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重遇

    一個小湖,周圍布滿了磷峋險峭的山石。

    其中一座稍稍平坦的山石之上有一個石頭小亭。

    亭子並不精致,方方正正、棱角分明,不過就是四根柱子再加個平頂。

    血族的建築向來都是粗糙的,就好像他們的人,個個粗礪豪邁、不拘小節。

    小亭中此刻坐著的一位卻有所不同。

    他雖也有典型北方人的高大身材,一張臉卻生得清俊無比,眉清目秀,連一點胡碴子都沒有。

    他身著華麗的衣衫,頭戴名貴的貂皮帽,端坐在一張木製的輪椅中,一條腿上裹纏著夾板與紗布,配戴著碩大紅寶石扳指的右手中持有一根長長的魚竿,細長的魚線垂落到湖中。

    釣魚是一項考驗耐性的活動,可是,這個人的臉上卻寫滿了焦慮。猶如被剪斷了翅膀的兀鷹,或者,不慎擱淺了的蛟龍,雖然滿心不甘,卻又充滿無奈。

    “來人,倒杯茶來。”轉頭吩咐四周環立著的侍女和侍從。

    一個捧著茶壺的侍女應聲而出列,倒過茶水後近乎匍匐著跪行到他的身邊奉上。

    血族實行的還是奴隸製度,身為奴隸的侍女或隨從身份是至為低賤的,他們全家世代為一個主子效力,任勞任怨、挨打受罵,像牲口一樣被對待,要生要死、送人或買賣,全憑主子的一時興起。而另一些平民身份的仆人則要稍微體麵一點,他們與主子隻是雇用關係,能從這裏賺到微薄的薪水養家糊口,等到不想幹了,也能自由地選擇辭工離開。

    倒茶的侍女顯然是女奴的身份,動作與神情都是極度的謙卑。

    輪椅上的男子接過茶杯,喝了一口,便皺著眉吐了出來,“混蛋!都涼了還給我喝?”順手就把整杯水潑到了女孩的臉上,“沒用的蠢貨,滾下去!”

    水滴順著發梢往下滴落到眼睛裏,頭發上也都是茶末,女孩一聲不吭,也不敢伸手擦拭,默默地膝行著退後。那經過眼睛而滾落至腮邊的水珠,不知是茶還是淚?奴隸,是連流淚都沒有資格的。

    化名趙軒的蒲劍陽正是在這時自石階下走上來,與退後的女孩打了個照麵。

    這個受了委屈的女奴年紀並不大,十八九歲模樣,橢圓臉,臉蛋小小的,或許是因為浸了水的緣故,眼神很亮,細白的牙齒忍抑地緊咬著微厚的唇瓣。

    看到他,她渾身一抖,單純明亮的眼睛裏掠過難言的痛苦之色。

    蒲劍陽的神色也一怔,幾乎控製不住地要上前伸手攙她起來,勉強地忍住了。

    雙手握了拳,他站到輪椅後麵,“王爺,奴才迴來了。”

    輪椅上的男子神情振奮地迴過頭,一掃適才的焦躁與不耐,“哦,趙軒!你打聽得怎麽樣?我那二皇兄和木族使團的大隊進京沒有?”

    恭敬地迴稟:“晌午已經進京了,皇太子安排使團住進了太子府。”

    “太子府?”男子清俊的臉上浮上一抹邪魅的冷笑,“哦,我那英明的太子哥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啊——他還真怕使團的人會在血族的地界上發生什麽不測呢,索性把館驛直接設在了太子府,可真是鄭而重之啊。”

    蒲劍陽默默侍立,沒有答話。

    “那個……”朱承熙故作沉吟,壓抑著心底的渴望,“長平王的……的那個‘兒子’……現在怎麽樣了?”

