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往事哪堪憶

    “隻可惜,和蕭雁翔一起的那個人逃脫了。他的身份我估計是木族定國將軍府的少將軍,花讚。”

    汗王府,書房,朱清葭麵色平靜地向朱烈報告此役的結果。

    但朱烈一直背對著她,聽到這裏,微微點了點頭,“你已經做得很好。蕭雁翔是木族諜報組織的新領導,上任未足一月就被俘,對他們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而況自蕭雁翔的嘴裏我們還可以想辦法得到更多有價值的消息。”

    “還有一件事。”

    “唔?”

    “飛來閣必須要換一個新的老板娘了。”

    朱烈也沒有追問為什麽,隻又點了點頭,“知道了。”陸來來,他跟她還曾有過幾夜的露水情緣,但是,她是生是死卻是無足輕重的。清葭辦的事,自有她的道理。

    始終背對著她,看不到他表情的清葭有點捉摸不透他真實的心意。他的讚語也令她失望——“做得很好”而已?如此敷衍。要知道,擒下蕭雁翔對她來說是多麽艱巨的任務。

    “女兒告退了。”她試探地道。

    他隻是揮揮手。

    清葭失望地轉身,走到門外,停了一下,迴身替他關上門。

    卻聽朱烈在重重歎一口氣,“清葭,你……確定永遠也不會後悔嗎?”

    關門的手一滯,但很快,門縫中她的臉上浮上森嚴的笑容,“自十年前開始我便決定永不後悔。”她所追求的,隻是一個“不敗”。

    “父汗,絕情絕義才會立於不敗之地——是你教我的。”

    朱烈這時才迴轉身來,用有點悲憫的眼神看著她的臉。隔著門廊,她的臉色是那樣嚴酷,如冰似霜。

    一直以來都沒有轉身,正是怕看到她這樣的儀容,冷得連他也不寒而栗。

    聽到抓獲蕭雁翔的消息,他很奇怪自己並不是那麽高興。潛意識裏,也許並不希望她這次會成功,不希望她真的為了追求勝利,一切在所不惜。如今看來,她是真的已經很病態了,接近喪心病狂。

    那麽,近年來,她在他麵前所做的種種挑逗,也不過是征服的欲望在作祟,目的隻是追求另一場勝利吧?

    一向很自傲很自傲的他,雖然一直是警醒著的,但內心深處,總不免也奢望著她會有幾分真心。現在看來,自己的魅力還是不夠啊……

    “為什麽那樣看著我?”他的眼神令她有點困惑。這樣的自己,不正是他所需要的嗎?可以和他並駕齊驅,共創不敗的人生。可是為什麽他看她的眼神會現出悲憫?在自己得到那樣大的勝利之後,反而在他的眼裏變得可憐了嗎?

    搖搖頭,他的神色也恢複冷峻,“沒什麽。一夜未睡,你下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他是沒有資格去可憐她的,自己比之她來也好不了多少,同樣是想要一個比較完美的理想人生,他連親生女兒都可以一再犧牲,還把殺死女兒的兇手留在身邊撫養長大,這又豈是正常的人做得出來的事情?

    他是比她更病態的人,若憐憫她,就好比憐憫鏡子裏的自己。既然不想去改變,這樣的自省又有什麽用呢?他們兩個,注定都是要一起淪入萬劫不複的。

    清葭把關了一半的門繼續關上。

    門裏門外的兩個人,在看不見彼此的時候,眼神都有點軟弱地鬆懈下來。

    不敗的人生,會是一個真正沒有遺憾的人生嗎?

    好似做了一場噩夢,醒過來,蕭雁翔發現自己身陷囹圄。

    雁羚,他好像見到雁羚死而複生。

    自小便是美人胚子的雁羚,長大後的樣子果然絕色傾城。

    可她真的是雁羚嗎?雁羚怎麽會認賊作父反過來害自己的親哥哥呢?

    但她又確確實實說出了當年與他訣別時的話語,那是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的啊。

    劫後餘生的蕭雁羚早已經不再是蕭雁羚了——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如果她是蕭雁羚,那麽誰又是朱清葭呢?

    噩夢!噩夢!一定是一場噩夢!

    舉起被沉重鐐銬鎖住的一隻手,在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肉——啊疼!

