?來,痛痛快快,再幹一碗。”

    就這樣又含含糊糊混過去了。馮醉和朱月?,這兩個人一個豪邁、一個粗心,都對他赤誠相待。

    這天喝得相當痛快,之後的很多年,花中寒一直在尋求與這天相類似的痛快淋漓而不可再得。

    喝到七分醉的時候,馮醉搖搖晃晃地輕輕拍他的背,“阿明老弟,知道嗎?我曾經有一個弟弟,如果這個弟弟還活在世上,該也有你這麽大,該也可以和我對飲共醉……”

    弟弟,在他的心裏其實一直也在思念那個生死未卜的弟弟。看到花中寒,沒來由地更增添了思念的情懷。

    月?嬉笑著岔開:“今天不說不開心的事情。醉哥哥,為紀念今日之聚,我們得給這四不像的亭子提個名字。”

    “就叫‘醉明月’吧。”花中寒脫口而出。

    “醉明月?”馮醉訥訥的。

    “醉……明……月。”月?朦朧地笑起來,“好名字!馮醉——阿明——朱月?,這裏麵包涵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名字。阿明,沒想到你除了武功好,還挺有文才。”

    “哪裏武功好,”花中寒雖也有幾分醉意,卻還是很警惕,“我不過空有幾分蠻力,是你自己太差而已。”

    其實就算他承認有武功,他們也不會起太大的懷疑,因為豔熾是個崇武的國家,大多數平民都是畜牧和狩獵出身,有兩下子武功不算什麽。

    馮醉聽罷哈哈大笑,“月?,今天醉哥哥也跟你說句實話,你那兩下子三腳貓功夫,實在真不怎麽樣!以前我都讓著你,隻是你不知道。”

    “真的?是真的?”月?噘起了嘴,跌跌撞撞站起來追打他。

    花中寒情不自禁地跟著哄笑。

    很開心啊,真的很開心。

    他想,以後就算彼此成為了敵對,他也會永遠記得這一刻的青天白雲,這一刻的酒暢意酣,還有這一刻的醉明月小亭。

    醉明月——馮醉、阿明、朱月?。

    月?,其實這一刻,我是為你而醉,為你如明月般皎潔的笑臉而酣然沉醉……

    美麗的夢境總是特別容易醒來。

    八年後的花中寒,一身戎裝,身份已變成千葉國對豔熾開戰的領軍主帥。

    物是人非,滄海桑田。

    到了邊關,副將呈上了血族的約戰書。

    約好明日正午雙方對陣。

    花中寒朱筆一批,一口應承。

    看著紅底金漆的戰書下方,端端正正蓋著敵方主帥的幾方印鑒——豔熾國右院都統軍使、抗南大元帥、馮醉。

    馮醉,果然再見麵是在沙場,兩軍陣前。

    他現在的職位是右院都統軍使,比起當年的右院小將軍,已經升了好幾十級呢。而且年紀輕輕便掛帥南征,想來這麽些年他真的相當努力。

    敵方主帥如果是馮醉,那麽偷襲義父的女將便果然是月?。她與馮醉,從來焦不離孟。

    那麽他與她,也要沙場上見?

    臨敵前夜,也是花中寒到達大堰集的第一夜,大堰集節度使楊自俊擺下了接風洗塵之宴。

    楊夫人蕭郡主對他一向都很關愛,席間提起了八年前的舊事:“中寒啊,還記得嗎?那一年你本是來此遊玩的,不知怎麽被血族人抓了去。可把我們都急壞了,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好的歹的,讓我們怎麽跟定國侯府交代!不過幸好衝兒機靈,他也扮作民?混入了血族的修城工程,很快打聽到你的消息,又千方百計與你取得了聯係……”

    “記得,我記得。”