    知道他指的是誰,蒲劍陽不動聲色地迴道:“聽說經過隨團醫官和太子急召的內宮太醫症治調理,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而且……”小心地觀察著對方的反應說下去,“聽說,那並不是長平王的兒子,而是他的女兒。”

    “哦!”隻是淡淡應了聲,朱承熙神色平靜地迴過頭,把視線又集中於釣竿和水麵,好久,才露出了一個淺淺的、有點溫度的笑容,輕輕自語,“沒想到,她倒比我恢複得更快一點呢。”

    望著向來心機深沉的主子的背影,蒲劍陽心中充滿了疑惑與探究。一直都覺得事情並不會那麽簡單,在陷阱中的那一夜真的什麽都沒有發生嗎?朱承熙真的從來都沒有發現樂璿是女扮男裝嗎?可為什麽當聽到她是女兒身時卻一點意外的表現都沒有呢?而且,他似乎對她過於關心……

    這時,朱承熙背對著他揮揮手,“趙軒,你下去吧。”

    “是。”不便在這時候追問什麽,蒲劍陽隻得應聲而退。

    臨走時,又看了適才那被水潑的女奴一眼,女孩的目光似乎也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他的身上,與之目光相對之後,她輕輕咬了咬下唇,才逃避般把頭低了下去。

    樂璿在太子府的後園裏緩緩地散著步,身後隨侍著的兩個是血族的女奴。

    使團此行的行裝簡便,父王和隨團的官員都不曾帶女仆,而樂璿本著男裝上路,自然也不用侍女。此次受傷臥病,倒多虧了血族太子調派的這兩個伶俐女奴的照顧,一路上相處了個把月,倒也產生了一些情誼。

    女奴們沒有念過書,更不可能會說木族的語言,但對於樂璿來說交流並不成問題,自小,母親就注重對自己的孩子進行血族語的教導——其實在母親的內心深處思鄉之情永遠也無法抑製,尤其在對婚姻漸漸失望之後。

    “郡主,您大病初愈,不能太過勞累,我們還是去那邊樹下歇息一下吧。”女奴之一小心地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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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樂璿聽從地點頭應允。

    她的隨和溫順令女奴們歡欣地相視而笑。太子交代了,一定要好好侍奉這個異族郡主,如有半點差池就會被處以最嚴厲的懲罰呢。真是幸運,這個異族的千金相當好說話。

    “樂璿!”

    剛至樹陰下坐穩,便見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公子遠遠而來。

    樂璿立刻又站起來,“哥!”

    “你坐下吧。”蕭樂蠩來到妹妹的身邊,伸手按一下她的肩膀,把她按迴到石凳上,“唉,這血族的天氣也真是怪,白天太陽毒得要命,不坐到樹陰下還真會曬出一身汗來,可一到了晚上,就比寒冬臘月更寒冬臘月——你怎麽樣?還受得了吧?”

    哥哥最近似乎變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樣陰鷙而冷漠,對她顯得很親熱,而對父親,也不再那樣張牙舞爪了。說起來,還真的得感謝老天爺安排自己受了這場傷,再度喚起了哥哥冰封的親情。樂璿想著,卷起唇微微地笑了。

    “問你話呢,傻笑什麽?”樂蠩莫名其妙地望著這個總令他猜不透的妹妹。

    “沒什麽,我很好啊。”樂璿還是收不攏嘴地笑著。

    樂蠩忍不住伸手探探她的額,沒燒呀。真奇怪,難道一場病把一向冰雪聰明的妹妹給燒糊塗了?

    “對了,樂璿,密林中的事,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收住笑容,樂璿的眼中流露出一抹困惑,是啊,這件事她自己也覺得很煩惱,“真的不記得了。我曾努力地試圖迴想,卻總也想不出來,那段記憶隻是空白一片。”她現在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從父王和哥哥嘴裏聽來的,聽說他們的團隊在騎涼山的密林中遇了劫,在打鬥中自己失了蹤,後來又被人莫名其妙送了迴來……

    “我真的也很希望可以想起來,我的……我的紅綾不見了……”提到紅綾,樂璿的眼中彌漫了濃重的憂色。如果可以想起來發生的一切,那說不定能把那件對她來說至為重要的東西找迴來呢。

