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遊客一朝迴故地,兩春秋京中幾變遷——


    ·


    上迴說到:在鬼門關前死而複生的景年再次與燕青重逢,原來他已昏厥四五日,而梁山義軍部隊早已拔營向北,迂迴繞遠,到了高唐縣,還有十餘日便能迴到梁山。正在緊張辛子駿下落的景年得知她也被好漢們一同搭救,又知苗秀才已在不敵好漢撤出城時被火花寨賊人殺死,一時無言。接著,在景年同燕青談起這一遭經過始末時,東昌府降將張清前來探視,燕青便離開屋子,留下二人相談。


    談話間,兩人一見如故,張清意外得知與景年乃同族兄弟,更加親近。景年也在此間無意得知一場兄長所經曆之故事,一時五味雜陳,精力難以支撐,草草結束了對談……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本迴分解。


    政和六年春,水泊梁山。


    自將東昌府張清、皇甫端招降上山後,山寨英雄百餘眾,便有人提議要以天罡地煞一百零八星為眾好漢排列位次。梁山頭領宋江應允,卻見麾下一百一十人,勢必多出三名好漢,一時不知當劃去何人名姓。


    正發愁之際,義妹宋沅決定退出梁山,隻身重赴江湖,又有兩人緊隨其後,乃是比張清早些上山的景年與辛子駿——原來那景年意欲康複之後迴返東京,辛子駿亦要同往。宋江雖倍感惋惜,卻也因解位次之急而懇謝三人。


    自此,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眾星歸位,占山獨立,替天行道,時人聞之,悉讚英雄。


    又數月,景年接東京張擇端書信一封。擇端要其盡快迴返,否則難以再瞞景弘。張清聞之,撰信一封發往東京,此事方解。


    隨後,景年拜見宋江,欲借梁山兵馬一支,西去汴京。宋江方知此君並非無名草莽,乃是中原兄弟會中俠客,慮及梁山聚義方成,雖知兄弟會鋤強扶弱之美名,仍不免慎重。然經一再懇求,又有宋沅、時遷、燕青等人進言,宋公明知曉此人為梁山立下過汗馬功勞,便允借精兵一隊,以同兄弟會示好維盟。


    政和六年歲末,景年初愈,歸心似箭,因自請退離梁山,攜兵馬出寨。時遷不知何故,執意與之同去,有好事者曰其亦是兄弟會中人,正逢迴京大事,願拋頭露麵,無可厚非,聽之任之耳。


    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正月,景年一行辭別梁山,啟程赴京。


    廿六日,至中牟,沿汴洛驛道西行,近開封府,改道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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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和七年二月初九,晨。


    東京汴梁,宣化門外。


    ·


    一去二年,東京城門布防較當年明顯鬆懈不少。一行兵馬分散入城,往孔飛麾下聽遣。張景年領辛子駿、時遷二人麵見刺客導師李禎。


    李禎已年過半百,鬢發漸霜,然淩厲威嚴不減。兄弟會散後,休養生息一番,導師之體貌卻又比從前健壯不少,景年甚感寬慰,待將辛、時二人安排妥當,便將此行所曆之事悉數相稟。導師聞知青州府與東昌府種種,默然良久,起草刺客密令一封,另委一人至東昌擔任主事,以同火花寨餘部抗衡。


    待二人就會中事務一一定妥,方得暇寒暄。


    一別二載,他似乎比伯父高了,二人同樣站著,他竟比伯父高出一頭。柳直因此感慨,離家還是少年人,歸來卻已近弱冠,他一身牽掛也終於落定,寬慰異常。待到將話快聊得幹淨,他便催景年往家中看看,莫要停留太久。


    但那年輕人卻磨磨蹭蹭地賴在他手邊不肯走,柳直便也被他纏得沒辦法,破天荒地差人出去買了些橋頭夥食,同他一起吃了一餐飯,才將這大孩子打發離去。


    ·


    午前,汴梁城東。


    ·


    眼下自己的身子還不大能隨意跑跳,但自出了據點,景年便把皇甫大夫的叮囑拋在腦後,當下第一腳便攀上院牆,望向了那個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方位。


    張府,他的家。


    晴空之下,他躍過屋脊,穿過行道,翻過矮牆,飛過高低錯落的灌叢,如白鳥之影,掠向那扇朱紅的大門。


    但在即將踏進門檻時,他卻又停下了。


    他在門口晃悠了好幾圈也沒進門,躊躇一會,竟掉頭跑去小路,從安靜無聲的自家後院翻了進去。


    然而才翻進去,後院便響起一聲尖叫:


    “哇啊啊啊——!”