    是真的會疼,證明一切不是夢。

    打量四周,這是一個單人的小囚室,不大,還算整潔,身下鋪著幹淨的稻草,牆壁看上去很結實,而鐵欄更是堅固。

    鐵欄外麵有兩個人在看守,穿的是汗王府家將的製服。那麽這裏該是汗王府的私人地牢吧?

    沒有窗,仿佛與世隔絕,看不見日升月落。唯壁上一排火炬長明,照得永如白晝。

    看守偶爾會換班,按時提供飯和水,倒也不曾苛待。

    也不知過了幾天,這一日,他一覺醒來,聽到輕叩牢門的聲音。

    “誰?”看守之一問。

    “我!”一個女子的聲音。

    這個聲音蕭雁翔太熟了,忍不住激動地扶住了鐵欄,半站起來。

    “是大公主?小的這就給您開門。”另一個看守慌忙地跑到門邊,用身上的鑰匙在一個鎖洞裏轉了幾圈才打開了牢門。顯見,這個牢門設計巧妙,居然是內外雙鎖。

    進來一個盛裝的女子。

    縱然在飛來閣登台演出時已經濃裝豔抹穿著華麗,但比起此時的一身宮裝,飛來閣的綾羅綢緞簡直堪稱簡陋了。

    朱清葭這時足蹬一雙金絲長靴,身披一件翠綠色卻金光閃閃的袍子,此袍細細看來純是用動物的羽毛織成,但不知是什麽羽毛竟會發出如此耀目金光。一條淺碧色嵌古玉的闊腰帶勒出一個纖致楚腰,胸前佩著足金項圈,懸掛了一對包金碧玉麒麟,頭上是一頂裝飾了孔雀翎和各種寶石珠串的黃金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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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原本細致動人的粉臉上畫著淡綠色的眼影,一邊的眼角頰上,數顆水鑽沿著眼線圍成了半月形,說不出的輝煌妖異。

    進來之後,她以眼色向看守示意。

    看守們恭謹地退了出去,把厚重的鐵門自外麵重新鎖上。諾大的空間隻剩下他們兄妹二人。

    你終於來見我了,終於。蕭雁翔輕歎一聲,問:“你到底是誰?朱清葭?還是蕭雁羚?”

    被她的光芒所炫,他居然有點睜不開眼睛。

    “我也不知道。”盛極高貴的女子幽幽開言,“我是蕭雁羚的軀殼,卻早已成了朱清葭的魂。”

    要怎麽跟他說清呢?往事不堪迴首啊……

    八歲以前的一切她都記不清了,是自己逼著自己通通忘記的。

    記憶中印象最深刻的自然是八歲的那一年、那一天。

    那時的無雙城還叫大堰集,滿城的烽火與狼煙,殺氣彌漫,哭聲震天。

    她身處在一片血腥與絕望裏。

    那一刻的深切悲痛,卻是一生一世也不會忘記。

    母親已經死了,就在她的身邊。當著女兒的麵她用一把尖利的匕首猛紮自己的心髒,一刀進去,血漿噴湧。

    被母親的鮮血染紅了身子的女孩手裏也握著利刃,是母親給的。

    娘說:“羚兒,娘先去,你跟著來。蕭家的孩子,是最勇敢的。”

    說實話,那一刻女孩的心裏倒真的一點也不害怕。

    看著母親臨死的那一刻雖然痛苦,但死了之後臉色卻極為安詳。女孩想,死亡或許是可以消解一切苦難的東西吧?

    於是,學著母親的樣子,她也高舉了匕首,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自己的心口刺去。

    這時候,耳邊仿佛聽到馬蹄聲,奔得好急的馬蹄聲。

    下一刻,握刀的手突然變得沉重起來,尚未反應過來,一股勁力已經卷起她的匕首飛到了半空。

    她的目光順著它一起高飛,看到原來是一條赤金軟鞭將它卷住,鞭子的另一頭緊握在馬上騎士的手中。

    馬是青驄馬,卻比一般的馬腿長,又高又大。

    馬上是一個披著戰甲的血族騎士,銀盔上一圈豹紋的皮毛,氣勢好雄壯。

    這就是蕭雁羚第一次見到朱烈的情景。

    那時候的他還很年輕,臉上沒有胡須,在一堆虯髯粗魯的血族漢子中間顯得頗為矚目。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目光淡淡的、冷冷的。

