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懸壺仁心妙手,名門白鶴義堪湛盧——


    ·


    上迴說到:景年隨伯父從禁衛軍金明池地牢逃出生天,一路輾轉返迴家中。他的兄長、東京城禁衛軍統領張景弘則正在與母親詢問他的去向,很快便發現了身後受傷狼狽的弟弟。兄弟二人因此對峙,景弘惱怒非常,與景年口角一番拔刀相向,又以七步相逼壓其氣焰,最終強忍怒火,處以禁閉之罰,自己則率軍巡城,前往金明池地牢聽命。張府內,隻留下景弘之好友、百鶴堂醫師盧湛,決心看護景年。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本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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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送好友離去,盧湛看向仍舊執拗不肯動的景年,出聲攔下兩個蠻力相拽的家丁:“鬆開!你家主人便教你等如此拉扯二公子的麽?”


    那兩個不敢冒犯這敢嗆小張大人的,又覺出失禮,便乖乖放開,往後退了幾步。


    “年前才來送過一次名帖,這才幾日,二公子在哪裏傷成了這樣?”盧大夫話音先一步上前來,上上下下地瞧著他臉上身上,“且隨我來,方才在院外遠遠一見,你氣息不穩,傷勢不輕,我為你仔細號一號脈,你好早早歇息。”


    溫和勸慰充盈耳畔,景年望著門外,不為所動。


    “怎麽?”盧大夫沒請動,便又迴身看。


    “我要出去……”他遲鈍著作出應答,搖頭呢喃,“他們……他們還在外頭……我不能教他們再為我……白白葬送性命……”


    兩家丁立即上前,怕他要抗命。


    盧湛揮了揮手,示意二人不必緊張。


    “二十六個……已經有二十六個冤魂……如今多了師兄,又不知還要折多少人……他們……他們還不知道城門全封了……”他的唿吸還未平穩,便又急促起來,“不行……我必須去找他們!”


    “什麽二十六個?”盧湛不明就裏,“還有別的傷者?在哪?我也去看看!”


    景年搖頭,隻是趁家丁不備之時邁步猛跑,盧湛迴避不及,被錯肩一撞,但見張家二公子不顧兩個家丁高聲阻攔,從大門口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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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忘了身上還有被毆打多次留下的內傷,忘了被打斷的肋骨,忘記左臉上新浮的腫。


    隻有胸前那枚掛墜還在顫動。


    自東向西又向南,景年從張府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向依舊熱鬧的樊樓一帶,又在不遠處城門封門與百姓的驚唿聲中一頭紮進一條毫不起眼的小巷,砰地一聲撞開虛掩的大門,跌進原先的刺客據點院內。


    他呲牙咧嘴地從地上爬起,忍住腰身上的陣陣疼痛,氣喘籲籲地環視四周,看著熟悉的據點裏早已空無一人。


    走廊裏的一扇門虛掩著,他費力爬起身,推門而入。


    這裏是伯父從前議事的地方。八個月前,他便是坐在這裏獲知了自己本姓,也是在這裏與伯父和師兄匆匆定下了迴府之後的計劃。


    ——案幾上好似放著甚麽東西。


    上前查看,原來是一塊刻好沒多久的劃痕,正是兄弟會裏用以報信的秘密符號。


    景年摩挲著刻痕,仔細讀了,才暗暗鬆口氣:他們已提前撤離據點了。


    若非李姐、小白等人及時傳信,還不知他這一迴又要害死多少人……


    他鬆開劃痕,一瘸一拐地往迴走。


    雖然兄弟們並沒能及時留下來撤去何方的消息,但他們至少已在撤退的中途,而接下來希望的,便是他們能夠順利繞開守城禁衛軍的魔爪了。


    走過屋內的幾把椅子,門外便是來時的走廊。


    景年眼前再度浮現起師兄拋著銅錢邀他去桑家瓦子的身影,他甩了甩頭,把少隹的身影從眼前驅趕掉,又輕輕撫摸著自己曾坐過的椅背,拍了拍老舊的木頭,像是在拍甚麽人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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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在這裏等候,不要聒噪。”


    盧大夫的聲音在外頭響起,與此同時,那鶴氅白衣的醫師已輕手輕腳地踏進了院子。


    “你跑到這裏來了,這是甚麽地方?”


