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華燈開宴牡丹樓,窮碧落公子盡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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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碧輝煌的牡丹樓下,一身血氣的年輕人頭戴兜帽,混跡在人群裏,出現在圍觀的百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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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在樓下不遠處,向上眺望。


    牡丹樓三樓宴會廳裏,張邦昌的身影尚未出現。


    “年哥,你來了!”


    周圍的刺客眼尖,發現了那寡言的年輕人,便擠過人群,過來道:“年哥,方才還在找你。禁衛軍果然將周遭幾裏地的柴火、煤炭、幹草和油脂等引火的東西都收走了,咱們藏下了一部分,又帶進來幾個火折子與爆竹,勉強也可以點火。”


    景年點頭道:“好,將火折子給我一個。——百姓呢?”


    “周圍的百姓隨時可以疏散,樓後麵井水附近也有人在候著。除此外,有兩個兄弟成功混進禁衛軍隊伍裏去;牡丹樓後廚有三個侍女,也是咱們的人喬裝的。”


    “禁衛軍都來了什麽人?”


    “在樓上的有張邦昌親信黃吳生、呂仲聖等人,唐妤還在護衛他們頭兒趕來的路上。”


    “鄭柘呢?”


    “他倒是沒有跟著他們,不知在何處。”


    景年皺眉。卻聽此時樓上呂仲聖站將起來,一身紅袍,金帶墨冠,鬢簪大花一朵,滿麵紅光,在窗前向樓下百姓道:


    “諸位百姓,今日是張相生辰,莫要聒噪!”


    接著清了清嗓子,捋須道:“張相素來愛民如子,今歲值暑旱,生計不易,為體生民疾苦,遂令全城禁衛軍加緊清剿流寇盜賊,以免禍亂民生。然而,如今之東京城,還有一夥賊人盤踞,難以肅清。張相令老夫呂仲聖領東京禁衛軍統領一職,緊要捉拿刺客頭領。五日前,刺客頭領之子已在我等重重網羅下伏法!諸位百姓,今後可更安居無憂矣!”


    景年身旁的刺客們一愣,在百姓的叫好聲裏麵麵相覷。


    隨後,呂仲聖高喝來人,要將刺客賊首之子頭顱示眾。


    百姓們叫好聲愈響,齊刷刷地看向一個地方。


    景年也循著看去,卻見一人現身在人群裏。此人正是鄭柘,一身黑衣,手捧一木匣,得意洋洋地往百姓中一站,接著,將木匣子中蓋著紅布的物件高高舉起,吆喝道:


    “來來來!刺客頭目之子項上人頭,把眼睛都瞪大了,都看個夠!”


    “年哥,鄭柘在那裏!”


    身邊的刺客抻著脖子細細去看,忽然大驚失色,一把抓住景年的臂膊,顫聲道:“等等……年哥,你快看!那是——”


    “怎麽迴事,這是什麽戲法?!”不待他反應,刺客們已然大嘩,在人頭與景年之間反複打量,“年哥這不是好端端地站在這裏,那腦袋是怎麽迴事?”


    景年皺眉看去,雙目驟然縮緊,腦中轟然炸開了鍋。


    ——旁人看不出,可他又怎會看不出?


    那怎是他的頭顱?


    被那鄭柘抓著頭皮高舉著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苦尋不得的辛子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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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張看了無數次的、前些日子還在他麵前嬉笑怒罵的、樂嗬嗬的臉,此時正眉眼輕闔,嘴角帶著微笑,隨著鄭柘的臂膊揮舞,躍動在半空。她幹癟的脖頸上,甚至還有消退成灰黑色的淤血,還有他前幾日幫她換藥時,膏藥貼留在身上的黏痕。


    若非那脖頸斷處已然皺縮幹癟,若非那本該長著快要被暗瘡布滿的身軀的地方空無一物,他幾乎以為,她像是平常一樣,睡得正香。


    她確是睡了,睡在鄭柘的掌心裏,再也不會醒來。


    再不會在據點中上躥下跳,再不會被那八哥追得滿院亂跑,再不會樂顛顛地跑過他眼前,揮動著比人還長的刀,央求他再陪她比試武功。


    她隻是睡了,睡在這燈火璀璨的夜空。


    鄭柘的吆喝還在繼續。


    景年僵在那裏,被起哄的人潮擠來擠去。


    叫好聲愈發沸騰,他被同袍拉出人群,一雙眼仍死死地勾在那顆已幹癟的頭顱上。


    “年哥,別站在那裏,當心!”