    這一切,他當然是清清楚楚地記得。

    舉起酒杯,壓抑地一口幹掉,剛毅的臉上浮上淺澀的笑。

    與楊衝見到麵的那一天,正是醉明月大醉的同一日。

    現在想來,還是得感謝月?,如果不是她非帶著他去城牆,還不能如此順利地成就那次的相見。

    當時大家都喝得七八分醉,搖搖晃晃下了土墩。一時也沒注意到那個推土的民?有何異樣。

    隻是他走到花中寒的跟前,摔了一跤。若不是這一跤偏巧不巧摔在他的腳邊,擋住了他的去路,以花中寒的性格,還未必會主動去攙扶。

    當他把那不小心的民?扶了起來,看清他的臉,才怦然一動。

    楊衝啊,居然是大堰集的節度使世子楊衝大哥。

    立時,他便知道他是為他而來,也猛然想起自己離開故鄉的土地已經夠久了。

    待在這冰天雪地的地方做奴才,從來也沒有過過什麽舒適的日子,誰知竟也能樂不思蜀。

    這一刻遇到楊衝,思鄉之情油然熾熱起來,也真切地憶起自己的使命。也就在這一刻,他開始想辦法要脫身了。

    同時也明白,當離開血族的那一刻,生命中的那一輪明月也將離自己越來越遙遠。

    迴想到這裏,花中寒舉起已被斟滿的酒杯,再次一飲而盡。隨後,也不待身後女侍動手,自己搶過酒壺便斟滿,連飲幾杯。

    這時,誰都看得出這位小花元帥今夜的心情比較不好了。

    “明天還要對陣沙場,”楊自俊作為長輩,覺得不該不說幾句話,按住他的手背,委婉地提醒,“保持清醒比較好。”

    “是啊,花老弟,”楊衝也道,“等明天打贏了仗,為兄再陪你好好地痛快大醉。”

    蕭樂瑤可沒那麽婉轉,直截了當地問:“中寒,你是不是在擔心啊?畢竟你那自以為很有本事的義父還沒上陣便被人掛上了彩……”看到丈夫和兒子都在用斜眼瞪她,她還有些不滿,“幹什麽這樣看我?人家隻是實話實說而已。”

    “沒關係,”花中寒的反應卻令大家意外,居然就此展顏了,“瑤姨總是直爽得令人開懷,但真的是實話,也正中了小侄下懷。”

    看他的樣子,倒不像是作假。蕭樂瑤因此更無所顧忌,“中寒啊,難為瑤姨一直覺得與你投緣,今天既然把話說開,瑤姨也不妨再多說幾句實話。我們大堰集楊家,和京中的長平王府是堅定地站在一起的,堅決反對向豔熾用兵。所以,瑤姨打心眼兒裏反感你的義父,也打心眼兒裏巴望著他倒一些黴……”

    “夫人!”楊自俊終於忍不住要擺起夫威。再不阻止,她說不定還會口無遮攔地說巴不得明天的一戰大敗而歸。這樣的言論說出來可是夠得上誅家滅族的,而且大戰前夕說出這樣的話也太不吉利,任花中寒再好的涵養,也必定撐不下去。

    “如果可以讓我選擇,”花中寒卻在這時同時出言,他的臉上恢複之前落寞的苦笑,“我也真不希望打這一戰。”

    此話一出,席上的人都有點迴不過神來。

    花中寒輕歎一聲,站起了身,“明天還要上沙場,今夜,恕晚輩少陪。”

    大戰前期,堂堂一軍主帥,居然一點銳氣也沒有?