    醫師打量著身邊這個遍布生活痕跡的處所。


    景年把目光從椅子上挪開,搖了搖頭:


    “沒什麽,我這便迴去……”


    “還能走麽?”盧湛深感擔憂,“像你這樣帶著一身傷奔波的,輕則落下殘疾,重則一命嗚唿。你雖還能站,怕也是極限了罷。”


    景年勉強地笑了一笑,接著便感到腹內肋側一陣鑽心刺骨,好像方才一跑,內髒全都顛倒了一遍。本就叫獄卒一拳打斷了肋骨,再加一番周折,此刻忽然注意起傷處,諸多痛苦便一齊翻湧上來了。


    “二公子,你與載遠都是異族體魄,可你在醫者麵前這樣糟踐自己,我要惱了。”盧湛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景年,“行醫多年,自暴自棄之人最為難治,我既要看護你,你也應自己留心幾分,於你於我都有益處。”


    盧大夫說得無情,手上卻輕輕柔柔,處處顧及身上尚未看見的傷口,仿佛一雙眼早已穿透了衣裳,將他周身患處皆看了個一清二楚。


    “抱歉,大夫……”景年難受得緊,強忍著肋側生疼,一口氣又抖又虛,隻得把身子撐在盧湛扶過來的胳膊上,拖著已達極限的腿腳向外走,“我與大哥給你添麻煩了……”


    “醫治傷者乃我本職,二公子不必顧慮。載遠麽,他氣性太大,不知惹了我多少次。今日更甚,竟敢在醫者麵前對傷患動手……我日後可要好好地找他麻煩。”


    景年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話,卻礙於疼痛難止,實在不可言語,二人便一路少言,跟著過來的兩三個家丁一起打道迴府。


    ·


    子時,城東張府。


    ·


    遠遠地望見門口靠牆坐著個豆蔻小娘子,盧湛便曉得是他醫館百鶴堂的雙徒之一——名喚裴蘅的那個——見他遲遲不迴,便如約找他來了。


    “師父!”小娘子一見師父與一群人一起近了大門,又攙扶著個狼狽的傷員,趕緊站起來,抱著師父大大的藥箱就跑來,“哥哥怕師父又迷路,教我按地方來找,誰知道師父又跑出去了!”


    她一把接過景年低垂的另一邊身子,與師父一起攙他:“咿呀……好沉好臭……”


    “小蘅,去要一間幹淨屋子。”盧湛引著景年邁進大門,“藥箱擱在門口,我有用。”


    裴蘅便脆脆應下,與張府的仆役一陣忙活,將師父帶迴來的傷員送上平整幹淨的床榻。


    眾人七手八腳將張景年抬上床去,待他心神安定些,在一邊忙活的盧大夫才命徒兒關上門,隔絕打擾,又將掛著鵲針的大氅脫下,給衣裳打了個攀膊,便坐到榻旁椅子上,去為他號脈。


    “大夫……”


    “別說話。”


    盧湛沉默不語,麵上神情愈發嚴肅,好一會才鬆開,招唿徒兒:“來,你將他衣衫脫去,隻露赤膊。”


    景年嚇了一跳,看那小娘子二話不說挽著袖子就跑過來,急忙抬手阻擋,死活不肯:“大夫!她尚未嫁人,豈能隨意做這活計!”