    那刺客向兩邊白袍子道:“甭管那廝使的甚麽障眼法,咱們先護著年哥兒!當心他們拿假的算計真的!”


    “沒錯,他們曉得咱們今夜必會埋伏,這鬼把戲,定是想用激將法逼真的二哥現身!”


    “小心,避開人群,那廝過來了!”


    鄭柘高舉人頭,從人群中一步步走過,混入百姓裏的刺客們手足無措,隻得小心退避,護著景年。


    好事的人群擁簇著劊子手經過自己身前,景年望著鄭柘手中麵色平靜的子駿,目眥欲裂。


    為什麽?


    辛子駿為什麽會死在你手裏?


    你到底還要奪走多少人的性命,才能完成你要做的事情?!


    他克製著,隱忍著,想出聲叫住鄭柘,想仔細看一看那究竟是不是子駿,想問他為何殺害了子駿卻還在他苦苦搜尋之時堂而皇之地現身,一次又一次地勸他、瞞他、騙他……


    直到他走遠了,走入混亂的人群中,走進牡丹樓裏,年輕的刺客依然感到周身冰涼,腦中空白一片,恍惚暈眩。


    ……


    “唿……他過去了。年哥,你可千萬別露麵……”


    看著鄭柘消失在樓中,那滿腹疑惑的刺客迴頭,卻發覺方才還在的景年,不知何時,已不見了蹤影。


    “咦……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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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後,牡丹樓上,張邦昌入座。


    眾人把酒言歡,樓下人聲鼎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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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過三巡,幾人互相敬酒。


    坐在張邦昌一側的黃吳生待侍女斟滿琉璃盞,起身向呂仲聖敬道:


    “老呂啊,好久不見,你真是好福氣。歲前一直未得空賀一賀你,誰知便一直拖到了子能生辰,才得閑與你吃酒。”他寒暄起來,“載遠這一離京,若沒了管事的,隻怕東京就要亂——這麽多的禁衛軍可不好管,你可操了不少心呐!”


    “哪裏哪裏,黃兄這樣客氣,叫我老呂如何消受得起?嗬嗬……”呂仲聖也把盞相迎,滿麵春風。


    “噯,你我說什麽見外的話。從前老王一直惦記著這個位置,最後還是你老呂得了去,沒想到這上任還沒半年,便能將城裏的流寇盜賊抓得這樣幹淨。你老呂啊,真是老薑一塊!”


    呂仲聖笑著捋須:“能得大統領青眼,替載遠坐一坐這位置,也算是呂老兒有福氣。隻是真做了這位置,才發現這城裏從前留下來的爛攤子真是不少,東一處西一處的,真管起來,也是費了好大的力氣。”


    黃吳生道:“載遠年輕,小小年紀便能將城內管得這樣熱鬧,已是大功勞。老呂啊,你也要多些耐心,咱們這些老頭兒,便隻管為年輕人鋪路,把自己的事情幹好,便也是大功勞。”


    “不錯,老夫也是如此思想。依老夫看,載遠還需多多曆練。這次大統領調他遠行,我看就很好。年輕人總是心思大,脾氣大,須得多磨礪,才能將這東京管好。”呂仲聖搖搖頭,歎氣道,“你看看,他這一走,城裏的刺客就敢如此猖獗,若不是從前他太過放縱,又怎會屢屢犯禁?老夫不得已用些手段,這城裏一嚴管,便太平多了。”


    “是啊,城裏是太平多了,不過,倒是也沒從前那般熱鬧了。”黃吳生似是無意道,“從前啊,這些老百姓瞧見咱們禁衛軍的人,都是好言好語地待著,今日來時,我卻聽這一路都有罵聲,便不知又是哪一隊卒子欺負了百姓……老呂你可要好好訓一訓他們。”


    呂仲聖哼了一聲:“黃兄多慮了。負責今日晚宴的是禁衛軍城防營的李隊正,此人心思周全,做事利索,不會節外生枝,你放心就是。”