    “原來真是這樣。”樂蠩歎了口氣,“我原來以為你隻是裝著失憶,要瞞過血族的皇太子……”

    “為什麽要瞞著太子呢?”樂璿敏感而不解地問。對於外表粗獷性格卻敦厚爽直的承泰太子,她可一向都頗存好感呢。

    樂蠩想起來她還什麽都不知道,要不要跟她說蒲劍陽的事呢?不過既然父親都沒有說,自己也就不要多事,免得壞了什麽事。自此次事件之後,樂蠩覺得自己對父親已有了全新的認識,開始對他產生了一種難言的敬畏和信服。

    “沒什麽,我自己瞎想而已。”

    樂璿有點疑惑,但並沒有追問。她向來知趣得很,從不勉強別人說不願意說的話,做不願意做的事。

    “知道嗎?你昏迷了差不多整整一個星期呢,我們都很擔心。”樂蠩又道。

    樂璿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哥哥真的變了,以前的他可不會像這樣直接地表示關心,說什麽話都是惡聲惡氣的。

    “我很好奇,樂璿,那一個星期你都是在睡嗎?連夢都不曾有一個?”

    夢啊……樂璿的神情凝注,夢倒是有好多呢,都是一些關於母親的很悲傷的記憶。這些她不想向哥哥提起,她太了解哥哥對母親的情感了。

    還做了一些夢,是關於劍陽哥哥的,這些就更不能跟哥哥說——他必會譴責吧?是的,連自己都覺得很罪惡,她怎麽有資格做這種夢呢?這樣子怎麽對得起花家哥哥呢?

    “沒有。”她輕輕地搖頭,又低低地自語,“我沒有夢。”

    樂蠩望著她,隻覺得那雙如水的眸子裏隱藏了許多許多不為人知的東西,盛載著很深很深的憂傷的秘密。樂璿就是這樣的人,什麽事情都埋在心裏一個人背,表麵上,永遠都是那樣淡定如水、波瀾不驚、善解人意。她真的像他們所見的那麽堅強嗎?

    轉念想起自己,何嚐不也是這樣呢?他也是什麽事都壓在自己的心裏,所不同的是,表麵上他很放縱、很冷漠。更為不同的是,樂璿總是為別人考慮,而他,卻不惜惡狠狠地傷害所有人。

    三兄妹中,大概隻有樂瑤的性格好一點,她嘻嘻哈哈,說過就算,心底不留事,很簡單,也就很容易滿足。

    夜晚,木族長平王蕭雁翔在血族太子安排的客房中伏案書寫向本國皇帝匯報情況的奏折——和談協議已經決定選在一周後的黃道吉日舉行,塵埃即將落定。

    專心於公務的他,渾然不覺有人悄悄地來到他的身邊,替他的茶盅裏續上一杯滾熱的水,又替他把結了凍的墨硯重新研磨。

    等到最後一個字寫完,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有無錯漏,他長長出了一口氣,接著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感覺身後一隻小手在輕輕替他捶背,而一方雪白的巾帕已遞到了嘴邊,才驚覺到房中多了一個人。

    “樂璿!”握住她遞過的巾帕,他有些激動地喚起女兒的名字,“你完全好了嗎?”

    向父親綻露了一個文靜甜美的笑容,樂璿輕輕點了點頭。

    “對不起啊,”蕭雁翔抱歉地望著愛女,“來到紫京的這些日子,我忙著上朝覲見血族皇帝、擬定和談條約,都沒能過來看你……”

    樂璿搖搖頭,“不,父王,您來看過,不過每次您到女兒的房中時,女兒都已經熟睡了。但是,女兒縱然在夢中,也能夠感覺得到父親的氣息。”

    如此的善解人意令蕭雁翔感動不已,拉過女兒凍得通紅的手,他聲音顫然地道:“好孩子,沒有你,我可怎麽辦……一想到我曾經差一點失去了你,我……”

    “是我對不起,父王。您最近身體不太好,總是不停地咳嗽……此次跟著您來,本是想更好地照顧您,可是……反而令您操心了。”