    連一向巴不得天下大亂的蕭樂瑤都有點憂慮地皺起了眉頭。

    在同一片月光下,八年後的朱月?也正積極地準備著明日之戰。

    在自己的小氈帳中,身著純白寬袍棉睡褸的她把要穿的甲胄整齊地疊放在床邊,然後又拿出了所用的兵器。

    那是一條鮮紅如血的長綾,一頭綁著個鋒利銀槍頭。月?取了一方白帕,仔細地把槍頭擦得鋥亮。

    氈帳被掀開,進來的人是現年二十八歲的血族抗南大元帥馮醉。

    此時他也是便衣便服,寬鬆的淡綠色綢麵棉袍,用鬆綠色的絲線繡滿了蒼鬆,袖口外翻,露出一圈雪白的絨毛。兩旁的發紮起在頭頂,用一個白毛鑲翠的發飾固定。

    一個糾糾武人,這麽打扮,居然也極為瀟灑飄逸。

    “月?。”他輕輕地喚她。

    彼此相處多年,往往一聲輕喚便能感受到對方的心情。知道他有話要說,她迴過頭,隻用詢問的眼神朝他望著。

    “剛才我跟姑父商量過了……”這個惡人真的有點難做,但還是得說,“我們覺得,明天……你最好還是不要去了。”

    “為什麽?”果然她很不滿意,濃眉深蹙。

    “你太衝動,做事不顧後果,我們是擔心你的安危。”

    “還是因為上次那件事嗎?”朱月?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唇,滿臉自傲,“雖然上次的決定是有點衝動,也沒事先跟你們商量,但我成功偷襲了木族的營房,還重傷主將,導致他們臨陣易帥,難道不是大功一件?”

    “那是僥幸。”馮醉皺著眉,“是你運氣好。”

    “我並不否認那是僥幸,”月?的臉上浮起森冷的笑,“可是醉哥哥,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氣,一旦我決定要做的事情,千方百計也一定要做到。”

    這句話是顯而易見的威脅。言下之意,就算他們不同意她明天出戰,她也一定會想辦法到達現場。到時候,反而超出他們的掌握,讓後果變得更無法預料。

    “月?!”馮醉有點生氣了,“你太任性了,任性到匪夷所思!難道你不知道我們都在愛護你嗎?難道你真的想把性命丟在這一場本與你無關的戰爭中嗎?”

    “什麽叫與我無關?保家衛國的戰爭,跟每一個國人都密切相關。”

    “但是……但是你並不是一個戰士。”

    “可我是一個血族人,而且還是一個邊部的公主,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人欺負到家門口還保持冷靜。”

    “月?……”馮醉頭痛地用一隻手的中指輕輕敲擊自己的太陽穴,“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主意。”

    八年以來,月?雖然仍是那個衝動任性的朱月?,但很多地方都不再一樣。自十六歲那年,她已經失去了她的陽光。

    “你一直都想死,對不對?”

    聽到這句話,朱月?的反應卻並沒有預想中那麽激動,隻是淺澀地微笑起來,笑容朦朧如霧,“也許這場戰爭真的可以成全我。”

    他倒激動了起來,一手緊扣住了她的臂:“朱月?!你不可以這麽自私,你明明知道你的父王隻有你這一個女兒!”

    “正是因為父王,如果不是因為父王,我想我早就活不到今天。”她輕輕地拍拍他握著她的那隻手背,眼睛看向他的眼睛,“醉哥哥,你放心,父王在一天,我便努力讓自己活一天。我不會利用戰場去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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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刻的眼神,那麽讓人心疼。馮醉忍不住,緊緊抱她入懷,“為什麽還是不能忘掉華阿明?為什麽?”

    朱月?沒有開言,眼淚迅速地奪湧而出,直至濕潤了他整個肩頭,好久才迴應了一句:“因為他是因我而死。”

    在她的記憶之中,華阿明,因她而死。

    那天與平日的每一天都沒什麽兩樣。

    他們一起騎馬出去玩,甚至並不是單獨去的,還帶上了娘子軍隨從們。

    隻是他們二騎遠遠地並排走在前首,有點漫無目的。

    “今天去哪裏?”記得是華阿明先問,“草原去過了,樹林也去過了,城牆去過了,連河底都去過了,集市更不用說,天天都去個兩三趟——還有什麽地方沒去過?怕隻有山上了吧?”

    “那就……上山?”她起了一點點的興趣,卻不料這是一個事後深深懊悔的提議。

    “獅部境內有什麽山是最高的?”他問。

    她不假思索地道:“披頭山啊。”

    “那我們就去披頭山,看誰先到達山頂上!”