    黃吳生看他不悅,便趕緊打了個哈哈,轉而談起別的來:“是,是。說起來啊,眼前這光景,倒讓我想起來從前蔡相七十大壽那年。那年老王還在,還曾說過要待子能生辰時送他一套大宋最好的山水圖軸作賀禮。唉,可惜了……”


    二人扼腕,呂仲聖歎了口氣,卻恨恨道:


    “唉!可恨這廝不中用。若不是他貪心,又怎會中那刺客的圈套?唉!……從前家妹哭著鬧著要嫁給他,我不允,誰知她竟以絕食相逼,最後嫁了王緞,又如何了?好容易有了人家,誰知竟碰上這樣的事情,大好的年紀,就這麽守了活寡。”


    “話是這麽說,你老呂可沒少給老王的身後事操勞。”


    “唉,他再不中用,畢竟是老夫的妹婿,家妹一人無力操持,老夫便多擔待些。”呂仲聖拍了拍黃吳生的胳膊,示意他靠近些,低聲道,“隻不過,王緞到底死在誰的手裏,老夫至今心存疑慮……黃兄啊,他被刺那日你也在蔡相府中,事發之時,載遠何在?”


    黃吳生訝異:“你懷疑載遠?”


    又道:“是了,朝中如此疑慮的,也不在少數。說是載遠與他不和多年,秘密謀劃,借刀殺人。這說法倒是有鼻子有眼的,可事發當時,載遠就在我身旁,我們一同進屋,一同出屋,一同見了王緞,前後都在一起,自始至終,他也沒有機會與那刺客說上什麽話呀。”


    “哼,那可未必。誰知道他背地後裏幹些甚麽齷齪事?”呂仲聖篤定道,“我問過張載遠府上管家,此人有個離散多年的兄弟,與刺客關係甚大。要我說,誰知道這兄弟是哪裏來的,八成也是張載遠雇來的人,換個名字,暗裏替他做事,假稱是弟弟罷了。”


    “你說載遠的弟弟?我拜訪老張時,曾偶然見過一麵。要說起來,他們二人生得倒還真是不大一樣……”說著,黃吳生忽然擔憂起來,“哎呀,老呂啊,別看這兄弟兩人離散十年,可聽老張說,載遠同他這弟弟可是手足情深呐。你方才示眾的那人……該不會真是他的……”


    “是又如何?”呂仲聖慢條斯理道,“他那弟弟,若是不假,此時應正跟著圖畫院的張待詔雲遊四方,根本不在東京城中。我著人殺的這個,是鄭柘在城裏捉到的刺客。再說了,若這刺客真是他那兄弟……黃老兄,這事要讓大統領知道了,不是更大的功勞了麽?”


    黃吳生正要說什麽,便聽身邊一陣騷亂,原來是方才樓下那漢子鄭柘不顧阻攔,竟提著顆幹癟人頭硬闖進了宴席廳,嚇得兩個膽小的侍女尖叫著躲到了一邊去。他才看了一眼,便匆匆地擋住眼睛,矢口叫道:“哎呀!拿這醃臢物做甚,晦氣、晦氣!”


    坐上首的張邦昌也吃了一嚇,驚愕的目光已落在了人頭上,不待仔細端詳,眉頭已然皺起。呂仲聖隻以為鄭柘那日說嘴,卻沒料到他竟真敢將頭顱提到宴席之上,嚇得也顧不得責罵門口護衛,連忙離席,上前嗬斥:“狗東西,這是什麽阿物,誰讓你拿上來的!衝撞了大統領生辰,當心的腦袋!”


    說著,就要把鄭柘往門外推。


    呂仲聖的舉動悉數落在黃吳生眼裏,因尋思道:這老呂,方才張張揚揚地給樓下百姓看這什麽人頭,還以為是子能授意而為,這樣看來,難道子能還不知情?唉喲,這人頭若真是載遠家中兄弟,子能又向來最為重用載遠……


    黃吳生不禁擔憂起來。


    昔年載遠剛入殿前司時,子能便許諾過保他家人平安富貴,如今若是出了這樣的事,還不知以載遠那性子,迴了京會做出什麽事來。如此琢磨片刻,又在心裏感慨:老呂啊老呂,知你與載遠不和,誰知你一介文人,竟敢做出這樣心狠手辣的事。你做事不留餘地,可載遠追究起來,還不知會不會連累我與旁人!便盤算起來,預備著待宴席結束後,尋個機會將此事提前告知張景弘。