    “傻丫頭,是父王的錯,父王沒能保護好你。”

    聽到這句話,不知為什麽,樂璿有要流淚的衝動。劍陽哥哥說得對,為家人而堅強自己、為家人而付出和給予,真的都是值得的。她終於在付出中深深地體會和收獲到了家人們最深最沉的愛,雖然大多數時候他們都不懂得怎樣向她表達。

    掩抑著心裏的激動,樂璿輕巧地轉身,換上輕快的聲音:“父王,我給您煮了點薑湯,喝一口,暖暖身子,睡個好覺。”

    豔熾的夜晚冷過寒冬,而以往在千葉,冬夜裏,樂璿都會記得煮上一碗薑湯,等父親忙完公事後伺候他喝下,驅散之前伏案所種下的濕寒。

    蕭雁翔真不知該說什麽,這樣無微不至貼心貼意的好女兒,不知是幾世修來的。

    突然,他想起來,“對了,樂璿,你哥哥有沒有跟你說關於劍陽的事?”

    “砰!”

    捧在手裏的湯碗打碎在地。“劍陽”這兩個字像一個錐子刺到了她的神經。

    蕭雁翔吃了一驚,愣愣地望著失態的女兒。

    “什麽事?什麽事?”

    敏感的血族衛兵受到了太子的特別交代,對木族使節房中的動靜尤為注意,緊張地湧了進來。

    “沒事。”樂璿尷尬地蹲到地上,收拾著碎片,“是我、我燙了手……”

    “樂璿!”蕭雁翔喝止她,“別收拾了,小心割到手,讓他們去弄吧。”

    依言放下,樂璿的心裏卻已經亂成了一團。

    劍陽、劍陽、劍陽……這個名字在她的心裏打翻了一鍋粥。

    不敢被父王看出端倪,等那些血族衛兵都退了出去,她強作鎮定地問:“父王,您剛才說……”

    “過來,”謹慎地向她招招手,蕭雁翔似乎對於她適才的失態不疑有他,壓低了聲音,“這件事事關重大,我必須現在跟你說清楚,免得到時候碰到他你會反應不過來……”

    聽著父親從頭到尾的述說,樂璿隻覺得腦子裏暈暈的,心裏酸酸的。

    一切都是在那個記憶深刻的雨夜開始的……怪不得,那天晚上,劍陽哥哥看上去頗多的感慨,還說要以命來報答蕭家……

    劍陽哥哥,這四年裏,你身負艱巨的任務,潛伏在異國他鄉,受了不少的苦吧……可我最高興的是,我終於……終於還是可以再見到你了,隻要能再見你一麵,樂璿別無所求……

    當七皇子朱承熙坐在輪椅中上太子府登門拜見時,太子朱承泰並沒有表示出太大的意外。

    “為兄都已經聽說了。這兩天公務繁忙,也沒時間親自登門看望,遣人送去的藥膏你可收到?”虛與應付著,朱承泰就當什麽都不知道,一切也不曾發生,“七皇弟,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從馬上摔了下來呢?”

    “那天心情好,帶著一幫奴才去打獵,追一隻獐子追得興起,一時不小心……唉,真倒黴。”費著口舌解釋著,自是為了要撇清自己劫殺使臣的嫌疑,“聽說,正是小弟摔馬的那一日,皇兄您親自前往騎涼山迎接木族使臣去了?”

    “是啊,說來還真是驚險呢。若非為兄去得巧,那木族使臣差點就在騎涼山被山匪給算計了。”朱承泰語氣平平地說著,看對方的眼神卻變得有點銳利。

    “是嗎?那可真是萬幸。”朱承熙麵色自若,“倘若這木族使臣在咱們地界上出個好歹,後果可嚴重得很。隻是——這騎涼山上以前可沒聽說過有什麽厲害的悍匪出沒吧?”

    “皇弟的意思是……”朱承泰摸不透了,他為什麽主動將他往深處牽引呢?