    雁羚原本的確並不害怕,可是一看到那雙眼睛,心跳就莫名其妙地加劇起來。

    但馬背上並不隻坐了他一個人而已,他的懷中還緊擁著一個小小女孩,跟雁羚差不多年紀,穿著木族百姓的布衣。

    那個小女孩看人的目光跟他一模一樣,都是那麽高傲、那麽冷冽。

    此時的雁羚還並不知道這個人就是朱烈,是她城破家亡的大仇人,甚至,她還以為他是她的恩人。若不是他一鞭卷走了她的匕首,此刻的她早已隨著母親共赴黃泉了吧?

    隻聽他向身後的隨從揮揮手,命令了一句:“送她去仔虎營,好好調教!”

    仔虎營是什麽地方?雁羚昏昏然任由人挾起雙臂,帶她離開。

    臨走,她再看了朱烈一眼,他卻已經不再看她,隻望向懷裏的女孩。他看那女孩的目光有一點溫柔、一點欣賞,甚至還有幾分寵愛。

    自那一刻,蕭雁羚就開始嫉妒朱清葭。

    嫉妒她可以被一個英雄的騎士擁在懷抱,嫉妒她得到他的另眼相看,嫉妒她的優越,她的高傲。

    而朱清葭明明沒有她漂亮,也未必比她更加聰明。

    她冷冷地一笑。

    後來雁羚慢慢地知道,救命恩人,原來竟是最大的仇人。

    也知道他懷裏的女孩叫朱清葭,是他的女兒。當時之所以穿著木族百姓的服裝是因為她扮做城裏的小孩假裝被朱烈挾持,騙得她善良的父親蕭鋼開了城門。

    她真恨,真恨!恨的卻不是朱烈,而是朱清葭。同時也恨自己的父親,為什麽要那麽善良?正是你的善良,讓自己的家人落到什麽樣的境地——

    仔虎營的日子,生不如死。

    和她在一起接受訓練的都是孩子,最大的不過才十四歲,最小的比她還要小幾個月。

    在仔虎營,他們除了要接受格鬥、騎射、暗殺、體力、耐力各方麵武的訓練,還要學習兵法、醫藥、化妝、琴棋書畫等各類文的技能,三天兩頭還接受思想教育課,讓人洗腦。稍有錯失便挨打、挨餓、關黑房子……這些都還是小兒科,最怕的是教師們想出的各種千奇百怪的折磨人絕招,比如放老鼠咬、在飯菜裏下毒藥……

    朱清葭是他們的營長,從來所受的刑罰最少。誰都清楚,她是朱烈的女兒,自然得特殊優待。而且,她的成績也確實很好。

    可雁羚不服,憋著股勁要跟她比一比,自進仔虎營以來,她比誰都刻苦,終於,有了超越朱清葭的勢頭。

    但是,一向都優越的清葭大公主,如何肯忍受別人的超越?她對她生了不滿,聯合老師和同學一起整治她,使她挨最多的打,受最多的罰。

    朱清葭身份高貴,誰都想巴結她,不敢得罪她,連老師們也不例外。除了默默忍受,雁羚別無他法。

    所有的課程中,雁羚最喜歡的是思想教育課,那是由朱烈親自擔綱授課的。

    他跟他們講述特務工作的意義、做一個優秀特務所必須具備的素質。

    跟他們講成者王、敗者寇的道理。

    跟他們講要立於不敗,則必須滅情絕義,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跟他們講忠心的意義……

    隻有在朱烈的課上或者由他從旁監聽的時候,朱清葭極其安分,不會想辦法搗鬼陷害她。朱烈為人倒是極其公正,對自己女兒也很嚴格。有朱烈在場的科目,雁羚表現得好常常受賞,而朱清葭卻常常被責。有朱烈在場,雁羚便會竭盡全力地表現,哪怕下課後遭受朱清葭加倍的打擊與報複。她天真地以為,隻要自己什麽都超過朱清葭,朱烈便會對她比所有人都好。

    可後來她慢慢發現,不是這樣的。

    除非朱清葭背叛朱烈,成為朱烈的敵人,或者局勢緊迫,唯獨需要她來犧牲,要不然,無論朱烈怎麽在他們麵前賞罰分明,他心裏最疼的也還是朱清葭。因為她是他的親生女兒,他們之間有誰也代替不了的親密聯係。

    那麽她還有什麽指望呢?在仔虎營拔尖,早晚會被朱清葭整死,就算畢業出頭,成為最優秀的特工人才,在朱烈心目中的地位也還是不可能會勝過朱清葭的。

    死並不可怕,失敗卻最可怕!