    然而那廂呂仲聖又何嚐不知大統領偏愛載遠?隻見他百般阻撓,生怕張邦昌知曉這顆頭顱姓甚名誰,又阻攔不住身強體壯的鄭柘,隻得慌得臉都白了,眼睜睜看著鄭柘將人頭拍在宴席正中盛著金絲鯉魚的琉璃盤上,怒而大喊:“狗東西,要對大統領做什麽!快來人,將他攔住!”


    見兩邊侍從都不敢拿此人如何,便又叫起來:“唐妤,唐妤呢!”


    鄭柘哪裏聽得見那老兒吵嚷,早已一腳踏上宴席桌子,逼近張邦昌,笑道:“大統領!我來請賞,你給不給?”


    桌子上盤盞被蹬得一抖,看著這來勢洶洶的好漢,張邦昌卻並不避讓,一雙眼將鄭柘打量打量,也笑道:“真是人如其名,你父親鄭勇一生武勇,你也甚是武勇。說罷,你是來討什麽賞的?”


    鄭柘指著呂仲聖,又迴頭,將大拇指往自己身上一拽,歪嘴笑道:“大統領,呂老頭說了,這人頭乃是他給你的生辰賀禮,隻要我帶來了,你就能保我一生榮華富貴。現下我九死一生奉上賀禮,可這老頭小氣不肯認,隻好來向大統領您來領賞。”他掰了掰手指頭,“不過,你也別緊張,我也不要什麽榮華富貴,你叫唐妤配個解藥給我,我迴老家做點買賣生意,娶個漂亮媳婦,再給我五畝地,我就走人,如何?”


    張邦昌不動聲色地向後瞥了一眼,見唐妤已悄無聲息地站在了鄭柘身後,便捋須笑迎:“哦?榮華富貴也好,布衣耕田也罷,你想要什麽,我都能給你。隻是,這是誰人項上人頭,又如何成了賀禮……此事,我須得先聽你們交待清楚,再做論斷。”


    接著,便笑看鄭柘忽如觸電般膝頭一軟,跌落在地。


    他站將起來,看唐妤收起手中兩根細小銀針,迎著鄭柘錯愕惱怒的目光,不疾不徐地吩咐道:“樓下的百姓都在看著,你這樣說話,可不大方便。——唐妤,把他弄到一邊去。”


    又走到呂仲聖跟前,問道:“你這‘生辰賀禮’,是怎麽一迴事?”


    呂仲聖慌忙起身,將鄭柘所言全部否認:


    “大統領明察,此人是張載遠麾下得力幹將,自從張載遠知曉呂老兒接替了他的位置,便處處與我做對,還說什麽遲早要讓大統領見識到他的厲害,這不,留了個死囚在東京橫行霸道,不但在禁衛軍營裏說一不二,還整日濫殺無辜,今日竟拿人頭混入賀禮來恐嚇大統領!此人如此囂張,可見張載遠亦也猖狂無度!”


    黃吳生欲言又止,誰知此時,唐妤卻突然開了口:


    “咦?呂夫子,你不是在做夢吧?滿嘴的張載遠張載遠,他人還在山東呢,是和你親口說了,還是親筆寫了,你從哪裏知道得這樣清楚?”她一隻手押著周身麻痹的鄭柘,調笑道,“前日裏聽你和鄭柘爭吵,你可不是這樣說的,怎麽,難道今日大統領生辰吉日,你高興得過頭了,連在大統領麵前該不該說實話都忘了?”


    呂仲聖一驚:“你!你怎麽——”


    “嗯?我怎麽啦?”唐妤無辜地望著他,“哦……你不會以為,我出手救了田信,就是你們的人了吧?”