    “我覺得這事情一點也不簡單。”朱承熙滿臉的神秘莫測,身子前傾,靠近了兄長,壓低聲音,“二哥,你說會不會是有人不高興血木兩族和平,故意搞破壞啊?比如說鄰國的羽族百鳥王朝和夢族錦斕王朝……”

    朱承泰望著麵前這張清俊的臉孔上微微閃爍著幽藍光芒的深不可測的一雙眼眸,有點不寒而栗。若不是早知事實的真相,他恐怕真的會聽信了他的讒言,以為可能是鄰國政敵的作祟……這個狂傲而驕橫的弟弟啊,真是唯恐天下不亂呢。為了爭奪那至高的權力,他是不惜把國家推向更深更重的戰禍災難。

    這樣一流的心機和智謀偏偏用在了爭權奪勢的陰謀詭計上,實在太可惜了。朱承泰承認,自己在很多方麵確實都不如朱承熙,對於皇位和權力他其實也並非特別熱衷,隻是,一想到這個足智多謀的弟弟隻為了一己私利便能置國家大義於不顧——心眼如此之小,目光又如此之短淺的人,怎麽可能會做得一個好皇帝?就算是為了豔熾國的黎民百姓,朱承泰覺得自己也必須全力以赴地守衛好手中的太子印璽。

    這麽想著,目光便下意識地射向了朱承熙身後一身奴仆裝扮手捧禮物的蒲劍陽。這一次,可多虧了這個內線的照應呢……

    蒲劍陽迎著他的目光,恐怕精明無比的朱承熙起疑,忙偷偷使了一個眼色。

    朱承泰迴過了神,轉而道:“七弟,你今天不辭辛苦地來府上造訪是……”

    “來感謝二哥你送的好藥膏啊,小弟用了之後效果非常好呢。”朱承熙重新坐直,臉上笑得燦爛而無邪,“小弟也帶了一些禮物迴贈兄長,順便——”停頓一下,才道,“探望一下那位受了傷的木族小郡主。你不知道,二哥,最近聽聞我摔傷,父汗母後啦、各部落的汗王啦城主啦、還有朝上的大人啦,給我送來多少的靈丹妙藥滋補良方,我吃都吃不了,用都用不完,不如借花獻佛,送給聽說同樣受了傷的木族小郡主。怎麽說人家也是在我們的地界上受的傷,我們多少都擔著些責任,就當我代表咱們豔熾王朝向人家賠個罪了。”

    話裏處處都透著玄機,一來顯示了自己與朝廷親貴的關係之密切不凡,二來,自稱由他代表豔熾王朝,明顯就是要越俎代庖壓過太子,表明自己根本就不曾把他這個太子放在眼裏。

    朱承熙渾身的桀驁不馴,望著太子的目光甚至是充滿了挑釁,偏偏臉上笑得還是那麽客氣恭謹。

    “可是樂璿郡主病體初愈,恐怕不便出來見客。”朱承泰婉然道。

    “無妨無妨,既然說是賠罪,自然要表現得誠心誠意,小弟叫下人捧上禮物,親自移駕到郡主的下榻之處亦可。”

    “這樣……那容為兄先遣人去通報一聲,問一下郡主的意見可好?你知道,木族和我們畢竟風俗習慣不同,對男女之間的交往不像我們這裏那般限製開放。”

    “也好。”按捺著心中的渴望,朱承熙淡淡地應道。

    而他身後的蒲劍陽此時卻早已心如擂鼓般跳動了。

    璿……你一定會把我認出來吧?

    當然要見!

    自父親把事件的原委始末一並告知以後,樂璿對於七皇子朱承熙就充滿了好奇。劫殺木族使者,挑起兩國新的戰爭——用這種方法來跟自己的哥哥爭搶皇位,也虧他想得出來。

    這個為達目的而不擇一切手段的血族皇子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呢?為什麽他會巴巴地跑來探望她?而且,聽說劍陽哥哥現在就在他的手下,他又會不會跟著一同前來呢?