    “不必擔憂,”盧大夫已將一盆清水與藥箱裏的紗布端了過來,“醫者眼中無麵目,隻有患處與骨血。小蘅,動作輕些。”


    景年尋思也是此理,沒再阻撓。


    隻是裴蘅動作雖放輕,畢竟還是年歲小些,又不知他挨了什麽樣的打,不時扯動衣裳,便會惹得他一陣倒吸冷氣。


    待她好容易將全部上衣掀開、塞在一邊,饒是一向從容的盧大夫也不禁愣了起來,一團紗布險些從指尖掉落下去。


    眼前的赤膊少年渾身幹涸血跡,仿佛掉進過血池子,隻有被硬邦邦的沾血黑衣磨蹭掉的地方,還能看得出膚色來——隻是那身上哪裏還找得出一處好的地方!且不提抹額鬆開時已被膿水黏住頭皮,從腰到胸口,大大小小淤青淤紫相切相疊,肩上還有兩處擦痕;大臂、手腕處也有幾圈勒出來的繩傷,傷口均已發紅發腫。再仔細看看,好似患處裏還進了水,看得裴蘅在一旁直皺眉,不住地瞧師父的臉色。


    盧湛大略了解內外傷分布,伸手去碰他肋側一塊極為不顯眼的凹陷,景年立即攥拳猛抽了口氣,麵上肌肉不住地痙攣,甚是猙獰。


    “斷了根肋骨。”大夫收手,眉頭已皺緊了,“方才一跑怕已加重傷情,好在斷骨未曾脫落,也未有穿刺之狀,還算好救。二公子方才沒覺出這裏疼痛?”


    “忍了許久,不知該先痛哪個了……”


    “向來能忍耐者出自英武,你如此心強,實不尋常。”盧湛訝異,又捏了捏髒衣物上凝固硬結的血跡,“載遠隻說你是畫學生,可你如此打扮實在不像尋常文人。莫非二公子也習武?”


    言語間,裴蘅已把潔淨紗布浸水遞給師父,盧大夫便輕車熟路地擦拭起手下的血汙來。


    景年避而不答,皺眉忍痛。


    “凝固血層太厚,裏麵粘著稻草絲和穢物。腰腹上淤青有十六處,皆為外力擊打所致……”大夫一麵擦一麵搖頭,命徒兒去拿藥膏來,“這力度怎會和那些囚犯挨得一樣……二公子,這傷究竟是怎麽來的?”


    景年眼神閃躲,不欲多言。


    盧湛便歎道:“我與載遠交情已久,你可信我。你身上傷處累累,怕要用剛硬狠辣力道才打得出……這等兇殘手勁,二公子可與禁衛軍金明池大牢卒子交過手?”


    少年一驚,警惕道:“此話怎講?”


    “禁衛軍地牢性命垂危之囚,大多由我秘密收治。”盧大夫動作不停,“每迴載遠派手下來尋我,我便要收診一二個奄奄一息的犯人,都是被卒子教訓過的,身上傷勢之重,與你極為相仿。”


    “原來盧大夫便是那些卒子嘴裏的‘妙手’……”


    “是我。”他幾已擦淨景年身上血汙,把徒兒準備的藥膏取來,又道,“看來盧某猜對了,二公子是在地牢受的傷罷。”


    “大夫想問什麽?”


    “沒什麽,看病救人,總得明白傷之根源。方才載遠請黃吳生來我醫館索物,我見他們要的東西不甚尋常,知是遇上了案子,便才有此一訪,誰知便撞見這樣光景。”盧湛並不看景年戒備萬分的神情,徑自道,“既然二公子是在地牢負了傷,載遠又從不會無故暴怒……我想,能教他如此震怒之事恐怕隻有一個……”


    ·


    他看著他頸間滑落一旁的鏽銅鷹喙掛墜,抬眼道:


    “他的手足,是名刺客。”


    ·


    景年與他對視,不敢眨眼。


    “——大夫自哪裏聽的玩笑話……刺客之流,怎會在禁衛軍統領眼下安然無事……”


    “說來羞愧,是田管家醉酒抓藥時同我說漏了嘴。”盧湛悠然道,“聽聞載遠為此險些將他右腿打斷,想來也不會有他人再知曉了。”


    景年吸氣閉目,沒再否認,聽憑處置。


    盧大夫笑了一聲:“二公子放心,我無意報官。盧某雖與禁衛軍有些來往,但既為醫者,隻以懸壺濟世為己任,不會去管旁人私事。誠如正道先生所言,江湖之大,不懂規矩可不行。”


    少年一聽,又重新睜開雙眼:“大夫認識擇端先生?”