    鄭柘跪在地上,一個沒憋住,發出一聲大笑。


    黃吳生恰到好處地提醒道:“那個,老呂啊,方才子能來之前,你不是還說這是什麽命人捉拿的刺客的人頭來著……”


    見黃吳生也來落井下石,呂仲聖氣得吹胡子瞪眼,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坦白道:


    “沒錯,大統領有所不知,此人是刺客頭目李禎義子,更是張載遠之弟!此人雖是禁衛軍張家族人,卻整日混跡於刺客之中,且罔顧倫常,認賊作父,詭計多端,屢屢作惡,於城中百般張狂,皆得包庇,以至常常口出狂言,意欲謀害大統領!我便命鄭柘前去斬下此人頭顱,以免來日釀成禍患。”他指著鄭柘,罵道,“可這人頭,我隻要他向百姓示眾,誰知這廝猖狂至此,竟敢無視教化,仗著有載遠作保,便大搖大擺地拿來威懾大統領!”


    張邦昌不語,轉身看了看盤中人頭,又尋思一下,隻問道:“此人是載遠之弟?此事,你查明沒有?”


    “此事為張載遠府上管家田信所言,定是實話!”


    黃吳生再次恰到好處地提醒道:“老呂啊,你說的這人,可是歲前剛把兩個妹妹與你作妾的那個管家田信?”


    唐妤忍不住笑出聲:“兩個?哎喲,呂夫子,你人逾花甲,精神倒是挺好。”


    呂仲聖臉上紅一陣綠一陣,什麽顏色都有。


    張邦昌並未發笑,隻繼續問:“載遠手足是賊首義子,此事,你也查明沒有?”


    呂仲聖立即道:“千真萬確!這可是田信——”


    唐妤打斷道:“呂夫子,你堂堂禁衛軍的代統領,手握多少信報,不會什麽事都是聽那田信跟你說的吧?”


    呂仲聖臉上白一陣紫一陣,顏色更加豐富了。


    張邦昌再次發問:“我知你對禁衛軍忠心無二,呂仲聖,你可想過擅自將人頭示眾,會讓多少百姓橫生驚懼、夜不安寢?”


    見呂仲聖不答,他踱步過來,麵色不悅:“你與載遠不和已久,我並非不知。但載遠曾為官家平定西北立下戰功,張家一族,俱是忠心耿耿。即便你與他政見不一,又豈能妄下論斷、戕其手足?”他不滿地一拂袖子,“先事慮事,以匡不逮。呂仲聖,此人究竟是什麽來頭,宴後,我自會著人查明。若真是載遠包庇賊人,自然有官家定罪論處;若不是,那今日這顆人頭,究竟是誰濫殺無辜——”


    張邦昌的話音戛然而止,呂仲聖的臉上就隻剩下了慘白。


    黃吳生也恰到好處地閉上了嘴,拿袖子擦拭著額上的汗。


    ——老呂的臉色實在難看,雖不知真相如何,可看眼下的情形,子能是要力保張載遠了。至於那刺客……不管子能信或者不信,至少這呂夫子的仕途,算是玩完了。


    鄭柘還在哈哈大笑,可那呂仲聖卻還心有不甘似的,從懷裏掏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畫紙。


    “大統領,你若不信,便瞧瞧這個!”


    唐妤接過來,展開看,一俊俏年輕人的麵龐躍然紙上。


    “這可是從衙門拿來的通緝令!這上頭寫的畫的,千真萬確,就是張載遠之弟,刺客‘景年’!”他叫嚷著,讓周圍的人都過來看,“你們看看,看看,是不是這個人?是不是?老夫沒有胡說,這顆腦袋,早就上了衙門的通緝榜了!”


    鄭柘掙紮著起身,去看那張畫紙。那紙上比第一次看時多了許多字,透過燭光,大大的“通緝”二字映入眼簾。因心中暗道不好:呂仲聖這廝,竟然將那畫像做了一紙假的通緝令——他是決意要置張家於死地了!


    然而就在此時,一個畫麵閃過腦海,還在琢磨畫像的鄭柘,突然笑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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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畫像的人,是唐妤。


    而唐妤,見過真正的張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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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不其然,唐妤將通緝令慢慢地舉起來,開始同盤中人頭做比對。


    “咦……呂夫子,你真是老了。”她比對了幾迴,遺憾而玩味道,“要是你家的狗咬錯了人,你沒看出來,可怎麽辦?”


    鄭柘心中咯噔一聲。


    辛子駿的樣貌雖與景年相仿,可再相仿,又怎抵得過百般的比較?