    這聲驚唿在腦後炸起來,將才落地的景年嚇得一個趔趄,轉身一看,又嚇了一跳:這後院裏何時站了個窈窕的小娘子!


    這是誰家娘子?他不認得。該不會是他一時著急,翻到別家院子裏了罷!


    見他迴身,那尖叫的娘子卻忽然住了口,睜著大大的眼睛使勁往他身上看,接著冷不丁地從口中冒出一句:


    “呀!是……是二哥哥!”


    這麽一喊,景年也忽然琢磨過勁來,越瞧她越麵熟。再仔細看看,他也驚叫一聲,原來她不是別人,正是當年盧湛帶過來的學徒小娘子,裴蘅。


    這一下,兩個人都認出對方來,便忍不住對著笑了。


    裴蘅稚氣未脫,模樣出落得柔婉,脾氣倒仍然潑潑辣辣、快言快語,抱著兩個藥罐子便笑他:“二哥哥,許久不見,還真是你!你怎麽像個賊似的,好路不走,卻從這裏進來!”


    “噓!……”景年趕緊豎起手指,往前麵直瞅,“小點聲,等下我便從前頭出去。你怎麽還在這裏?”


    “咦!我怎麽不能在這裏?”裴蘅不解,哼了一聲,“話還沒說兩句,二哥哥便想攆人走!”


    景年見她誤會,趕緊擺擺手:“我哪裏是這個意思!分明是怕你受累,怎麽會想攆你走。兩年前你剛來時,我原以為你不過是臨時照看一下我娘,怎麽兩年過去,他們還讓你還在這兒伺候?”


    裴蘅便道:“是我自個兒要在這裏的。二哥哥走了之後,夫人日夜思念,稍一不慎,風寒見重,我見夫人咳疾頻發,總好不了,便向師父討了幾個好方子,想給夫人揣摩個起效的辦法……哼,倒是二哥哥和弘哥哥,一個個兒地不落家,夫人這病總不好,你們也不聞不問的——還要攆人走,哼,我方才就該把你給攆出去!”


    景年趕緊賠笑:“小蘅娘子訓斥得有理!是我們兄弟疏忽了。”又起了逗她的心思,“不過,你這原先還喊‘小叔叔’的,怎麽現在改了口,喊起哥哥來了?”


    裴蘅眉毛一豎,提起裙子便狠狠踩了他一腳:“哼,我願喊甚麽就喊甚麽,你想聽‘小叔叔’,我以後便管人家叫哥哥,管你喊叔叔,看不把你喊成笑話,教外頭的人聽去,笑掉大牙!”


    “哎喲!”景年跳著腳,齜牙咧嘴,“好你個小祖宗,都說醫者仁心,你卻如此心狠手辣!嘶……我是信了,瞧你這樣,怕真能將我倆趕出張府!”


    裴蘅得意一陣,又拉著他問:“二哥哥,我不和你鬧了。你這兩年去了哪裏?我師父還說呢,你也不來個信,他天天聽人擔心你,聽都快聽膩了!”


    “我遊曆江湖去了,”景年笑,“走得太遠,寫了信也傳不迴來。”


    “原來如此……江湖是哪兒的湖?”裴蘅似懂非懂。


    “是有許多人的湖。”


    “許多人?比桑家瓦子裏的人還多嗎?”


    “倒也沒有那裏多……不過熱鬧起來,卻比瓦子熱鬧得多多了。”景年認真尋思一番,目光對上那雙好奇的眼睛,旋即遊移開去,“——小蘅,你且先忙著,我得去見我娘了。對了,煩你替我向盧大夫問聲好,我改日再登門拜訪!”