    “好!”她喜歡比賽,喜歡獲勝的那一刻。

    於是,他們便縱馬去了披頭山。

    披頭山上樹繁葉茂,遠遠望去,果真像一個人披頭散發。

    “馬是走不上去的。”華阿明看看地勢,道。

    “那就棄馬!”她極為果斷地下命令,把娘子軍中的兩個人留下來看守,其他人跟著一起上山。

    “既然是比賽,人多了比較好玩!”她興致勃勃。

    可實際上的攀爬過程比想象的要艱難。

    克服千難萬阻,到達山頂的時候用了整整四個時辰,已近黃昏。

    也沒有分出勝負輸贏,他們大家夥兒是相扶相攙一起到達的。

    其間,朱月?第一次感到了自己對華阿明的獨占欲,她不允許他攙扶其他的女子,他隻是她一個人的。

    天欲黃昏,山頂之上看到紅日,仿若觸手可及。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到日落。那景象壯觀得令人想尖叫。

    “如果馮將軍在就好了。”華阿明突然如此說道。

    “為什麽?”這一刻,她壓根兒沒想到馮醉。

    “我們可以就著紅日而大醉啊。”他輕輕地微笑,“你看那太陽,此刻像不像是一個雞蛋黃?看著它,喝酒都省菜了。”

    這本是一句有點好笑的玩笑,可月?並沒有笑。她的注意力隻是集中在他的臉孔之上,夕陽餘暉映照下他的笑臉,是那麽俊朗。

    仿佛也注意到了她的失神,他詢問地望向她。

    有點尷尬,她飛快地移開眼神,找話岔開:“華阿明,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見你是什麽感覺嗎?”

    “什麽?”他輕蹙起濃眉,那神態帥得令她唿吸都凝滯。

    “我……覺得你長得像醉哥哥。”

    “哦!”他點點頭,“就是因為我長得像馮將軍,所以你才對我好?”

    這話倒令她有點摸不著頭腦,“誰說我對你好跟醉哥哥有關?而且……”她的臉漸漸紅了起來,“誰說我對你好來著?我哪裏有對你好?”

    也不跟她爭辯,他不以為意地道:“我早知道,你對誰好也不如對馮將軍好。”

    “什麽意思?”她真的不太懂,但這話從他的口中說出來,便覺得心裏有點不痛快,臉色也陰沉了下來。

    “你很喜歡馮將軍吧?將來嫁給他的可能性應該也很大,青梅竹馬又門當戶對,還能親上加親,沒有比這更合適的親事了。”

    “華阿明!”她真的生氣了,著急地解釋,“我對醉哥哥隻是妹妹對哥哥的好,我從來把他當成親哥哥,一點也沒有別的!”

    說到這裏,覺得有點不對,何須向一個奴才解釋這麽多?隻是這個狗奴才也未免太可惡,給他三分顏色便開起了染坊來。

    想罷,她狠狠把他向山崖處推了一把,“混蛋阿明!狗奴才!本公主的親事誰要你來操心?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身份!”

    “小心!”他身體輕輕地搖晃,“再推就把我推下去了!”

    “推下去有什麽了不起?去死!你去死!”她發著狠勁再用力推上幾把。

    她從來就是這樣的,做事情並不顧後果。

    “有本事的話,根本不用我推你就該跳下去!跳下去不死才是男人!”

    “好,如果我跳下去不死,你該怎麽辦?”

    羞惱之中,她也沒注意他說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混亂地答應:“跳下去死不了的話,我倒過來給你做奴才!”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這時才有點迴過神來,“……什麽一言為定?”

    而他並沒有理睬她,站在懸崖邊上,顫巍巍地朝下看了一眼,下麵自然是深不可測的。

    然後,他向她輕輕地微笑一下,笑容很古怪,有訣別的意味,“一言為定哦。”

    再然後,他突然返身便往後真的跳了下去。

    “啊!”

    “啊!”