    呂仲聖瞪向鄭柘,見他麵色蒼白,額上沁了層冷汗,心中便也咯噔一下:這狗東西,果然有鬼!可,可他分明也查驗過的,這般獨一無二的模樣,難道此人的花招竟這般高明,生生地就騙了他?


    “什麽……好你個鄭柘,你果然是張載遠的好狗!”他指著鄭柘,噴濺而出的唾沫星子在燭光的映照下閃閃發亮,“要你去殺了那刺客賊子,你竟敢欺瞞大統領!你好大的膽子!”


    鄭柘迴過神來,梗著脖子,心一橫,咬牙道:“你放什麽狗屁,爺爺我騙誰了?這人頭千真萬確是那廝的,不信,你現在就把滿城的男人都找出來挨個兒看,有第二個跟這畫的長得像的,我管你叫爹!”


    呂仲聖的胡子又吹了起來:“噫——你你你,花言巧語!你騙得過老夫,可騙不過唐影衛!”


    接著看向唐妤,激動道:“唐影衛,老夫老眼昏花,竟然被他騙了!你且說,此人如何看出不是畫像上那人的?”


    唐妤挑眉瞧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盤中的人頭,笑道:“我隻問你怎麽辦,可沒說不是呀?”


    “什麽?!”呂仲聖又驚,才反應過來被擺了一道,因嘟嘟囔囔,惱道,“鬼精的娘們……還以為你發現了什麽端倪,卻是在這裏逗人!”


    唐妤樂得放聲笑:“瞧你,急什麽呀,我也沒說他殺對了人呀?”


    黃吳生默默地站在門口,扯起袖子擋住臉,不忍心再看呂仲聖的醜態。


    然而就在幾人姿態各異之時,唐妤忽然收了笑容,銳利的目光掃向鄭柘。


    “不過嘛,此人究竟是不是,鄭柘,你應該清楚吧?”


    鄭柘正暗中運氣,試圖活動被毒針麻痹的四肢,聞言抬頭,警惕地看著她:“你什麽意思?”


    唐妤湊近鄭柘,小聲耳語道:


    “若我沒記錯……當年在你身後的這個小家夥,是一雙藍色的眼睛。鄭柘,我說得對嗎?”


    ·


    一股異香盤亙在臉頰上,卻教鄭柘如墜冰窟。


    ·


    張邦昌還在觀察著眼前的一切。


    唐妤輕笑一聲,起身,走向人頭。


    ·


    待鄭柘迴過神來,渾身已結結實實出了一層冷汗。


    ——她要做什麽?


    她是要去查驗頭顱的眼睛?!


    不好!……不行……該死……


    事到如今,他竟沒料到會敗露在那雙眼睛上。一旦被她發覺景年並沒有死去,隻怕今日之後,他就再也無法在東京城裏露麵了!


    可東京是他的家,除了東京,他還有哪裏可去?若事情敗露,他的雙親、兄弟、知交好友,他所擁有的他鄭柘所沒有的一切,都會被唐妤盯上,永無安寧!


    唐妤……唐妤!唐妤!


    他的手腳尚未恢複力氣,毒素還在麻痹他的身體。他掙紮起來,忍著胸口騰起的劇痛,踉踉蹌蹌地向前撲去,卻被一旁的侍衛按住跪倒在地,看著唐妤將手伸向人頭。


    不要……不要……若是沒能瞞天過海,沒能保住景年的性命……


    那樣的話,辛子駿借他的一條命,就徹底白費了!


    ·


    嗖——


    ·


    一聲破空而來的微小唿嘯聲,從遠處飛上了樓頂。


    ·


    “什麽聲音?”


    ·


    唐妤耳朵一動,拎起頭顱的手停將下來。張邦昌等人聞聲,也四處查看。


    黃吳生不曾察覺,疑惑道:“唐姑娘可是聽見了什麽聲音?”


    唐妤不答,警戒起來,靠向窗邊,向外眺望。


    樓下的百姓裏,站著許多白衣人。


    而在人群之外,一處不起眼的巷口,一個頭戴兜帽的人影一閃而過。


    與那人一同消失的,還有一道轉瞬即逝的火光。


    與此同時,樓頂突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


    眾人還在驚疑:“這是什麽動靜?”