    “好。哎……等等!我師父最近忙得很,你記得過陣子再來——”


    聲音追著景年遠去,可那年輕人哪裏還顧得上聽旁的甚麽話,早已一頭紮進通往家人住處的小路上了。


    ·


    院子裏草木茂盛,從前堆在屋後的花盆也被下人拾掇出來,種了些名貴的花草盆景,間架在後花園的亭廊裏。


    這遊子匆匆如一陣風,一刻不停地與爹娘見了麵。一時間,張府內響起一陣驚喜的騷動。


    娘親仍是兩年前那般模樣,爹爹卻老了些,頭發也有些稀疏了。但人逢喜事精神爽,景年忽然返家,老張大人發出成串暢快的笑,與夫人一起坐在兒子身邊,直要他講講這兩年學畫的故事。


    景年這才知曉,原來擇端先生為確保自己在外遊曆不致受阻,竟替他向自己父母兄弟打了個“潛心學畫一年”的幌子——難怪歲前先生如此著急地要他迴來——他便順水推舟,將與苗秀才博弈的事情隨口編作幾個新故事,將爹娘哄得有模有樣,總算是蒙混過關,還落得老爹一陣欣慰。


    ·


    離開雙親屋子,這做賊心虛的在院子裏猶豫許久,還是硬著頭皮往大哥住處去了。


    屋中無人,景弘大概還在外麵忙著。


    景年便大膽起來,大搖大擺地進門去,卻見案幾上雜亂無章,像是大哥沒來得及收拾便匆匆出去了似的。那案幾一角倒用筆山仔仔細細地壓著一隻幹淨信箋,平整漂亮,與亂糟糟的擺設格格不入,他便伸手拈起來,左右看看無人,拆開了信封,打算一窺大哥桌上藏著的秘密。


    但拆紙出來,裏頭信上的字跡甚是眼熟——等等,這不就是他當年悄悄壓在大哥燭台下麵的那封麽?


    時隔兩年,這封信雖舊了些,卻仍顯平整,隻折痕處毛毛躁躁,已被磨得一碰就要斷裂;展開再看,那兩頁信紙一角皆有個微微發黃的圓印子,仔細瞧瞧,倒像是誰的拇指來來迴迴摁出來的汗漬。


    這些痕跡,是怎麽留下來的?


    景年將拇指壓在指印上,心中一動。


    他抬頭看向案幾,眼前忽然浮現出景弘的身影。


    他看到景弘沉默地迴了屋,發現了信,點著燭火,看了整整一宿。


    看到景弘將信折起塞入懷中,不論公差還是巡城,每有休憩,便常常取看,將它拆了又折、折了又拆,時間一久,紙張無虞,折縫處卻快累破了。


    他便看見大哥找人要了個好的信封,將它裝在裏頭,每日都要隔著信封瞧上一會,再將它平平整整地壓在筆山底下,繼續忙著總也忙不完的軍情民務……


    景年沉默著收迴目光,景弘的虛影便消失了。


    他的目光掃在一列列字跡上。


    這封信寫得並不好,從前他惹大哥發火,徹夜難眠,在信裏顛三倒四地道了幾迴歉,寫了好些中聽的話,卻又在後頭將自己執拗不改的心思囉嗦贅述,現在一看,他隻覺得滿紙的倉促教人心煩。


    可在大哥眼裏呢?


    他忽而極為後悔:倘若他這兩年間能再寫一封信迴來,哪怕學著清哥的樣子杜撰一通,想來大哥這不善言辭的,也不會拿著這麽兩張紙翻來覆去地瞧,瞧到紙都快爛了,還不肯扔……


    ……


    好哥哥,我的好哥哥,清哥是真說對了。


    我不肯向你低頭,你也不肯向我示好,千般的心思,全在藏著掖著……


    原來縱是十年不曾相見,咱們兩個倔起來,卻也還是同一副模樣啊。


    ·


    他無聲地收拾好案幾,悄悄地退出了屋門。


    ·


    未時,外城西,孔宅舊址附近。


    ·


    在附近找了幾圈,從前他為師兄立的那個衣冠塚如何找也找不到了,孔家那坍圮的院子也已不知被誰人買走翻新,四麵圍牆高高,瞧著是近年新砌的,大約這院子在他走後不久便易了主。