    她尖聲大叫了起來,身後的幾位女隨從也尖聲大叫起來。

    她怔愣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隨從們一擁而上,趴在崖邊往下探看,她仍隻是化石一般僵在原地。

    一步也走不動。

    隨從們看著,迴頭對她道:“公主……不見了!”大家的臉色都是慘白的,聲音抖顫,“下麵很深……若不粉身碎骨……也定活不成了。”

    眼前一黑,朱月?直挺挺地暈倒在地。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在自己的閨房繡床。

    是真的嗎?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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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隻是一場噩夢?但願隻是一場噩夢!

    可很多人都給了她確切的答複,很多人都發誓親眼目睹。

    她伏身痛哭,哭得肝腸寸斷。

    是自己作的孽啊!

    平日裏,總是把要人去死掛在嘴邊,因為掌握著生殺的權力,她從來也輕賤下人……

    可是,可是她也從來並沒有真的要殺過誰。

    為什麽偏偏阿明真的會去死?

    是了,他也心高氣傲,他也從不服輸。她本應了解他的,可居然還那樣子去激他……果真是自己害死了他,果真是自己罪無可恕!

    屍體呢?屍體呢?

    她又起身,發瘋一般地喊:就算是血肉模糊,我也要看到他的屍體!

    父王趕緊派人去山下搜尋,把全府的家將奴隸都派了出去。

    她坐在床上,披頭散發、不吃不喝地等待。

    醉哥哥趕來了,連一向不喜歡她的母妃也守到了床邊,但似乎眼睛裏充滿了譴責:堂堂一個千金貴胄黃花閨女,為死了一個奴才而如喪考妣,實在不成體統,也實在丟人現眼。

    可她已經不在乎,什麽都不在乎。

    她隻是在等待搜尋的消息,隻盼著阿明還有一線生機。

    可搜尋的人陸續迴來,沒有找到屍體。

    難不成真的被野獸叼了去?

    她覺得心好痛,痛得滿床翻滾。

    “好,從今以後,華阿明,是甜是苦你都跟著本公主一起嚐,是生是死我們也一起承受,你要記得哦。”

    是誰在說話?是誰?

    對了,那是自己。

    曾有一日,他們在一把爐火前溫暖相對,她如此讓他承諾。

    華阿明,是生是死我們也一起承受……

    然後,她開始嚐試自殺。

    上吊、割腕、投水……

    一共五次。

    直到有一天父王老淚縱橫地跪在她的麵前。

    那些反複折騰的日子,深深疼愛她的父王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幾十歲。

    他跪在了她的麵前,求她看在他的分上,就算此後如行屍走肉般地活著,也一定要活下去。

    那一刻,父王的眼淚令堅定的死誌稍稍瓦解。

    隻要父王在一日,她便要撐著活一日。她是父王的命根子,她不能再讓愛她的人傷心。

    華阿明,此後的我每多活一日便是一日的煎熬。在陰間的你,不用怨憤……

    我總有一天,也是會來給你抵命的。

    “你對華阿明的死,真的隻是內疚嗎?”馮醉一直很想弄明白這個問題。

    他的記憶中,總是想起某一天夜晚,華阿明溫柔地抱月?下馬的情景。那一刻,他們之間便不隻是主與奴那麽簡單了吧?

    華阿明死後,月?立誌不嫁。

    如今,她已二十四歲,同齡的女孩子早已兒女繞膝。

    誰都知道獅王府的公主向來任性,而獅王竟也從來什麽都依順她,簡直寵溺得匪夷所思。

    或者在獅王的心裏,她肯不死已是萬幸,哪裏還敢有什麽不依?

    月?苦苦地一笑,“這個問題,我自己也不清楚。”

    她是真的愛上了一個奴才?這一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但隻知道這麽些年,她與他在一起的每一點滴都不曾忘懷。特別是針葉林中那突然的一吻,想起來心裏是酸澀的溫柔。

    “醉哥哥,讓我上戰場,我會聽你的指揮,無論如何也保重自己的生命。”

    *本文版權所有,未經“花季文化”授權,謝絕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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