    她迴過身來,看向呂仲聖。還未開口,後者立即道:“老夫今日已教禁衛軍將牡丹樓內外都清理幹淨,周遭幾裏柴火煤炭俱已收走,若是擔心樓上進了刺客,隻管喊人便是!”


    唐妤抬手,示意此人閉嘴。


    這一次,響動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清晰——那是紙張燃燒的聲音。


    黃吳生盯著房梁,納悶道:“你們聞見焦糊味了麽?”


    “不好!是樓頂的彩燈!”唐妤突然高聲叫道,旋即護衛在張邦昌身邊,“來人,立即去把樓頂的竹燈彩樓全部卸下來!有人放火!”


    黃吳生嚇了一跳:“放、放火?”


    呂仲聖更是嚇得不輕:“怎麽可能?!老夫已經……”


    話音未落,便又聽嗖嗖幾聲,樓頂上畢剝聲忽然大了,緊接著便傳來竹架子轟然倒塌的聲音。被燒黑的竹架絹燈帶著煙飄落進窗裏,還未待眾人躲避,便聽樓下傳來一陣混亂的尖叫:“救命啊!走水了!灶上走水了!”


    一股濃煙順著樓梯飄進頂樓宴席廳。唐妤心道不妙,立即護住張邦昌要從窗邊逃走。然而此時,一聲爆裂聲猝然炸起,一團火球冒出來,眾人驚叫躲避。呂仲聖口中念叨著救命,率先從樓梯上就要往下跑,誰知又聽樓下傳來一聲爆炸聲響,接著便是一聲慘叫,眾人聽著重物跌落的聲音,嚇得不敢向樓梯靠近。


    鄭柘在濃煙裏咳了幾聲,看著幾人倉皇尋找生路的身影,嗆著笑了起來。


    ·


    好你個張景年,周遭幾裏地的引火物都被沒收了,你竟能想到用放火箭的法子,引燃這座高樓?哈……樓下灶台走水,窗邊丟個爆竹……你這法子還真是笨得要命,可也挺管用。


    他掙紮著站起,看向被唐妤牢牢護衛住的張邦昌,看著預備從房簷上逃生的幾人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向他們走去。


    這是唐妤唯一分神的機會。


    鄭柘費力地抽出懷中藏好多時的短匕,瞄準張邦昌,用盡全力,擲了過去。


    一聲脆響,匕首被唐妤的暗器彈飛出去。影衛迴頭,卻見那匕首尾巴上係一根長繩,借著飛出去的力道,鄭柘將飛匕狠狠一甩,便聽細繩割破風聲,悶哼響起,唐妤險些跪倒在地。


    在晃人眼睛的火光的遮蔽下,那鋒利的薄忍劃傷了她的腳踝。


    這一匕要不了命,但隻要她還在逃命,還在跑跳,那傷口便會逐漸撕扯,直至裂斷腳筋。


    ·


    他氣喘籲籲地站在窗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嘲諷般的笑。


    可在他也毫無防備之時,那影衛在躍下屋簷之前,忍痛迴身,將手一揮,把餘下的兩根銀針也悉數飛進了他的胸膛。


    ·


    ……


    ·


    火焰聲愈發響亮。


    樓頂被燒爆的竹片紛飛而下,樓下的人群發出一聲又一聲驚恐的唿喊。


    一二樓的食客已被疏散出去,三樓的宴席廳被火焰包圍,亮如白晝。


    鄭柘靠著柱子,結實的胸膛起伏著,他喘著粗氣,聽著樓下不斷傳來嘩啦啦潑水的聲音。


    ·


    “快救火!快救火!”


    “往上麵潑!快一點!”


    混亂的叫喊聲裏,人群不住地向燃燒的牡丹樓上潑水,試圖阻斷火焰向四周蔓延的趨勢。


    他靜靜地靠著,靜靜地聽著,靜靜地與那顆被照得溫暖明亮的頭顱對視。


    子駿的表情淡然平和。


    你不怕嗎?他再次在心裏問。


    子駿垂著眼睛,幹枯的嘴唇將恬淡的笑容固定的臉上,似乎在迴答他:


    “若是怕,我怎會來這裏?”