    景年心中不是個滋味,便歎了口氣,起身要走。


    他攀上附近院牆,又不甘心地迴頭看了一眼。誰知站得高了,這一眼反倒教他瞧見那院子當中孤零零地立著個長滿雜草的土堆,旁邊還插著快爛汙發黴的破木板,定睛一看,卻正是自己立的那方衣冠塚!


    ——奇了!


    這買院子的又不知這墳裏埋著的是衣裳還是人,怎麽竟連墳包也不推平,卻也不怕晦氣!


    他大感不解,卻也知物是人非,想管也管不得,便深深看了幾眼那被人圈起的衣冠塚,打道迴城,奔下一處去了。


    未時二刻,城南,畫學近遭。


    近幾日正逢休沐迴來,畫學裏的學生們收不住心,這會趁著天氣晴朗,三三兩兩地聚在畫學大門一旁,對著一棵斜伸出枝條來的枯柿子樹指指點點。再細看,那風雅人士中立著個薄瘦薄瘦眉清目秀的男子,手裏正從被壓彎的老幹上掰折下一枝彤紅的柿子,好似得了名貴文玩一般,寶貝似的摟在自己懷中。


    景年遠遠地將這群人瞧在眼裏,老早便從裏頭尋見了想見的身影,心中暗道:兩年不見,他這好友卻比從前願意出來走動了。再打量幾眼那抱著柿子的,又兀自感慨:甫成兄真不愧是宗室出身,清瘦至此,站在一群仙風雅士裏仍貴氣得如同金砂擲雪、紅柿染霜,果真是皇親國戚,氣度不凡。便將衣冠悄整,提腳起來,忐忑著往那兒走。


    那身著白地碎金花袍的畫師正捧著柿子嗅,偶然抬眸往人群外瞅了一眼,仍與同窗們笑著說話。


    但下一刻,那枝柿子倏然落地,畫師再度抬頭,睜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盯著對側街邊某處,引得一幹同窗也紛紛迴頭,繼而陸陸續續發出一聲聲驚訝的唿喊:


    “呀!年生!”


    “張生!”“是張生!張生迴來了!”


    人群立即散開來迎接他,趙甫成卻仍抬著已沒有東西的手,在人來人往的間隙裏呆呆地望著同樣朝這裏望的年輕人,嘴唇翕動幾下,忽地踉蹌著轉身,跌跌撞撞地閃入大門,消失在一群雀躍的同窗身後。


    那年輕人穿過人群,在眾人簇擁之下撿起地上的柿子,寒暄幾句便匆匆進了大院,三轉兩轉,駐足在一扇熟悉卻緊閉的門前。


    他叩門,聽聲音沉悶,便知是有人拿身子抵在裏頭,不肯開門。


    “甫成兄,”景年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開口,“我迴來了,一別兩年,你還好麽?”


    門後沒有動靜。


    “甫成兄?”他心中有些沒底,又拍了拍門,低聲道,“好甫成兄,我知道你心裏不痛快,我是來負荊請罪的,你可願聽我賠禮道歉麽?”


    門裏的影子動了一動,轉了個身。


    “甫——”


    “此去去天青水碧,”門後之人淡淡開口,打斷他的聒噪,“好風何曾吹汴京?”


    景年一愣,無端端地吟詩做甚麽?莫非是要以詩文設局,刁難他一番?


    便撓起頭來,斟酌半晌,對答道:


    “——行遲遲山窮水盡,戎馬不忘迴頭西。”


    甫成沉默良久,又道:


    “問君子前程高闊,又何必春來訪普?”