    “不僅認得,他還與載遠一同托付了個學生給我呢。”盧大夫打開了藥膏罐子。


    擇端先生的名字如同一道符咒,教這警惕的忽然卸下許多防備來——先生是向著刺客兄弟會的,與他相熟的江湖勢力,多半可信。


    景年踏實了些,便問:“那學生可是姓趙?”


    “唔……是,一個自稱甫成的畫學生。”


    盧湛已帶著徒弟為他敷起藥來,少年郎這才有心思察覺身上輕了熱了許多,不再似方才那般沉冰如鐵。


    “說來此人頗怪,載遠頭一迴向我提起他時,我便要上門號脈,可那孩子卻抵死不肯我去,也不肯來。我沒奈何,隻好令他詳錄病症,不可隱瞞,又在師父留下的病例中找到個病症近似的,參謀著抓了藥,這才勉強算治上了。”大夫閑侃道。


    “那人是我同窗好友,”景年鬆了口氣,也有了些空閑心思,“他並非故意與大夫相抗,確是有些怪脾氣……大概是長年畫畫,怕見生人罷。”


    “如此倒是無妨。隻怕他總不肯給我仔細看病,若是稍有疏忽意外,我豈不是造孽?”盧大夫搖頭,“即便古人言,諱疾忌醫、後果自負,我也少不得要難過的。”


    景年笑道:“那我日後有空便勸他。”又躊躇好奇,“盧大夫,你既是江湖醫者,為何會與我兄長相熟?”


    盧湛將消腫化瘀的藥膏輕輕塗抹在他左臉:“湊巧罷了。我昔日助他,他替我解圍,在人前力揚我醫堂信義,一來二去,便熟識了。”


    少年偏過臉去,方便他上藥。


    “信義……大夫的信義是什麽?”


    “天下之人,人皆得醫。”


    “醫十人百人尚有餘力,可醫天下人,不苦麽?”


    “為醫之道,樂在其中。”盧湛按住他的腦袋,他又在頭發裏瞧見一處細小的劃痕。


    聞著濃鬱的藥膏味,忍著腦袋上陣陣針刺般的疼,景年緩了片刻,追問道:“且不說苦與樂,天下之大,蒼生之眾,大夫一人,怎麽救得過來?”


    “能救得,自然要救。隻是跋山涉水四方行醫,難免分身乏術,便救一人,算一人。”


    “大夫可也想過,倘若蒼生卻不需你跋山涉水,亦難體察大夫用心良苦,大夫也願意麽?”


    “我不圖名利,隻為初心。寒窗苦讀十載,若要求虛名,早也棄了手中針、櫃中藥、心中善。”盧大夫按了一按景年頭上傷口,將髒水擠壓出去,引得他一陣吸氣,“忍一下,你身上創口處處沾了水,我得處理幹淨。”


    “沒關係,大夫隻管治,我可以忍。”景年掐住自己胳膊,“——大夫方才所言,即便路有不解、相阻、誣害者,也不後悔?”


    “如你所說,這般難過之時實在不少。可自杳杳蒼黃一路走來,我見慣生老病死、雨雪飛霜,初心難改……”盧大夫似是忽然迴想到從前的什麽事,手上停頓一下,又立即忙活起來,“或許旁人難懂,我懸壺無名,隻為於眾生之中尋得救苦濟世之道。即便道阻且長,一想及未來數十載光景裏,還有數不盡的百姓會在病痛之時翹首以盼,會在病愈那日重露笑顏,我便決計一直奔波在這條長路之上了。”


    景年無言,敬重道:“大夫之心,堅如金石,景年愧不能及。”


    “過譽了。二公子,你的眼中雖有陰翳,卻蓋不住深處的火……”盧湛並未看他,隻是去命裴蘅找張家仆人借藥爐,“難道刺客,也有這樣的道嗎?”