    ·


    他就想起她臨走前那句話來。


    接著,又想起一句自己還未說完的話來。


    ·


    ……


    ·


    鄭柘費力地轉過身,站在窗口,看向最初的火箭飛來的方向。


    果然,就像是心有所感,他看到一個頭戴兜帽的高個子年輕人,站在人群外圍,焦急地搜尋著他的身影。


    下一刻,在看到火光中的鄭柘的那一瞬,那年輕人忽然像是發了瘋一般,拚命地衝進人群,向著那火鳳衝天的牡丹樓奔跑。


    他看著他一把摘下兜帽,看著他終於不再冷著一張臉,看著他險些摔倒在地,直到被同袍攔停在不能繼續靠近的地方。


    他聽到他又一次這樣喊:


    “師兄!!!”


    於是他探出頭去,冰冷僵直的、無法動彈的四肢險些將他的身體送進旁邊的火焰裏:


    “阿年,別過來!”


    “師兄!”


    景年甩開身邊的桎梏,不顧一切地要往樓上衝。


    可火勢蔓延得極快,眨眼間,一二樓已燒成一片火海,樓梯已被呂仲聖踩塌,除了燒得正盛的外牆,沒有任何途徑能上到即將燒塌的三樓。


    鄭柘笑了,仍舊快意非常。


    “阿年,幹得漂亮,你別犯傻!”他朝下麵大喊,“可惜了,你爺爺我還是沒能幫你殺了那幫狗官!”


    “你說什麽?——火勢太大,我聽不清,你快跳下來!”


    “我說——阿年!”他努力放大音量,高聲喊道,“還記得三年前,我跟你說的那句話嗎?”


    ·


    三年前,金明池地牢。


    無法動彈的景年望著苟延殘喘的少隹,悲哀得幾乎無法唿喊出聲。


    那天之前,孔少隹曾在老李讀過的書裏撿到一句話,可惜事發突然,他想了又想,也隻記得半句。


    阿年,有句話說得好,“送君千裏”……下一句是什麽來著?我卻給忘了。


    罷了,下一次再見時,再和你說吧。


    ·


    景年站住腳步,呆呆地望著火海。


    “我那會兒跟你說了個‘送君千裏’,後半句給忘了,誰知今兒卻突然想起來了。——阿年!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前路不好走,我替你先探路,你且送到這裏吧!”


    火苗燒到了孔少隹的身上,在他殘破的衣襟上跳躍,起舞。


    他聽到景年發出一聲絕望的高喊:


    ·


    師兄,師兄!


    ·


    我曾問過你的願望是什麽,你說過的,你說等以後不必再做刺客,你要做全東京最倜儻的風流公子!


    你為兄弟會委曲求全了這麽多年,如今終於解脫了,等你迴來,我們再去桑家瓦子!


    ·


    少隹聽了,愣了許久,踉蹌著,蹣跚著,一步一步地後退著,離開窗欄。


    繼而那火海裏的人影,發出仰天快活的一笑。


    ·


    “阿年,這麽多年,你竟還是沒變!多虧你還記得我的願望,如今我也做了風流公子,不是嗎?哈……還是全東京最風流的公子!”


    “慢著,什麽風流公子,你要做什麽?!”


    景年看著他轉過身去,走入一片赤白。


    看著他在入潮水般吞噬著一切的火焰之中,緩緩舉起雙臂,像是信仰之躍一般,自那燃燒的高樓上,墜入一片火海。


    他聽到他這樣笑道:


    ·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哈哈哈哈……”


    ·


    一聲轟隆巨響,富麗堂皇的牡丹樓,坍塌在火光之中。


    ·


    白衣的刺客們靜靜地佇立在燎人的火風裏,看著那孤身一人,就這樣消失在了紛紛揚揚墜落的白焰裏。


    無人說話,無人嘈雜。


    隻有滿地光影裏,亙久無盡的無聲。


    ·


    政和七年五月廿三日,天幹物燥。


    中書侍郎張邦昌叁拾陸歲生辰之夜,牡丹樓後廚走水,高樓坍圮,毀於大火。


    除一人外,周遭幾裏百姓食客,無一受傷。


    刺客之屬,幾乎傾巢出動,然未歸隊者,僅有二人。


    其一人,張景年。


    另一人,中原兄弟會刺客導師李禎前親傳弟子、東京兄弟會刺客,東京祥符縣人氏,孔少隹。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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