    此言一出,景年聽著好友口風鬆動,趕忙再對:


    “——答知己近鄉情怯,浪蕩子敢立程門。”


    吱呀一聲,門開了。


    趙甫成立於門內,清瘦的臉上嵌著一雙怨懟的眼。


    景年大喜過望,剛要開口,卻聽好友已冷冷道:“知己?虹橋看雪,千金一諾,這可是你親口說過的話。可如今你失約兩載,便不再是我的知己。你迴去罷!”


    年輕人心中暗暗叫苦,不敢和這生氣的開玩笑,卻也不敢真走,便眼珠一轉,叉手拜道:“失約之責,景年從未敢忘。不過既然甫成兄已無知己,便當在下今日與君初識,也幸得此一去虎口還生,冒險留了一條賤命,從今往後,除非死無葬身之所,否則,絕不敢辜負半分君我之情誼!”


    這話把趙甫成唬得一愣一愣,剛要反問些甚麽,便見那恭恭敬敬的手中托了封血跡斑斑的信,上頭明晃晃地書著個眼熟的“柳”字,再瞥了眼這廝的手,才見其上傷痕累累,不禁驚得脫口而出:“景年兄弟!你這是……你這趟出去,莫不是碰上甚麽要命的事了!”


    景年抬起身來,笑道:“不過是打了兩場架罷了。好甫成兄,你隻說肯不肯原諒我罷!”


    甫成卻又冷了聲:“你油嘴滑舌之輩,花招忒多,我說不說、原不原諒,還不是要被你耍得團團轉?”


    年輕人便瑟縮脖子,眨巴眨巴眼,佯作委屈:“那便是不肯原諒我這半道的兄弟了?”


    那畫師拎起一支筆便敲過來:“便說你慣會花言巧語!”


    景年嬉皮笑臉地躲開去,像從前似的同他繞著桌子椅子打鬧一陣,好容易歇下來,趕緊笑著擋住攻勢:“好了好了!別再打了。我迴來擔心了一路,見甫成兄氣色尚好,心裏踏實多了。不知甫成兄近來如何,可還有甚麽人來為難過你?”


    甫成也停下來,靠在桌邊:“倒沒有甚麽當官的再來找我,隻是前陣子正道先生警醒過我,說這一二年裏不可再露才——哎!方才忘了告訴你,先生這會也在這裏呢。至於其他的,有獨姑娘、霸掌櫃和小張大人在,我一切安好。”


    “我兄長……”景年在意起來,“那夜你來幫我解圍,他那般惱火,日後卻不曾刁難你?我還以為他會……”


    “哎呀,原也是我不好,仗著自己的身份,說的話教人傷心。”甫成小聲道,“我後來多往你府上跑了幾趟,起先小張大人還關了門不肯見我,後來磨得久了,大約也拿我沒了辦法,便又同從前一樣關照著了。”


    景年鬆了口氣:“唿……幸好幸好。不過,你是宗室公子,他本不該教你這樣折騰……”


    “別老拿這事掛在嘴上,宗室中人,便不用講禮了麽?”


    “這倒是。但於情於理,也不該你來迴跑動,你身子不好,那陣子正是天寒地凍,萬一再染了病,豈不是又要折騰個沒完沒了了?”


    “這個不用擔心,禁衛軍的盧湛大夫一直替我調理著呢。”甫成笑道,“他歲前本又說要見我,幸有小張大人知我怕生,便一直沒讓他來,仍是將我病況寫給他,他想法子開藥——我這拖拖遝遝的身子,可真沒少辛苦盧大夫。”


    “他醫術精湛,為人謙和溫良,又同我兄長知交多年,”景年也笑,“你倒可以見見他。”


    “聽說他高潔如鶴,我也動過這心思的,”甫成搖首歎氣,“可這陣子,隻怕他沒空呢。方才正道先生來時與我說了,盧大夫恩師臥病在床,隻怕情況不大好。他是關門弟子,自然要同師兄師姐一起輪流陪護,這陣子忙得,早把醫館都交給學徒打理了……”


    景年道:“原來是這樣。”


    甫成黯然:“他的師父,錢乙老先生,曾救我好幾迴性命。我幼時常常生病,一病就高燒不退,許多人都束手無策,可他一來,我便好得極快……唉,可惜了,便是治病救人的神醫也有生老病死,這世間生死之事,還真是一點徘徊的餘地都沒有……”


    聽他說這些,景年雖也感慨萬千,卻仍不禁有些新奇。錢老先生是出名的皇家醫師,從前盧大夫也時常談起,說師父擅治小兒疾病,他也跟著學了許多診療幼兒的醫術。便忍不住問起來:“老神醫也曾診治過甫成兄?”