    “刺客之道,萬物皆虛,萬事皆允。”他答,“如大夫所言,長路獨往,為蒼生計,我等與醫者卻真如同一脈同門……”


    “唔?為己謀利,萬物皆虛;與人謀善,萬事皆允……你說得不錯,倒是真有共通之處。”


    景年點頭笑道:“大夫此前來過數次,初見隻覺大夫麵寒孤冷,卻不想竟是個殊途同歸之人。”


    “殊途同歸?我喜歡這詞。實不相瞞,從前載遠也說起過你,隻不過總說是個好吃懶做難以省心的孩子,如今一見,他可是有失偏頗了。”


    “大哥說的應是十一年前的我,”景年黯然,“而今多少春秋,我早已長大了。”


    “難怪……他還沒說夠你們兒時的樣子,你就長大了。”盧湛搖頭唏噓,“唉,親人離散,少不得經曆一番苦痛了。”


    他的目光從景年身上掃過,瞥見他眼角隱約閃爍暗光。


    “怎麽了?”


    少年似在自言自語:“大夫……我……想救天下蒼生,亦想救親人手足,如此矛盾,我該如何?”


    盧湛想了一想:“救世,先救身邊之人。”


    “如此落得自私之名不提,救也要救個千百年了。”景年歎氣。


    “那又如何?”大夫笑著將紗布取來,教徒兒微微抬起景年腰側,要給他包紮身體,“連親朋好友都救不了,即便再救千百年,又能落下什麽名揚四海的威名不成?”


    “一生如此之短,大夫卻不曾緊張救不得天下蒼生?”


    “要自己一人救遍天下,再活幾世也是水中撈月。可若是教天下逾越百年仍有英豪相生、相起、相爭、相救,豈不美哉?”


    景年驚地睜眼:“大夫此言妙絕!”又疑惑,“可如此辦法,又要如何作想?”


    “那便愛莫能助了,你我道終歸不同,我不可越職相醫。”


    少年便尋思起來,神色時而凝思,時而開朗。


    “大夫,我依舊得尋個自己的法子。”他道,“隻是景年尚有疑慮,此言可驚天人,大夫是否已尋得能逾百千年救世之道?”


    “若是前朝便不曾敢想,我朝重醫重藥,濟世為民,功在千秋。為醫之道,於聖手仁心、經書典籍之中代代相承,至聖至德,天下無不相敬。是以千百年後,會有無數學徒拜訪名醫大聖,亦會有無數醫者仁心濟世。”盧湛頷首沉思,繼而隱笑,“或許那時,世間又會有一人姓盧名湛,學我今時之技,養我向來之心,走我曾履之途,醫我想救之民。是故千百年後,我此身雖化白骨、長眠不見天日,卻能憑所留醫方傳之百代,使天下之學,學盡此道;天下之材,材必成方;天下之大,大若無垠;天下之人,人皆得醫。”


    景年聽得呆了,久久不能迴神。


    盧大夫卻依舊嫻熟從容地包裹著手下身軀,悠然道:“我道即此。然而彼世也,是我所夢,或真能實見,便不得而知了。”


    ·


    不知怎的,伴隨著盧湛的感慨,少年腦際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聲音。


    ·


    ——景年小兄弟,我們身為凡胎肉骨,之所以不怕流血,是為了讓天下人不必流血;


    之所以不怕死亡,是因為信著命途輪迴,認定死去的兄弟終能再見。


    我們會把希望交給你,看著火種傳承下去,連成一片,我們的信條也會在那火光之中長明……


    ·


    他想起周荷姐平凡卻堅定的麵容。


    想起她柔中帶剛的話語。


    想起他身邊的人們,仿佛都與盧大夫一樣,對某個不知能否實現的願望堅信不疑。


    於是他呢喃:


    “盧大夫,我卻又懂了幾分……”


    景年將冰冷的指尖覆在散落發間的鏽銅掛墜上,漸漸捏緊。


    “醫者以生救世,俠者以死證道。刺客之道,必將與醫道一同傳承百代……薪火相傳,生生不息。”


    “能如此想,甚好。”


    盧湛將紗布一端牢牢固定在他身上,站直身體,抹去頭上細汗。


    “既終有日,天下皆安,我便無甚憂心,隻如大夫般救得一人算一人,待塵埃落定,身後便是蒼生。”景年眼中的光亮終於明快了些許,起身就要謝他,“萬物皆虛,萬事皆允,多謝大夫點撥,我又深得其中道理……”


    “別亂動!”盧大夫立即製止,“總算你命大,肋骨未曾斷折,眼下隻敢躺著靜養,不可隨意活動。”


    “我卻想動,”景年訕笑,支吾起來,“瞞了大夫腿傷,恐怕還要勞煩幾日了。”


    “唔?”那盧大夫仿佛聽得什麽大事似的,立即瞪起他來,“居然還有腿傷——方才我說過,諱疾忌醫,後果自負,你瞞身份尚且有理,瞞傷病可是預備砸我飯碗?”


    “豈敢豈敢!”景年討饒,“好大夫,我錯了,我怕給你平添麻煩!”


    “誤我救治才是麻煩。”盧湛哼了一聲,“你兄弟二人當真可笑,三年前,載遠瞞下筋傷被我察覺,可是氣得我將了他來練手施針整整七日的。怎麽,你也要試試我這門手藝?”


    “不不不不……”少年努力往床鋪裏頭縮去,“大夫妙手迴春,景年哪敢不遵醫囑!”


    “師父——師父!”


    一個男孩的聲音兀自從張府前院響起來。


    盧湛迴頭一聽,是裴蘅的兄長,首徒裴荇(xing)。


    “失陪。”


    他起身出屋,到外頭聽徒弟耳語傳信一番。


    “受驚?唔……朱砂安神的方子,你自己也能抓,且迴去罷,我稍晚便到。”


    裴荇剛要走,盧湛又叫住他:“慢著,你不必管了。隻去迴複黃家來的,就說盧大夫要親自用藥奉送黃府。另外,你將朱砂多稱一些備好,我有用。”


    送走首徒,盧大夫迴得屋來,歉疚道:“方才黃吳生府上來人邀請,說是受驚難眠,我便先告辭了。小蘅在熬製你與夫人的藥,平日也會常來照顧,有事隻管吩咐她,我亦會按時上門為你換藥。”


    景年感激點頭:“辛苦大夫,恕我難送,還請一路小心。”


    盧湛亦點頭,匆匆披上鶴氅,將鵲針掛好,便帶著藥箱滿懷心事地往外走。


    “對了……”走出門檻,他又迴過頭來,“創傷好治,心疾難愈。方才把脈,我見你心中大傷,但倉促之間未曾問起……明日我會再來。二公子可要好好休息,千萬莫再傷及心脈,否則必出大患。”


    “多謝大夫,”景年帶著一身傷病躺在枕上,苦笑道,“我再也不敢任性了。”


    盧湛便辭別張府,由仆人重新指了路,匆匆迴了城北醫館。


    ·


    ……


    家丁送走大夫,進來將火盆撥旺,被褥枕頭一一伺候舒服,陸陸續續出了門,又唯恐他下刻便要跑似的,牢牢封鎖住寢居內所有門窗縫隙。


    景年在那鐵鏈聲中盯著火盆看了一會兒,唿了口白氣,便漸漸感到全身的力氣不斷流瀉,直至昏昏沉沉,整個屋裏便死黑一片,沉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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