    在仔虎營的兩年,她得出這樣一個認知。

    假如讓自己一輩子都敗在朱清葭的手下,還不如死了幹淨。

    但是,就算死,也一定要光明正大勝朱清葭一場。她若死了,也不能讓朱清葭開開心心地活著。

    終於,她等來了一個機會。

    這一天,訓練搏殺,朱清葭自以為在父汗那裏受了個別指導而來,必定可以獨占鼇頭,指名道姓要與雁羚對決。她想趁機狠狠教訓她一下。

    雁羚聲色不露地上場,與朱清葭一人握一把短刀。

    朱清葭盛氣淩人,最先出手,一招“月落西山”,直刺她腹部要害。

    雁羚沉著拆招,隻是防守。

    朱清葭驕傲自大,以為她功夫不濟才不敢還手,越打越得意,也越打越輕浮。

    雁羚卻瞅中她的一個破綻,飛速出刃,一招“奪珠式”刺她雙目。

    朱清葭一慌,仰頭後退,雁羚卻緊逼一步,刀尖下滑,虛晃一招後運盡全力往前一刺——正中心髒部位!

    動作太快,旁觀的人都還來不及看清楚,隻見朱清葭突然臉色大變,雙目暴張。

    雁羚再往後一退,把刀子用力一拔,一根血柱“噗”地自清葭的心口飛了出來,朱清葭身子往前一撲,便一動也不動了。

    雁羚站在一旁,隻冷冷地舉著手裏早已變成紅色的血刃。

    大家戰戰兢兢地上前,把朱清葭翻了過來,看到她雙眼未閉,探探她的鼻息,竟早已斷了氣。

    當下,嚇得一團亂,急急忙忙地把雁羚綁送了,交汗王府給朱烈親自發落,同時把朱清葭的屍體也抱著送了迴去。

    此刻,十歲的蕭雁羚一臉無畏,就如同兩年前初見朱烈的那一刻一樣。

    她隻是想:我終於勝了朱清葭了,死而無憾。

    事後的發展出乎她的預料,朱烈居然饒恕了她。

    他問她:如果這一次你可以僥幸不死會有什麽樣的人生夢想?

    又說:我害你父母慘死,而你也殺了我最心愛的女兒,就算扯平了。從現在開始,我賜給你一個高貴的姓氏——從此以後,你就叫朱清葭吧,跟著我,一起開創不敗的人生。

    她簡直不敢相信就這樣而已。這一刻,對朱烈原本就不是很深的恨意煙消雲散,現在的她甚至充滿了感激。是他一次次救她,換給她嶄新的人生。

    後來,她沒有再迴到仔虎營,而是以血族八大部落之獅部大公主和當今血族可汗之親孫女的高貴身份迴到了以前的家——節度使府,現在這裏也已經變成血族獅部之主、十四皇子金沙汗王的府邸了。物是人非啊……

    真正的朱清葭,以蕭雁羚的名義被厚葬入土。

    算來,朱清葭是她此生所殺的第一個人——仔虎營的課程那時候還沒有進行到實戰殺人的階段。

    此生所殺的第一個人,卻變成了她此後的新身份,或許自那時她便已身中魔咒。暗暗心驚地發現此後的自己變得越來越像朱清葭了,無論是眼神還是口氣都如出一轍。自此以後,蕭雁羚像被朱清葭魂魄附體,漸漸漸漸,全然喪失了本心。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在她夢想“不敗”的人生中,最大的征服目標就是朱烈。

    若是真正的朱清葭,大概不會想要征服自己的親生父親吧?

    *本文版權所有,未經“花季文化”授權,謝絕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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