    “請七王爺稍等片刻,他是主,我是客,該小女子到前廳去拜見他才是遵從禮數。”她這樣吩咐傳話的奴仆。

    在血族女奴的侍候下,樂璿梳妝打扮。

    不多久,當木族千葉長平王郡主出現在太子府寬敞明亮的前廳大堂之時,所有在場之人都為之神奪。

    曳地的五彩長袍在行走間款擺出行雲流水般的美妙波紋,木族的郡主好像是踏著祥雲而來的九天玄女。她落落大方,明眸善睞,渾身上下充滿了與生俱來的尊貴之氣優雅之風。

    就連幾乎天天見麵的血族太子都忍不住呆看失魂。

    這是蕭樂璿恢複健康之後第一次以木族郡主的正裝會客。

    木族人的服裝以絲綢麵料為主,色彩一般都偏向鮮豔,尤其是正式場合所穿的正裝。樂璿貴為攝政王府郡主,衣服的用料和做工則更為考究不凡,現下她身上這件曳地的長袍,以橙色為底,又用紅、綠、黃、白、藍五色絲繡上了各種花鳥的圖案,華麗耀目、美侖美奐。

    此外,她還精心地給自己作了一番修飾:盤起了雙髻,插上珠釵鳳簪,在臉和脖子上撲了雪白的粉底,又用大紅色的胭脂塗了唇彩、點上腮紅,以遮掩病後蒼白的臉色。最後,按本族的傳統,在額中心畫上一朵額花,她選了鮮紅色的五瓣梅。

    看上去,真的如天仙下凡一般。

    說起來,樂璿並不是沒有見過大場麵的人,以前在長平王府常代替父王處理應酬、接待賓朋,就算宮廷裏的盛宴她也常是座上嘉賓。所以,她一向知禮節而守規矩。她知道七王爺朱承熙在豔熾王朝是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此次攜禮專程探視,也算得上是一場小型的外交會晤。現在她蕭樂璿所代表的已不是她自己,而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自然得鄭而重之,不得掉以輕心。

    就這樣重遇了。

    化身為血族侍從的蒲劍陽退縮一下,躲避到她視線無法觸及之處,偷偷地遠望。

    眼前這顧盼生姿的曼妙女子已再不是記憶中捧著腮坐在階上看他練劍的那個滿臉沉靜的小女孩了,也再不是雨夜裏站在花叢中無助哭泣的那個茫然無依的小女孩了,更再不是坐在灶火邊需要聽他安慰鼓勵才能振作精神的那個內向孤獨的小女孩了。

    璿,你長大了,成熟了,美麗了。昔日已不再,你也——再不是我的小璿了……

    就這樣重遇了。

    豔熾王朝的七皇子呆滯地凝望著這些天朝思暮想的女子。

    她與他想象中已經截然不同,那個素麵朝天便已打動他心弦的假小子,如今盛裝豔抹美豔不可方物,那個在他懷中流著淚奄奄一息的弱質女流,如今是高高在上進退得宜的貴族千金,那個曾與他有過肌膚之親的親密愛人,如今雖然與他四目相對,眼波卻淡定疏離毫無留戀之意,甚至看到他坐在輪椅上時露出了一絲絲的疑惑與好奇……

    朱承熙癡然地僵坐著,原本滿心的期待化為濃烈的失望。

    難道她真的不記得他?

    樂璿當然不可能再認識他,她已經失去了在騎涼山那一晚的所有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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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門之後,她隻是用一種不鹹不淡禮節性的目光在打量他。

    有點意外,血族的七皇子居然與皇太子一點也不像。

    皇太子朱承泰身材魁梧,國字臉,濃眉大眼方唇,粗獷中不失溫文。

    而這個七皇子相對來說顯得斯文了,他臉型瘦長,眉目清秀,嘴唇薄削,下巴的弧度剛硬而優美,衣著光鮮,配飾考究,舉手投足都盡顯優雅——隻是為什麽會坐在輪椅上呢?