    “是,他將我從小診治到十七八歲——小時候,官家聽聞我體弱多病,專門派了來的。”


    景年咋舌:“便是我曉得你是甚麽宗室子、五世孫的,聽你一口一個官家地喊著,也實在教人稀罕。”


    甫成忽地起了玩心:“大宋臣民都要喊這麽一聲官家,這便覺得稀罕,那若你知道我本是該叫官家作哥哥的,還不把你這當賊的嚇死?”


    那刺客被猛地噎了一句,尷尬道:“——好個甫成兄,你也是越發不饒人了!”


    畫師扳下一城,神氣起來:“你先惹事,怪不著我!”


    “好好,左右是我有錯在先,甫成兄便嘴下留情,且放我一馬,別再說甚麽賊不賊的事了——我陪你畫畫去!”那心虛的趕緊抱拳拱手,生怕好友再生起氣來,“君子重諾,我猶記得甫成兄當年說要虹橋賞雪,為的是找個意象好比試畫技。眼下我失了前半句的約,這後半句卻能好好比上一番了,如何?”


    “看出你是個閑人來了,”甫成雖仍在嗆他,手上卻拾掇起書桌和畫紙來,“好容易迴來了,不多陪陪爹娘,在我這裏磨蹭甚麽!”


    “我早見了爹娘,那會大哥還沒迴來,我待晚上迴去再見他。”


    “咦?”甫成訝異,“那你可等不著他了!”


    景年一愣:“什麽意思?”


    “你不知道麽?小張大人自打過了元夕便被調往京外,說是要打仗還是甚麽旁的事情……我也不曉得,反正走得著急,還不知什麽時候才能迴來呢。”那畫師皺眉,“幸好你提到這事,我還要告訴你呢。現下京中有個叫呂仲聖的人臨時接了禁衛軍的事務,好像也同張邦昌大人關係匪淺。我從沒聽說過此人,本想教你迴來時當心些呢。”


    “呂仲聖?我也不曾聽說過……”那刺客警惕起來,“你可知我兄長被調去了哪裏?”


    甫成尋思一會,搖搖頭:“我也記不大清了,大約是山東一帶?這事正道先生知曉詳情,是他要我提醒你的。”


    “好,”景年無心再同他玩笑,神情也嚴肅起來,“我明白了,等下我便去找他。”


    ——沒想到大哥竟被調出京中了,可大哥乃是五品武官,他怎麽沒聽說山東一帶出了甚麽天大的事,竟能教樞密院那幫老家夥調動堂堂東京禁衛軍統領?……


    心中一想,他的心思便亂了,愈想愈著急,起身便要去尋擇端。甫成也跟著他一並下了樓,但此時已天色稍晚,擇端先生早已離開了。二人便盤算著明日一起去拜訪,好厘清京中變化。


    二人出了學舍,見街上人流尚且不多,景年便要去往南邊再見見伯父。甫成曉得他還有要事在身,氣也消得差不多了,便也不阻攔,隻是在好友即將離開畫學大門之時喚停了他急匆匆的腳步:


    “景年兄弟!”


    那白袍的年輕人才邁一隻腳出門,又迴過頭去。


    “你才迴來,莫要著急。你去這兩年,京中變化不少,明日咱們去見擇端先生,在此之前……在此之前,你可勿要再像闖蕩時一樣,惹出甚麽血光之災了!”


    “我知道了,你放心罷。”他鄭重地點點頭,語氣篤定,“隻此一次,從今往後,不會再有了。”


    語畢,刺客拱手道別,百步一迴首,終是遁入人群,匆匆向南。


    趙甫成站在南大街悠然閑散的人群中,凝望許久,才如一片輕羽般飄迴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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