    這時,目光對上了他的眼睛,在他的眼中她看到一束與他的外形不太相稱的強烈而霸道的光芒,心中猛然驚跳,招架不住地轉移了目光,加快了腳步,走到太子的麵前。

    朱承泰此時也迴過了神,向雙方作了介紹,並代為說明弟弟的來意。

    樂璿得體地微笑頷首,“七王爺真是太客氣了,小女子愧不敢當。”

    壓抑著心底強烈的失落,朱承熙迴應道:“郡主初涉豔熾之地便受此大驚,實在是我們的罪過,在下不過是代表皇上與國民向貴客賠罪而已。”提起了舊事卻見她還是一副淡然的神情,朱承熙的臉色更為難看了,勉強把話說完,“……奉上區區薄禮,不成敬意。”揮揮手,示意身後捧著禮品的隨從。

    自她進來便保持了一種緊張而恍惚的複雜心態的蒲劍陽見狀,知道自己避無可避了,硬著頭皮出列,手捧禮物上前,跪下。

    原本正要坐下受禮的樂璿此時突然如遭電擊般站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定那跪在麵前的人。

    果然是——劍陽……哥……哥……

    激動失態的神情沒有逃過正牢牢鎖定她臉龐的血族七皇子的眼睛。朱承熙的心裏浮起疑惑,轉眼又看向蒲劍陽——趙軒,這個跟隨他時日不長卻非常得力的侍從,此刻雙手捧著禮包跪在地上,神情恭謹,眉目低垂。然而就算他身著奴仆的粗衣,姿態卑下,也無法掩蓋其外貌俊俏與風姿瀟灑的本質。說實話,趙軒真的是很容易吸引女孩目光的男子。但蕭樂璿的表現也太奇怪,她的樣子不像是單純地被吸引,倒像是在意外的情境之下突遇久違了的重要之人……

    朱承熙皺起眉頭,試探著開口:“郡主,都是一些調養身子的滋補品和藥物,請笑納。”

    旁人說什麽樂璿充耳未聞,她的注意力隻是放在跪在麵前的俊逸男子身上——劍陽哥哥,為什麽你都不抬起頭來望我一眼呢?

    “郡主!”朱承熙提高了聲音,就快忍無可忍了。

    可是那個他全心在意的女子卻依然不理不睬,隻是癡癡向著一個定點。

    蒲劍陽終於抬起了頭,他已經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樂璿——你失態了!

    接觸到警告的眼神,她才驀然清醒,把頭偏向朱承熙那邊,剛才好像聽到是他在喚她吧……

    可是晚了,朱承熙早已失去了耐性,拂袖撥轉了輪椅。

    “趙軒,禮品放下,我們迴府!”背對著她,怫然地向外而去。

    “七弟!”太子著急地喚著。這個弟弟,脾氣也太大了吧,雖說是木族郡主失禮在先,但他這樣當眾甩袖而去也太不給麵子,畢竟事關外交。

    話說迴來,今天這廳中的氣氛實在透著莫名的詭異,這木族郡主平日裏待人接物大方得體,今天卻居然會傲慢失常地盯著人家俊俏的隨從目不轉睛,也難怪平日一向自視甚高的弟弟會勃然大怒了,他可從來都不曾領受過這樣的輕視與忽略啊。

    “七王爺!”深知自己錯誤的樂璿補救地急切高喊。

    可是朱承熙頭也不迴,毅然決然。一意孤行的眼神中有說不出來的憤恨與陰鷙。

    蒲劍陽慌忙把手中的東西放下,急匆匆地跟上主子,臨走時,無奈地看了樂璿一眼。

    樂璿頹然地跌坐下來,完了,她知道自己搞砸了,得罪了一向反對和談的血族七皇子,不知道會不會給和談之路帶來無端的障礙,說不定還會連累劍陽哥哥……

    原以為自己已經堅定了心誌,百煉成鋼,可是,當再次見到蒲劍陽、見到朝思暮想了一千多個日夜的人,她還是會這麽情難自禁。

    晶瑩的淚珠滾落下來,她陷入深深的自責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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